公元1935年的農(nóng)歷七月初八，我出生在日照縣絲山腳下的雹泉廟村，家中的人向族長報喜乞名，老爺爺望著東方的啟明星說：“就叫他‘啟明’吧”，從此家里人都親昵的稱我 ‘明孩’。
雹泉廟是縣城東北的一個很小的山村，居民不過四五十戶，都為秦姓，上朔十幾代原是一個祖先，只有幾家外來姓劉和姓黃的住在村北和村西。這里背靠松竹掩映的絲山，東面是一條小河與高嶺，南面是溝溝壑壑的一抹斜坡，由于常年遭受冰雹災(zāi)苦，村里建了一座供奉雹王神的廟宇，故而叫‘雹泉廟’，后來‘文革’破‘四舊’改叫‘松竹村’。
秦氏是日照的大姓，俗稱‘丁牟秦安李，日照半邊天’。八世祖秦國龍為清康熙三十九年進士，官至通奉大夫、福建布政使，居官四十年清正廉潔，為百姓做了許多好事，雍正年吏部對五品以上官員考察，秦國龍居全國第一，深受雍正器重，曾御批“秦國龍，老誠人也，朕可保其業(yè)。”（此件現(xiàn)存福建博物館）。晚年秦國龍曾被欽差去山西處理亢百萬殺奴滅尸案，查實后花園一座枯井里竟有一百多具尸體，罪當(dāng)滿門抄誅，亢百萬暗送黃金萬兩求留一嗣，秦國龍不為所動，奏請‘按律當(dāng)斬’。雍正嘆曰：“一代清官被你做絕了。”秦國龍對曰：“臣，官絕人不絕” 。晚年告老還鄉(xiāng)、耕讀傳家，告戒后人‘不為官、不經(jīng)商，立人品，敬親長，慎交游，睦族黨’，后嗣人丁興旺，大門楹聯(lián) ：‘忠厚傳家遠，詩書繼世常’。
我能記憶的曾祖秦鴻來，為晚清廩生，是當(dāng)?shù)亻_明士紳，在族內(nèi)有很高威望，村里人遇到為難的事都要找他決斷。據(jù)說有一年地方鬧匪患，他帶領(lǐng)全村人上了絲山頂，用紅毯卷成大炮狀，嚇退了圍山的流寇。他八十四歲壽終，守靈時我只有七歲。他留下修身家訓(xùn)：［小心忙中錯，謹防順口言，靜思自己過，愛惜有時錢。］祖父秦裕幀，讀書不多，但寫得一手好字，每到年節(jié)都忙著給村里族家寫春聯(lián)，平時也為村里忙些公務(wù)。他辦事耿直，酷愛喝酒，辛亥革命后，在當(dāng)?shù)貛ь^削發(fā)、擁護民國，被人稱為‘大禿頭’。史料記載：他［善書法，有遠見卓識，談吐豪爽，能為村民擋風(fēng)遮雨，濟困救急，是附近村莊的知名人士］。父親秦敬吾，從我記事就在城里教學(xué)，很少見到他，據(jù)鄉(xiāng)志記述：他［幼年循規(guī)蹈矩，謙遜溫和，在城里讀小學(xué)，后入青州第四師范，畢業(yè)后任城關(guān)第一小學(xué)校長。品行端正，滿腹新學(xué)，曾于本村獻土地、聘教師、辦新式學(xué)校，造福鄉(xiāng)梓，知者都說小山溝里飛出金鳳凰。］
我的上兩代都是單傳，到了我這一代才有了兄弟四人（我六歲時又添了個弟弟），人丁開始興旺，老爺爺分別給我們起名為應(yīng)心、如意、啟明、永昌，給予很高的期望，四世同堂、其樂融融。
我的家庭在村里是個財主，加上兩代單傳，土地更為集中，雖經(jīng)連年戰(zhàn)禍、盜賊作亂，農(nóng)村經(jīng)濟已經(jīng)面臨破落，但在這個小山村里，男耕女織似乎一切都沒有多大的變化，很有點世外桃源的味道。蘆溝橋事變那年我才兩歲，還偎在母親懷里聽母親編唱的歌謠，母親唱的歌謠反復(fù)就那麼幾首，像“風(fēng)來了，雨來了，小貓小狗嚇跑了，明孩就要睡著了” ；或者是“小板凳，要歪歪，明孩是個好乖乖，也不哭、也不鬧，吃飽飯、就睡覺” 。