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雅雯
循吏群體形成于漢代，宣帝以后其隊伍不斷擴大，成為漢代官僚群體中的特殊類型。在社會治理中，發(fā)揮了“亦師亦吏”的雙重作用。在社會治理中，漢代循吏通過禮義道德教化、發(fā)展地方教育、整頓社會風俗等方式將“以教為治”的觀念付諸實踐，這對于穩(wěn)定鄉(xiāng)里秩序和促進蠻夷邊地對華夏的認同有著重要意義。漢代循吏的社會治理模式被后世所承襲，對當代社會治理同樣具有借鑒意義。
漢代循吏“以教為治”的思想淵源
循吏最早見于《史記》?！妒酚洝ぬ饭孕颉吩唬骸胺罘ㄑ碇?，不伐功矜能，百姓無稱，亦無過行，作循吏列傳第五十九。”在《循吏列傳》中，司馬遷借用5位春秋時代良吏的事跡歸納了心中循吏的標準。其中，孫叔敖“三月為楚相，施教導民，上下和合，世俗盛美，政緩禁止，吏無奸邪，盜賊不起，秋冬則勸民山采，春夏以水，各得其所便，民皆樂其生”，這說明司馬遷把教民看作循吏的主要職責之一。歸納《漢書》《后漢書》所記載的18位漢代循吏，他們大多是郡守或縣令等地方官，在治理地方時都十分重視教民。比如，“（文翁）景帝末，為蜀郡守，仁愛好教化”“（黃）霸力行教化而后誅罰，務在成就全安長吏”。究其思想淵源，漢代循吏重視教化治理模式源于儒家“以教為治”的思想。
《說文解字》曰：“教，上所施，下所效也?！倍斡癫米⒃唬骸吧鲜┕蕪碾叮滦Ч蕪男?。故曰：教學相長也?！睆淖置胬斫猓敖獭笔且粋€“上行下效”的單向過程。在儒家語境中，“教”是古代中國“政教合一”傳統(tǒng)中的一項政治實踐，兼具社會性和道德性，是統(tǒng)治者通過傳遞政治要求、價值觀念使下層民眾形成良好的道德修養(yǎng)、更化社會風氣，從而達到政局穩(wěn)定、社會和諧的一種統(tǒng)治手段。
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儒家的社會治理思想也逐漸受到重視。董仲舒謂：“圣人之道，不能獨以威勢成政，必有教化。”他認為社會治理依靠的不是刑罰等國家強力手段，而是要依靠潤物無聲的道德教化。他提倡發(fā)揮禮樂和教育的教化功能，主張設立國家層次的太學以及地方的庠序，并且簡省刑罰，以由上及下推行教化的方式更化風俗。這與漢武帝“公卿大夫，所使總方略，一統(tǒng)類，廣教化，美風俗也”的政治要求不謀而合，也為循吏的教化行為提供了理論支持。
“以吏為師”的歷史傳統(tǒng)
吏以治民，師以教民?！耙越虨橹巍钡闹卫碛^念要求循吏在擔任地方官的同時扮演“師”的角色。這種“亦師亦吏”的角色定位有其歷史淵源，即三代以來形成的“以吏為師”的傳統(tǒng)。
漢代延續(xù)了三代以來“以吏為師”的歷史傳統(tǒng)。漢文帝說：“且夫牧民而導之善者，吏也?！睗h景帝也說：“夫吏者，民之師也。”實際上，循吏“吏”與“師”的雙重身份相輔相成，在社會治理中這兩種角色相互融合、滲透，而非有學者所說的“漢承秦制，故嚴格言之‘吏’的本職仍然是奉行朝廷的法令。不過由于漢廷已公開接受儒學為官學，因此不得不默認地方官兼有‘師’的功能而已”。以潁川太守黃霸為例，史載“霸少學律令，喜為吏”，“為人明察內敏，又習文法，然溫良有讓，足知，善御眾”，是典型的文吏。因夏侯勝非議詔書一事受到牽連，入獄三年，跟隨夏侯勝研習《尚書》，漸受儒家思想浸染。黃霸復出后，將儒家“以教為治”的思想運用到潁川的治理中，“時上垂意于治，數(shù)下恩澤詔書，吏不奉宣。太守霸為選擇良吏，分部宣布詔令，令民咸知上意”，“然后為條教，置父老師帥伍長，班行之于民間，勸以為善防奸之意”。黃霸為政寬和，“力行教化而后誅罰”。治潁川八年“百姓鄉(xiāng)化，孝子弟弟貞婦順孫日以眾多，田者讓畔，道不拾遺，養(yǎng)視鰥寡，贍助貧窮，獄或八年亡重罪囚”。黃霸的政治實踐表明，漢代循吏的“亦師亦吏”雙重角色定位是對三代及秦的“以吏為師”傳統(tǒng)的統(tǒng)合與升華：循吏上承三代“君師合一”之遺風，重拾禮樂倫理規(guī)范以化民成俗，使“吏民鄉(xiāng)于教化，興于行誼”，同時又繼承了秦政“以吏為師”的“法治”精神，將帝國政令作為“教”的重要內容，“分部宣布詔令，令民咸知上意”，并在民間頒行條教，承擔作為帝國官僚的職責。
漢代循吏“以教為治”的社會治理實踐
