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風(fēng)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
蘇軾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蘇軾
“人間自是有情癡，此愛也關(guān)風(fēng)與月”！喜馬拉雅的聽眾朋友們，大家好！歡迎您和我共同品讀千古最美情詩。
今天是丁酉年（2017）的中秋節(jié)。首先祝各位朋友，中秋佳節(jié)如意，闔家幸福團圓！
說到中秋，說到中秋月，想來每個人心底都會想起一兩首美麗的詩詞吧。我和大家一樣，會想起王建的《十五夜望月》：“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王建【唐】“中庭地白樹棲鴉，冷露無聲濕桂花。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也會想起戴石屏的《中秋》：“故人心似中秋月，肯為狂夫照白頭”（戴復(fù)古，子石屏【宋】“把酒冰壺接勝游，今年喜不負中秋。故人心似中秋月，肯為狂夫照白頭?！保?/span>；還會想起“詩豪”劉禹錫的《八月十五夜玩月》：“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huán yíng] 天下；全世界）。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span>（劉禹錫【唐】“天將今夜月，一遍洗寰瀛。暑退九霄凈，秋澄萬景清。星辰讓光彩，風(fēng)露發(fā)晶英。能變?nèi)碎g世，攸然是玉京?！保?/span>；當然更會想起辛棄疾的《太常引》：“乘風(fēng)好去，長空萬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辛棄疾【宋】一輪秋影轉(zhuǎn)金波，飛鏡又重磨。把酒問姮娥：被白發(fā)、欺人奈何！乘風(fēng)好去，長空萬里，直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span>。但我想不論是誰，逢到中秋，心中總會詠起東坡居士的那首《水調(diào)歌頭》來：“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zhuǎn)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yīng)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蟬娟。”
當然這樣誦讀，很多朋友會以為我們今天要講的情詩就是這首《水調(diào)歌頭》。事實上，這首《水調(diào)歌頭》肯定要講，但是應(yīng)該放在“唯美詩詞”里講。因為這首深情的《水調(diào)歌頭》，它有一個副題，蘇軾講：“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彼运倪@首《水調(diào)歌頭》其實是寫給他的弟弟蘇轍的，這其中滿滿的都是兄弟之情。我們在“情詩”系列里，今天要講的是東坡居士的另外一首名作。雖然不和中秋直接有關(guān)，但我個人每到中秋，每到這月圓時節(jié)，總會忍不住地想起他的這首《定風(fēng)波》來。詞云：“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自作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span>
好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每到月圓的中秋之夜，我總覺得心里特別寧靜，特別安寧。不論在什么地方，看著那一輪明月，便覺“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所以我特別想在中秋之夜，和大家分享這首《定風(fēng)波》。