聽著母親這輕柔的哼哼聲，我真的甜蜜入睡了。五歲的時候我跟隨母親到城里去看姥姥，才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到了真正的日本兵，他們穿一身土黃色軍裝，打著綁腿、帶著狼狗，皮靴踏的石板路咯咯響，是那樣的目空一切、耀武揚威，根本不把中國人放在眼里。往來走過的中國人只能低著頭、弓著腰、沿著墻邊小步快走，這種亡國奴的情景在我幼小的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及至長大后每當(dāng)看到電影中燒殺搶掠的日本軍隊，都會加深我童年時的厭惡記憶，是個人感情還是民族仇恨實在也說不清。
日本人占領(lǐng)了縣城，國民政府逃到西山里，這里雖然離城里近，但是村子小、又比較偏僻，所以很少遭到日本人的騷擾，記得有一次村里接到‘上峰’的命令，說日本人要掃蕩，男女老少都往山里跑，母親一手扶著老奶奶、一手領(lǐng)著我也躲進山溝，大家如同驚弓之鳥，后來才知道是錯誤解讀了‘上峰’的意思，日本軍隊只是從大路朝山上放了幾槍，根本沒把這小村子放在眼里。不過日本的飛機卻在天上轟鳴旋轉(zhuǎn)，還從空中撒下一些傳單，據(jù)說是宣傳‘日中親善’，大人們都不讓孩子去撿。
這里正處在兩不管的地區(qū)，孩子們沒有學(xué)上，天天結(jié)伙打群仗，后來爺爺出面請了一位塾師，在廟堂里辦了個學(xué)屋，大約有十幾個孩子在那里讀書，啟蒙教材就是［三字經(jīng)］、［百家姓］，有時也寫寫大仿。孩子們有了學(xué)上都樂不可支，每天清早，我總是第一個趴過廟門首先到校，搖頭晃腦的大聲朗讀“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xí)相遠……”，至于是甚麼意思，老師不講，我們也不敢問，因為嚴肅的老師動不動就要打手板，孩子們都很敬畏。即便是這樣的學(xué)習(xí)，也只維持了半年多，因為時局動蕩老師走了。后來爺爺也曾送我到臨近村子上過幾天學(xué)，也都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最長的也只有幾個月。
沒有學(xué)上，只好待在家里，爺爺管得很嚴，他不讓我們隨便出去。大哥跟著父親在城里上學(xué)，二哥生性好動，不很愿意學(xué)習(xí)，有時偷偷帶我去爬絲山。那是一座不太高的小山，長著茂密的松樹和橡樹，山頂有一個很大的石洞，人們都叫它‘神仙洞’，洞口有個石盤，傳說曾經(jīng)有兩個老神仙在那里下棋，我們還看到石盤上的指印。洞里面有個裂開的石縫，把耳朵貼上可以聽到嘩嘩的海水聲，人們叫它‘海眼’。山上風(fēng)景秀麗，十分幽靜，秦氏祠堂就建在向陽的山坡上，有一次爺爺帶我去祭祖，給我講八世祖的傳奇故事。山的南坡有塊被山水沖出的石崗，突出的石紋很像一條巨龍，族家人說那就是秦國龍的化身，所以秦氏家族的人都把絲山當(dāng)作‘圣山’，每次去爬山我都是抱著虔誠朝圣的心情。
我家門前有個很大的竹園，高挺粗大的竹子，既遮陰又涼快，小時候我們經(jīng)常在里面捉迷藏、過家家。爺爺常用剝下的竹篾編制竹器，也常把編制的竹藍、竹筐送人。有一年趕上了一場大風(fēng)雪，竹子都斷折了，小鳥摔死在地上，二哥和我揀回小鳥，用泥巴裹起放到鍋灶底下，燒熟后剝?nèi)ツ喟?，吃在嘴里香噴噴的，爺爺也讒得用它來下酒?/span>
