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一
本人今年54周歲，帶著折紙去旅行，機場酒店之中，讀書觀景之外，動手折幾件馬牛羊、雞犬雀，不禁老懷大樂。這次出行我選擇了中國木制玩具制造中心，浙江省云和縣的幾家著名木制玩具企業(yè)，公務算是深入生活，私心卻是借機考察中國傳統(tǒng)玩具，好讓我在折紙之后，帶著玩具去旅行。
考察玩具和寫作這篇短文，緣起于我與當代中國青年的接觸，以及對中華民族未來“智識”水平的擔憂。近二十年來我發(fā)現(xiàn)，許多年輕人的聯(lián)想能力和想象力已經(jīng)深刻地被機械重復和淺薄媚俗的流行文化禁錮住了，于是，當需要他們在多重知識之間建立起新的聯(lián)系，啟發(fā)創(chuàng)造力的時候，產(chǎn)生的結果往往是機械的拼湊，或是以流行文化為元素的“偽創(chuàng)新”。當然，更惡劣的則是對他人成果拙劣的“照搬”與“抄襲”。一個民族，如果在連續(xù)兩代人中間出現(xiàn)創(chuàng)造力嚴重下降的狀況，該民族危矣。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原因肯定是多方面的，但我認為，原因之一應該是這些孩子在童年和少年時代缺少正確的玩具和游戲。
我從不認為芭比娃娃、變形金剛和電子游戲是壞玩具，我也贊同“樂高積木”和“大富翁棋類”是很好的玩具，然而，即使是在經(jīng)濟和文化已經(jīng)全球化的今天，我仍然堅信，中國傳統(tǒng)玩具對中國孩子有著極為特殊的重要性。
中國的傳統(tǒng)玩具當真很重要嗎？我們不妨選幾種聊一聊。
最簡單的動手類中國玩具，其目的是鍛煉兒童心手合一。七巧板和積木我童年時曾玩過，兩次都是因為患病，母親從極為困窘的生活費中擠出一點錢，買來安慰我。我的七巧板只是七塊顏色各異的塑料片，價格七分錢。我的積木只有十幾塊，價格不超過兩角錢，裝在一個硬紙方盒中，盒上印著彩色示例圖。這兩件玩具伴我度過了四歲和五歲這兩年，對我的“智識”有多少幫助很難講，但我認為，至少在“搭配”和“變化”這兩個至關重要的思維方式上，讓我于玩樂之中有了最初的實踐和由此帶來的成就感。
我小時候見過九連環(huán)，細鐵絲編制，農(nóng)民售賣，五分錢一只。小伙伴舉在手中不肯與我分享，以至于今天我會畏懼這件玩具?，F(xiàn)在我手邊放著一只經(jīng)過改造的八角球魯班鎖，并不比原始的六根柱狀木塊難，但更美觀，放在書桌上是極好的案頭清供，勞累時我便拆開來把玩一番。對于九連環(huán)、魯班鎖這類竅門一點就透，卻需要超常規(guī)空間思維的玩具，我曾親耳聽到有些高明的成年人評價甚低，認為一旦會玩，即無價值。我這是第一次親手擺弄魯班鎖，然而，如果我在童年或少年時代接觸過這類玩具，我于心手合一的玩樂當中，對空間的理解就會有一次微小的飛躍。即使這次飛躍對我的人生沒有產(chǎn)生庸俗的“商業(yè)價值”，但我對空間的認識畢竟會與今日有些細微的不同。既然全球化使各大洲、各國、各地都在批量培育同質化、近似化的“智能時代”青年，那么我們該如何鼓勵自己的孩子成為獨一無二的個體？其實，人生也好，成就也罷，都是由這些細微的“搭配”“變化”“超越”“頓悟”而來，因為它是“智識”的發(fā)端。輕視微小者，不宜妄想重大。
再談兩種多人參與的“棋類玩具”，一種是中國的“升官圖”，另一種是西方的“大富翁”，這是兩種曾經(jīng)遭到嚴厲批判的玩具，被定性為丑陋的封建官僚主義和貪婪的資本主義產(chǎn)物。我參與過“大富翁”游戲，玩不好，因為我對商業(yè)規(guī)則一竅不通。這個游戲是現(xiàn)實商業(yè)投資規(guī)則的簡化版本，涉及地產(chǎn)、投資、銀行抵押貸款、利息、破產(chǎn)等等。當然，游戲的結果是由投資獲利最多的一方取勝。這種玩具是1935年美國經(jīng)濟大蕭條時開始風行的，是資本社會的產(chǎn)物，也是西方社會幾十年來經(jīng)久不衰的家庭益智類游戲。