“常羨人間琢玉郎?！边@個“琢玉郎”是誰呢？這個豐神俊朗、如玉雕琢般的男子，他的名字叫王鞏。（王鞏約生于公元1048年前后，字定國，自號清虛先生，莘縣人，王旦之孫。生卒年均不詳，一般認為生于1048年，約1117年（宋徽宗政和年間）去世。晚年徙居高郵(今江蘇高郵)。有畫才，長于詩。蘇軾守徐州，鞏往訪之，與客游泗水，登魋山，吹笛飲酒，乘月而歸。軾待之于黃樓上，對他道：“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軾得罪，鞏亦謫賓州。王鞏著有《甲申雜記》《聞見近錄》《隨手雜錄》，見《四庫總目》，故傳于世。）王鞏字“定國”，號“清虛先生”，所以后世也常稱之為“王定國”；又因他后來被貶賓州，所以后人也稱之“王賓州”。
王鞏出身名門，祖父是真宗朝一代名相王旦。王旦曾經(jīng)掌權(quán)十八載，為相十二年，深為真宗信賴，是昭勛閣二十四功臣（宋理宗寶慶二年，圖功臣神像于昭勛閣，趙普、曹彬、薛居正、石熙載、潘美、李沆、王旦、李繼隆、王曾、呂夷簡、曹瑋、韓琦、曾公亮、富弼、司馬光、韓忠彥、呂頤浩、趙鼎、韓世忠、張浚、陳康伯、史浩、葛邲、趙汝愚，凡二十四人，在這二十四功臣中，只有曹彬、潘美、曹瑋、李繼隆、韓世忠是職業(yè)軍人。）之一，死后謚號“文正公”。我們知道“文正”是對文臣的、所能給的最高的一種謚號了。像范仲淹、曾國藩，這都是文臣之首，死后才是謚號“文正公”。
王鞏的父親名叫王素，也是仁宗朝的一代名臣。王素曾經(jīng)出知鄂州，也就是主政于湖北武昌，和同樣出知岳州的滕子京交情莫逆，所以王素和歐陽修、滕子京以及慶歷黨人交從莫逆。（北宋仁宗時統(tǒng)治階級內(nèi)部的黨爭。仁宗時，官俸兵餉激增，民窮財困，農(nóng)民起義漸有爆發(fā)，又受遼夏威脅，統(tǒng)治階級部分人士為鞏固封建統(tǒng)治，要求有所改革。這些主張并未涉及制度的興革，但仍遭到章得象等的反對，夏辣又指仲淹、弼與諫官歐陽修等為朋黨，范、富、歐陽等均因此而遭貶逐。稱為“慶歷黨爭”。）
所以有這樣的父親和這樣的祖父，王鞏的出身自不待言，他的品格也為時人所敬重。尤其在北宋文人黨爭過程中，王鞏因同情舊黨文人，屢受新黨迫害。陸游的《老學(xué)庵筆記》曾記載說，名臣馮京〔馮京（1021年—1094年），字當世。鄂州江夏（今湖北武昌）人。北宋大臣。曾祖時南遷粵西之宜山龍水（今廣西宜州市），至祖父時落籍江夏（今湖北武昌）。宋仁宗皇祐元年（1049年）己丑科狀元。為宋朝最后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歷官翰林學(xué)士、揚州、江寧知府，樞密副使、參知政事。因反對王安石變法，罷知亳州、成都等地。宋哲宗即位，累官宣徽南院使，以太子少師致仕。紹圣元年（1094年）去世，年七十四。追贈司徒，謚號“文簡”。馮京著有《灊山集》，今已佚。〕素來推崇王鞏，有一天當著神宗皇帝的面，力薦王鞏之才。但新黨領(lǐng)袖王安石在旁邊聽了很不高興，王安石輕蔑地說：“王鞏，不過一孺子耳?！瘪T京當時反應(yīng)很快，也非常氣憤地說，王鞏是孺子嗎？王鞏戊子年生，“安得謂之孺子”！原來王鞏和神宗皇帝生于同年。王安石罵王鞏為“孺子”，那意思豈不是說連神宗皇帝也是“孺子耳”？所以據(jù)說當時王安石的表現(xiàn)是“荊公愕然，不覺退立”（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四記載：“王定國素為馮當世（京）所知，而荊公絕不樂之。一日，當世力薦于神宗，荊公即曰：‘此孺子耳?！斒婪拊唬骸蹯栁熳由驳弥^之孺子！’蓋鞏之生與同天節(jié)同日也。荊公愕然，不覺退立?！保?/span>。