爺爺嗜酒出名，有時趕集喝醉了連回家的路都找不著，有關(guān)他醉酒的笑話傳的很多，據(jù)說有次冰天雪地趕集回家路上，摔倒在地把酒瓶摔碎，他雖然已經(jīng)喝醉，仍然爬著去喝冰凹里的酒，待家里的人找到他，已經(jīng)是爛醉如泥?？墒钱?dāng)他獨自小飲的時候，就顯得特別興奮，往往會把我叫到跟前，教我念唐詩、給我講故事。他看的書多、知道的事也多，他給我講解［三字經(jīng)］，讓我知道了許多古代的人和事，像孔融四歲能讓梨、九歲的黃香能為父親暖被窩，還講‘頭懸梁、錐刺骨’的蘇秦，講二十七歲才發(fā)奮讀書的蘇老泉，慢慢使我懂得了許多勤奮學(xué)習(xí)和敬老愛幼的道理。他也教我背唐詩，從‘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fēng)雨聲，花落知多少。’到‘秦時明月漢時關(guān)，萬里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叫胡馬度陰山。’他說‘背熟唐詩三百首，不會作詩也能溜’，鼓勵我學(xué)好唐詩。有時家中來了客人，他就讓我背給客人聽，背好了會賞我一塊魚或者一塊肉，或用筷子沾下酒點在我的舌頭上，得意的說：“這孩子夠聰明，若在前清至少也得考個舉人！”這時我們家里就顯得親情融融。但是他喝多了就會發(fā)脾氣，鬧得家里雞犬不寧，這時只有母親可以勸他。 母親是城里的大家閨秀，因為父親在城里教學(xué)才嫁到這個山莊來。她信奉菩薩、一心行善，對兩代公婆極盡孝道，見了外來要飯的總會偷偷地給些干糧、舊衣，村里的人誰有了難處她也能盡力幫助，所以在家里家外人緣都很好。
自從二哥領(lǐng)我掏麻雀摸出了蛇，母親就嚴令我不能再跟他出去玩。呆在家里除了寫寫大仿無事可做，就躲到爺爺?shù)奈堇锟磿敔數(shù)臅坷镉泻芏嗟臅?，四五歲的我認字不多，只能看個大概意思，就先揀些通俗小說囫圇吞棗的看，甚麼［巧奇怨］、［劉公案］、［打登州］、［三俠劍］等等，故事很熱鬧、越看越入迷，漸漸培養(yǎng)了讀書的興趣，吃過飯就趴到爺爺?shù)拇采峡磿?，直待下次開飯的時候叫我，才戀戀不舍的放下書本?？磿矌椭艺J識了不少生字，漸漸識的字多了，又開始看大部頭的［三國演義］、［水滸傳］。爺爺不反對我看書，但是不讓我看［紅樓夢］，他說小孩子看不懂，會把心思看亂了。
山村的童年，也曾經(jīng)有些稀奇古怪的夢想，最常想的是能得到仙人的指點，可以長生不老，或者作一個劍客，可以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我經(jīng)常獨自坐在大門口的石墩上，望著天邊的白云，時而變成仙女，時而變成獵狗，我的心也就隨著白云在高空飄蕩，夜里做夢也會夢到在空中飛來飛去，有時高興的笑出聲來，母親說：“這孩子又在做夢了。”但有時也會在夢中遇到惡狼或者魔鬼，怎麼跑也跑不動，嚇出一身冷汗，母親告訴我：“睡覺的時候別把兩條腿壓在了一起。”從此再睡覺我一定把腿擺成跑的姿勢，也就沒再做那樣的惡夢。我感到夢很奇怪，為甚麼有的人會夢想成真呢？難道真會有托夢的事嗎？母親說：“做夢就是走魂，善有善報，行善的人就會做好夢。”所以我也就不再頑皮、更不敢做壞事。
要說小時侯的最大夢想還是上學(xué)，可是在日本人的占領(lǐng)下，農(nóng)村沒有學(xué)上，我的學(xué)校就是那個幾乎與世隔絕的小山莊，我的啟蒙教師就是爺爺?shù)闹v古和他的書屋。