在“吏”與“師”的雙重身份下，循吏不僅涉身于純粹的行政事務，還要以“師”的身份從事教化工作?！吨芏Y·地官·大司徒》云：“四曰聯(lián)師儒?！编嵭⒃唬骸皫熑澹l(xiāng)里教以道藝者?！卑矗骸八嚒碑敒椤傲x”，《北堂書鈔·禮儀部》引鄭玄注“鄉(xiāng)里教以道義者”，并謂“《地官》注作道藝”。鄉(xiāng)里之間傳播道義是循吏作為“師”的基本責任?？鬃釉唬骸暗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痹诳鬃涌磥?，理想的社會秩序是“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的德治和禮治秩序。循吏所遵循的“道義”即是儒家的“德治”和“禮治”。
發(fā)展教育是循吏實現(xiàn)“以教為治”的重要途徑之一，儒家歷來重視教育，孔子提倡“有教無類”，廣招門徒，興辦私學，打破了西周“學在官府”的貴族教育制度?？鬃拥钠矫窠逃膶崿F(xiàn)為“禮下庶人”提供了可能?！抖Y記·學記》曰：“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發(fā)展教育是形成良好社會風氣的重要途徑。文翁“仁愛好教化，見蜀地辟陋有蠻夷風”，“又修起學官于成都市中，招下縣子弟以為學官弟子，為除更徭，高者以補郡縣吏，次為孝弟力田”，“由是大化，蜀地學于京師者比齊魯焉。至武帝時乃令天下郡國皆立學校官，自文翁為之始云”。古代的學校教育以教民為目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吩唬骸爸斺孕蛑?，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敝祆渥⒃唬骸扳砸责B(yǎng)老為義，校以教民為義，序以習射為義，皆鄉(xiāng)學也?！蔽奈涕_創(chuàng)了漢代地方官建立地方學校的先河，培養(yǎng)官學弟子，為基層行政隊伍輸送人才，使得蜀地風俗大為改觀，“至今巴蜀好文雅，文翁之化也”。此后重視地方教育者眾多，如“（牟）長自為博士及在河內，諸生講學者常有千余人，著錄前后萬人”，伏恭“遷常山太守，敦修學校，教授不輟。由是北州多為伏氏學”，他們都是受到文翁的影響。
“為政之要，辯風正俗，最其上也?！闭D風俗也是循吏社會治理的重要任務?！睹献印る墓稀罚骸吧嫌泻谜?，下必有甚焉者矣。君子之德，風也。小人之德，草也。草尚之風，必偃?！本由衔徽叩钠沸?，會直接影響下層社會風氣的形成。這首先要求循吏要正己修身。只有提高自身修養(yǎng)，成為民眾之表率，才能擔負起教化一方的責任?！笆且园倮锊煌L，千里不同俗，戶異政，人殊服”，整頓風俗要根據(jù)各地風俗以教化的方式進行疏導?！稘h書·循吏傳》載：“（龔）遂見齊俗奢侈，好末技，不田作，乃躬率以儉約，勸民務農桑，令口種一樹榆、百本薤、五十本蔥、一畦韭，家二母彘、五雞……勞來循行，郡中皆有畜積，吏民皆富實，獄訟止息。”渤海太守龔遂躬親勞作、勸民農桑，改變了重商賈、輕農業(yè)的社會風俗，不僅使渤海地區(qū)農業(yè)生產水平得到提升，也使得社會秩序更加和諧穩(wěn)定。
循吏整頓風俗與儒家所倡導的民族觀密切相關，儒家所倡導的民族觀是基于文化認同的民族觀?？鬃釉唬骸拔⒐苤伲崞浔话l(fā)左衽?！辈挥萌A夏衣冠，被視為夷狄化的象征。如韓愈所概括的：“孔子作《春秋》也，諸侯用夷禮，則夷之；進于中國，則中國之。”漢初承秦立國，疆域遼闊，七國舊地已是風俗各異，“七國異族，諸侯制法，各殊習俗”。賈誼曰：“夫移風俗，使天下回心而鄉(xiāng)道，類非俗吏之所能為也。俗吏之所為務在于刀筆筐篋，而不知大體?！边@體現(xiàn)了漢儒整頓風俗，在天下秩序中構建華夏認同的追求，循吏任延治理九真是對這一追求的具體實踐。九真地處華夏邊緣，屬化外之地，任延通過推行華夏嫁娶禮法，整頓邊境風俗，從而建立起九真對華夏的認同感，這對于穩(wěn)固漢帝國的統(tǒng)治秩序具有積極作用，正如學者葛兆光所說：“如果沒有一個新的認同基礎，變化了的國家很難建立穩(wěn)定的秩序。”
循吏“以教為治”的政治實踐讓我們看到了儒家以禮治為核心、以教化為途徑的“治道”之合理處，提示我們在當今社會治理中，將禮治、德治與法治相結合，在靈活地發(fā)揮政府教化職能的同時，鼓勵民間教化組織在繼承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治國理念的基礎上推進社會治理的創(chuàng)新性和現(xiàn)代化。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