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冷寂靜,聊翻舊書。古人情詞,艷麗悱惻,一氣呵成,心意洋溢。洋洋灑灑,惟“情”一字,直奪人魂魄。錄三五詩并札記于下。
一
幾回花下坐吹簫,銀漢紅墻入望遙。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纏綿思盡抽殘繭,宛轉(zhuǎn)心傷剝后蕉。三五年時三五夜,可憐杯酒不曾消。
——清·黃仲則
讀此詩,最當回味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二句。如一清冷人影,立于清冷夜風中,無眠無休。
此處相思是不可言說的,道不明,又不可對他人說起,暗自在心頭潛生。甘心受寂寞,卻不向他說明白?;蛟S,是欲訴而不遇,愛的那個人在天邊,想說卻無處說?;蛟S,還……翩翩然,遐思在風露的星夜中飛躍起來。
至于后面的“剝繭抽絲”,我猜那是相思的疼痛,心疼的厲害。
其實,我并不能肯定這是情詩,中國古人的詩,情人與兄弟,夫妻與朋友,似乎一詩多用。另 “十有九人堪白眼,百無一用是書生” 這一句也是黃仲則的,似乎有些酸,有些狹隘,有些抱怨。最初認識他的詩,仿佛又遇到一個李商隱。
二
太和五年乙丑歲赴試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獲一雁殺之亦,其一脫網(wǎng)者悲鳴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余因買得之,葬于汾水之上,累石為識,號曰雁丘。并做《雁丘詞》。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地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金·元好問 《摸魚兒》
初讀時的我實在不曾想到,如此癡情決絕,回腸蕩氣的詞,竟是由一雙悲劇的大雁,而生出的感慨!由序可看出,作者在趕考路上遇到一獵人,捕獲了一只大雁,另一只掙脫了網(wǎng),卻不肯獨自離開,居然一頭撞死在大地上。作者心生憐惜,買回兩只大雁的尸體,埋葬在河邊,題名為“雁丘”。
全詞只需讀第一句,最叫人消魂不已“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真是問的好!如飛瀑直下千尺,撞人心胸,蕩人心神。千百年來,人們的心中,愛與生死是緊密相連的。最絢麗的愛情與最凄涼的愛情都莫過于抵達生死的高度。愛與生,愛與死,后者更揪人心扉。就如今天我們看的電視劇,男女主角深愛,最后卻生死兩隔,總要惹我們的一點淚出來。
死了還要在一起,比如《孔雀東南飛》結(jié)尾時的墳墓長出連枝樹,飛來兩只鴛鴦。又如越劇《梁?!纷詈箫w出一雙翩翩的彩蝶。這是人們對未完美的事物的一種補撼心理,也是一種憐惜,贊美。于是有了元好問葬雙雁,題雁丘,作此絕妙好詞!
三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元朝,管道升,這位天賦的女畫家,于二十八歲時嫁給大書法家趙孟頫。夫妻恩愛,志趣相投。據(jù)說,一次趙動了娶妾的念頭。管道升便寫此詞與他,寥寥七十余字,早年耳鬃廝磨,邇來夫妻情濃,似隨著喃喃吳語,躍然紙上。令人讀來,不免怦然心動。
不但趙孟頫心動,此后的千年來,我們都依然為之心動。最樸質(zhì)的字詞,最柔軟的口吻,最堅決的聲音——與你同生一個衾,同死一個槨。
四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找豢|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元·徐再思《蟾宮曲·春情》
寫少女相思之苦,一波三折,感情起伏跌宕,最絕妙是中間三句:“身似浮云,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真一個神情恍惚,心魂迷離,病懨懨難排相思苦戀,癡癡而無怨。前人詩后人詩一一數(shù)來,再無一句能比得過此句的生動形象。害相思,盼相思,等候相思。
此情如何,相思了得啊!
五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不知身陷困囹的南唐后主李煜,寫下這首《相見歡》時,心里在想什么。是懷念他已失去的國土人民,或是他美麗的大小周后,或是往日歌舞歡娛的時光?語言淺近,平白如話,卻一下子將讀者帶入孤寂凄涼的意境中,令人感同身受——月無語,人亦無語。
他曾是南國國主,如今是宋皇帝趙匡胤的階下囚。過去的一切早如浮云消散。不是無語,是內(nèi)心太多的愁,卻說不得。愁如流水,斷不去,愁如麻線,理不清。此處,我不禁聯(lián)想到李清照的那一句:“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六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唐·崔護
每讀此詩,心頭便涌起莫名的惆悵與傷感。
去年與今日,同地同景,卻少了舊身影。
那一場人面與桃花交相輝映的美妙情景,已不復存在。眼下只有當時的回憶,長長的遺憾。
人生路途漫長而辛苦,于偶然一刻,不意邂逅最動心最纏綿的美妙情景,璀璨片刻之后,一切又歸于沉寂。然后,反反復復,魂牽夢縈,相思若許。
然后滿懷期待地舊地重游,卻再尋覓不見舊夢風景。
癡人若我,扶醉而去。
七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久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夢斷香消四十年,沈園柳老不吹棉。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陸游《沈園》
最心痛莫過于刻骨相愛,卻凄然分別,若許年之后,一人逝去,另一人獨自懷著思念與寂寞活著,至死猶恨。
陸游與唐婉的故事已不需我再去描述。他與她刻骨相愛,然后被迫分開。之后唐婉另嫁,陸游另娶,但兩心依舊相互思念。重逢于沈園,彼此又痛苦又甜蜜。四十年后,陸游已垂垂暮年,再游沈園,佳人已逝。
在陸游壯麗而光輝的一生中,鐵馬冰河積極抗戰(zhàn)的詩篇里,她是他生命中的驚鴻一瞥,美麗而短暫,卻永不可抹去。直到他由青年緩緩成為即將作古的老者,她在他的心間,魂牽夢繞,舊地重游,獨自憑吊逝去的苦風冷雨,含著淚喃喃輕喚她的名字。讀及“此身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 我亦泫然。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永遠是讀不完說不盡的情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