秋天到了，村里的人都忙著收糧打場，月光下孩子們圍著玉米、花生堆嬉鬧，婦女們湊到一起，一邊干活一邊啦家常。城里的小姨也來幫忙，她假裝啃豬蹄的樣子，逗的我攆著她繞著糧垛轉(zhuǎn)，圍看的人笑得前仰后合，夜空中飄蕩起難得的笑聲，這是我印象中最美好的農(nóng)村影子了。
但是到了1942年遇上大旱，全年無雨，土地干裂，秋后又遇上蝗災(zāi)，成群的蝗蟲飛來，遮天蔽日，落到哪里就寸草皆無，地里莊稼顆粒無收，家家戶戶無米下鍋，村村落落斷了炊煙，據(jù)說那年餓死了不少人。老爺爺叫家里開倉濟糧，救濟百姓，但是斷糧人家太多，只能是杯水車薪。天災(zāi)人禍，老爺爺就是那年去世的。
村里的樹皮都被剝光了，斷糧的人家只能以草根樹葉充饑，我們家也吃起了地瓜秧窩窩。日偽政府仍然派人來催捐催稅，爺爺膽大不怕事，整天前前后后的忙于應(yīng)付，他要對全村族家負責(zé)，因之才有‘擋風(fēng)遮雨’之說。
為了延續(xù)四世同堂的香火，爺爺力主給大哥娶了媳婦，對這門親事大哥是極力反對，但是面對封建家法他也無能為力，娶親那天，從迎親坐轎到給新人壓床都成了我的事。他們這樁尷尬不合的婚姻一直延續(xù)了十年才以憤離的結(jié)果告終，竟成了家庭悲劇的開始。
我的童年就是伴隨著這些動蕩的歲月度過的。
到了1945年，那年我正十歲，日本人投降了，小山村也著實歡樂了幾天，特別是孩子們，蹦蹦跳跳的在大街上做著趕跑日本鬼子的游戲?？墒菭敔斂偸切氖轮刂兀驗橹駡@里經(jīng)常有些穿便衣的人出出進進，人們悄悄說那都是共產(chǎn)黨的游擊干部，他揣摩一定要有巨大的變化。
在日照，國共兩黨的斗爭本來就十分激烈，早在1931年共產(chǎn)黨曾在全縣發(fā)動過農(nóng)民暴動，可是在國民黨的殘酷鎮(zhèn)壓下失敗了，后來即便是在國共合作的抗日期間，也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小的摩擦。現(xiàn)在日本人走了，國共的爭斗又將開始。父親常年在城里教學(xué)，兩方面都有他的同學(xué)、同事，大敵始滅他們還不至于撕破臉皮，但是政見不同、各為其主，一旦反目成仇必將殃及池魚，父親不愿卷入其中，就早早的帶著兩個哥哥到青島去了。
家里就留下爺爺，他看護著家財哪里也不想去，也許他舍不得家產(chǎn)，也許他相信共產(chǎn)黨的土改政策，因為在抗戰(zhàn)期間有保護開明鄉(xiāng)紳的政策，以我們家的狀況只要分出多余的土地，就不會有傾家之災(zāi)。他也舍不得讓我走，一心想留我在身邊作伴，后來還是母親好說歹說的提醒，說是‘到青島可以上學(xué)，不能耽誤孩子的前程，‘爺爺也只好默認。
在一個寒風(fēng)颼颼的秋日清晨，我跟著大嫂在城里親戚的護送下離開了家，母親送我到莊頭，爺爺躲著不愿見我。車子走出了很遠，回頭望望那黎明前的小山莊越來越模糊了，眼里竟流出難舍難離的淚水……。回憶兒時的情景，一切像在夢中，似真似幻、若即若離，遠去的是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事，留給我的只有母親的歌謠、爺爺?shù)臅莺湍侨鰸M了神奇?zhèn)髡f的小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