事實上王鞏年輕時，“篤學(xué)力文，志節(jié)甚堅，練達世務(wù)，強力敢富”，再加之家學(xué)淵源，他的才學(xué)向來被時人所推重。事實上王鞏不僅才學(xué)富贍〔富贍（fù shàn），漢語詞匯。出于《漢書·戾太子劉據(jù)傳》，意為豐富充足，形容資財?！疤佑泄嗜嗽?湖 ，聞其富贍，使人呼之而發(fā)覺。” 顏師古 注：“贍，足也?！薄?/span>，而且長得也特別的帥。不光是今天我們這個時代主要看顏值，古人也看顏值的。所以有一個人特別欽佩王鞏，特別喜歡王鞏，這個人就是比王鞏整整大上一輪的蘇軾蘇東坡。
蘇軾早與王鞏結(jié)交，他當年在做徐州太守的時候，年輕的王鞏前往去拜訪他，兩個人同游泗水、同游魋（tuí）山。王鞏尤擅音律，尤其善于笛曲，據(jù)說“遠承魏晉桓伊之笛法”，一曲《梅花三弄》，吹得橫絕當世。后來蘇軾在徐州建黃樓，特意于黃樓之上請王鞏宴飲，王鞏當席奏笛，聲聞九天、不絕于耳。東坡居士聞笛嘆曰：“李太白死，世無此樂三百年矣！”這就是人間的這位“琢玉郎”。所以東坡居士說：“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笔钦f我蘇軾常常羨慕這世間如玉雕琢一般的、豐神俊朗的男子王定國??！就連上天也憐惜他，要贈與他最柔美、最聰慧的佳人，讓這才子佳人永得相伴。
可是這個“點酥娘”又是誰呢？而且按照蘇軾的詞意來看，他稱頌更多的還不是這位人間的“琢玉郎”，對于人間的琢玉郎，他只是羨慕，而他稱頌的是“天應(yīng)乞與點酥娘”。是說，這樣美好的男子王定國啊，上天一定要賜予他最美好的情人。所以這個美麗的女子，這個“天應(yīng)乞與”的“點酥娘”，才是真正讓人稱羨的對象?。?/span>
你看她“自作清歌傳皓齒。風(fēng)起。雪飛炎海變清涼”。你看她是那樣的美麗呀，雪白的牙齒、鮮艷的紅唇。從那唇齒之間傳出來的輕歌曼妙，隨著輕風(fēng)乍起，那歌聲如雪片飛過炎熱的夏日，能使世界變得清涼。這樣的女子和妙解音律、豐神玉朗的王定國在一起，簡直就是人間的絕配呀！
那么這個“天應(yīng)乞與”的“點酥娘”，她到底是誰呢？蘇軾的《定風(fēng)波》中便有交代?！抖L(fēng)波》序云：“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所以作為“點酥娘”的原名應(yīng)該叫宇文柔奴。據(jù)說，柔奴本也是洛陽城中大戶人家的女孩，小時候家境非常不錯，可惜后來家道中落，淪為歌女。王鞏雖然出身世家豪門，卻因命運的安排，與柔奴在紅塵中相遇，王鞏感其妙解音律，一見之下，引為知音。后來王鞏納柔奴為妾，向來以知己之禮待之?？墒钦嬲闹号c知音，總要經(jīng)歲月的磨礪，總要經(jīng)命運的坎坷磨難，去洗練、去打磨，方能見其知己、知音的成色。
在王鞏與柔奴生活美滿、兩情繾綣，在王鞏自己仕途正按部就班、一帆風(fēng)順的時候，那塊煉金石突如其來。那塊煉金石的名字就叫東坡居士，就是他的“烏臺詩案”。
在北宋文人新舊黨爭的激烈搏殺過程中，眼見得天下“無一個不好”之人的快樂的東坡居士，成了新黨處心積慮清算舊黨的一個靶子。當然那時的東坡還不叫東坡，是因為“烏臺詩案”被貶黃州之后，是因為命運給了他大起大落的際遇之后，那個叫蘇子瞻的樂天派才最終成就了偉大的東坡居士。而在整個蘇軾的“烏臺詩案”過程中，所有被牽扯到的朋友故舊受處罰最嚴重的就是王鞏。
王鞏與蘇軾亦是人生知己，在得知新黨處心積慮要暗算蘇軾之后，王鞏時任秘書省正字，雖官階不高，但切近中樞、消息靈通。在朝廷放旨捉拿蘇軾之前，王鞏就盡快地把消息透露給了蘇軾的弟弟蘇轍，讓蘇家早做準備。后來事發(fā)，蘇軾只不過最后被貶黃州，而王鞏則因此被貶嶺南賓州。當時嶺南是極荒涼之地，兼之瘴癘橫行，被貶此間的官員多有病死貶所的經(jīng)歷，所以王鞏此去兇多吉少，連蘇軾對此都愧疚莫名。王鞏臨行之際遣散家人，不愿家人隨己萬死投荒。（萬死投荒，出自柳宗元《別舍弟宗一》“零落殘魂倍黯然，雙垂別淚越江邊。一身去國六千里，萬死投荒十二年。桂嶺瘴來云似墨，洞庭春盡水如天。欲知此后相思夢，長在荊門郢樹煙?！保?/span>他人避之唯恐不及，唯柔奴不避生死，誓要傾心相隨。