我從來也不認為這種游戲有害，因為它教會少年兒童的是他們所處社會的基本規(guī)則，如投資、風險、增值、破產(chǎn)、懲罰等等。隨著游戲的深入，參與者既能體會到投資增值的快樂，并從中掌握資產(chǎn)獲得的正常途徑，同時，也必然能夠體會到投資失敗或違法所帶來的深刻教訓?！笆胤ㄚA利”應該是這種棋類游戲對少年兒童的基本教益，這是資本社會的“常識”。對于涉及社會規(guī)則的常識，我們絕不能一邊虛偽地批判，卻一邊無所不用其極地放誕施行。這款游戲現(xiàn)在有網(wǎng)絡電子版，但我不贊成少年兒童去玩，因為，桌面棋類游戲還有另外一部分至關重要的內容，那就是被電子游戲隔絕掉的人與人的交流。不論哪種棋類游戲，尤其是這種多人參與的“爭先游戲”，解釋規(guī)則、遵守規(guī)則、相互對抗、相互妥協(xié)等等，都是今天獨自在家的少年兒童最為奢侈的享樂，也是他們最為需要的人生基本訓練。從未在游戲中與人競爭的兒童，長大后如何參與生存競爭？不會在游戲中妥協(xié)的兒童，長大后又如何與他人友好相處？
再說“升官圖”。我時常懷疑美國人發(fā)明“大富翁”時借鑒了中國的“升官圖”，因為兩者的游戲形式和規(guī)則有許多近似之處。據(jù)傳說，“升官圖”發(fā)明于唐代，也有人說是明代倪元璐所創(chuàng)，這一點史無定論，但“升官圖”中的官制，確實是清承明制的官員體系。這種棋類是一張桌面大小的紙質棋盤，上邊印著從最低級白丁至最高級太師的三圈行棋路徑，它的高明與復雜之處在于與當時的官員升遷、貶黜和考績體制高度重合。游戲的規(guī)則并不復雜，高級些的用骰子擲點數(shù)，簡單些的便使用一只方形陀螺，每一擲有四種可能的結果，即“德才功莊”，“莊”即“贓”。我一直認為，“升官圖”是極具批判現(xiàn)實主義文化意味的游戲，舉個簡單例子，每個游戲參與者的第一擲至關重要，因為這一擲決定了你的“出身”，從“白丁”至“狀元”共十五種出身，然后才能當官或本官兼差，擲“德才”晉升，擲“功”維持原職，擲出“贓”來自然要受處罰，其中所涉內容，幾乎是社會生活真實的復制。因為這種游戲所涉及的許多概念和詞匯在今天已經(jīng)是“死亡語言”，當代人很難理解，具體內容無須多談。但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這個游戲與“大富翁”一樣，所傳達的是當時社會生活的“常識”，而于游戲之中掌握常識，是玩具最為重要的功能之一。這類學習常識的游戲，結合《增廣賢文》 等警句式傳達人情事理的讀物，以及成年人口頭上慣常使用的各種俗語，便構成了中國民間對少年兒童的社會性教育。如今，我們的社會性教育在學校被應試教育替代了，年輕人對社會的了解，既缺少常識性的真實，又沒有各種各樣警句式言語讓他們記住和表達，于是當他們開始獨立思考并參與社會生活的時候便無所依托，受到蠱惑和惡意引導的可能性便增加了。
我原本還想談談青少年學習下棋的事，從最簡單的石子棋、斗獸棋，到最高級的象棋和圍棋，現(xiàn)在的孩子們絕大多數(shù)都不會下棋，這是多么悲哀的一件事。因為文章篇幅的原因，這次不談了。其實，下棋和其他游戲一樣，啟迪的是“智識”，即智慧與見識。既然事實證明我們的應試教育效果并不理想，那么從現(xiàn)在開始，讓我們的少年兒童在游戲中嘗試多種多樣的規(guī)則與思維方式，并讓他們在游戲中充分體驗取勝與挫敗的感覺，增強心理素質強度，并于多種情景中學習與人交流、交往，這或許是中國未來一代青年開闊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提高綜合教養(yǎng)水平最便捷的途徑。推薦 魯涵 選自 文學大連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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