事實上，后來正是因為有柔奴的傾心照顧、細心照料，王鞏才九死一生，終于在五年之后，由嶺南貶所生還中原。后來蘇軾在《王定國詩集》序里曾經(jīng)愧疚地說：“今定國以余故得罪，貶海上五年，一子死貶所，一子死于家，定國亦幾病死。余意其怨我甚，不敢以書相聞?！笨梢娞K軾當時的愧疚與擔(dān)心到了什么地步。可是五年之后，當蘇東坡在黃州鳳凰涅槃，當舊黨終于在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的時政里頭重新得勢，王鞏也終于奉旨北歸。
王鞏一回中原，為寬蘇軾之心，便宴請?zhí)K軾。事實上，兩人一貶黃州一貶賓州期間便常書信來往。雖然王鞏在書信中總是作大度放達之言，但東坡先生還是不免惴惴焉?？墒堑人娏送蹯栔螅挥X大為驚異，發(fā)現(xiàn)雖然王鞏貶謫嶺南五年，不但沒有被貶謫的官員通常那種倉皇落拓的容貌，還神色煥發(fā)，甚至更勝當年。所以東坡先生自己也不由得疑惑，說：“定國坐坡累謫賓州，瘴煙窟里五年，面如紅玉，尤為坡所折服。”這是東坡先生對王鞏說，老弟呀，你貶謫的地方比我艱苦多了，你怎么神色看上去比我還青春，還有生機和活力呀？你是怎么保養(yǎng)的呀？有什么秘方??？
王鞏笑而不答，叫出柔奴為東坡獻歌。只見窈窕的柔奴輕抱琵琶、慢啟朱唇，歌聲隨風(fēng)而上，亦如“雪飛炎海變清涼”。東坡先生見到王鞏已覺驚異，見到柔奴，更覺驚詫萬分。只見柔奴容貌“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這是東坡先生在驚嘆、在驚問：柔奴啊，柔奴，你從萬里之外的苦難之地飽經(jīng)滄桑歸來，卻為什么看起來如此年輕？如此美麗？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凍齡”嗎？而且微笑之際，還“猶帶嶺梅之香”?！皫X梅”是指大庾嶺上的梅花?！靶r猶帶嶺梅香”，既寫出柔奴與王鞏北歸時要經(jīng)過大庾嶺這一溝通嶺南嶺北咽喉要道的情況，又以斗霜傲雪的“嶺梅”喻人，說柔奴便如那大庾嶺上的梅花，經(jīng)此人生的寒冬，卻愈發(fā)地美艷、愈發(fā)地清香。這是怎樣神奇的魅力呀？
所以東坡居士不解地問：“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彪y道那不是貶謫之地嗎？難道那不是瘴癘之地嗎？難道那不是人人望而生畏的窮荒之地嗎？事實上，后來東坡居士自己也被貶嶺南，雖然那時他已學(xué)習(xí)了柔奴的境界，成為一個通達超越的人，而且他也像他的好朋友王鞏一樣，有人生知己王朝云陪他遠赴嶺南，可畢竟嶺南的條件太過艱難、太過惡劣，所以他的人生知己朝云最后也病逝于嶺南，可見當時嶺南的生活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確實是十分惡劣的。所以連向來通達的蘇東坡也覺得疑惑，看您二位這氣色、這青春、這活力、這容貌，難道你們?nèi)サ氖羌賻X南嗎？所以直爽的東坡居士有“試問嶺南應(yīng)不好”的直接的疑惑?？擅鎸@樣的疑惑，微笑著的柔奴卻只有一句簡單的回答，“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心安定的地方便是歸宿、便是故鄉(xiāng)。
這是一句多么樸實無華、又多么堅定有力、又多么唯美的一句話?。 按诵陌蔡幨俏徉l(xiāng)”，因此一句，那個叫“柔奴”的女子，便得永恒！那個叫王鞏、柔奴的才子佳人，便得永恒！那個因此而備受啟發(fā)，寫下《定風(fēng)波》的東坡居士，便得永恒！
如今，我也常在人生的路上風(fēng)雨兼程，有時疲憊不堪，有時也孤獨彷徨。可只要見到一輪明月，那一輪月華同樣曾經(jīng)在千年前籠罩過柔奴、王鞏與東坡的明月，佇立天邊，溫柔地看我，我的心中就會響起這樣的聲音：“雪飛炎海自清涼，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