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學篤行 輾轉流離
顏之推出身世代精于儒學的仕宦之家,據(jù)《北齊書•顏之推傳》載,其九世祖含,從晉元東渡,官至侍中石光祿西平侯。父勰,梁湘東王蕭繹鎮(zhèn)西府咨議參軍,世傳《周官》、《春秋左傳》等專著,經學、史學、文學、書法具有良好的修養(yǎng)。顏之推自幼苦讀儒學經典,有著廣泛的學術興趣和強烈的求知欲望。雖然九歲喪父,但良好的教育和家庭熏陶奠定了其一生的學問基礎。顏之推不尚虛談,博覽群書,長于寫作,詞情典麗,深得梁湘東王蕭繹的賞識,十九歲任湘東國左常侍,加鎮(zhèn)西墨曹參軍。
二十歲那年,顏之推隨蕭繹之子蕭方諸出鎮(zhèn)郢州,掌書記。不久,侯景之亂爆發(fā),顏之推被俘,差點被殺,幸賴行臺郎中王則救免,被囚送到建業(yè)。承圣元年(552),侯景之亂平息后,顏之推得以結束囚徒生活,回到江陵。此時,蕭繹已在江陵即位,是為孝元帝。元帝任命顏之推為散騎侍郎,參加校訂史籍。然而時隔不久,承圣三年(554),西魏軍攻占江陵后,顏之推再次成為俘虜,被押送到長安。幾個月之后,顏之推聽說北齊遣送梁使徐陵等人回國,便打算奔齊而后返梁。時值河水暴漲,顏之推冒險乘船攜妻帶子,經黃河砥柱天險,終于抵達齊國。
北齊文宣皇帝高洋久慕顏之推文名,“見而悅之,即除奉朝請,引于內館中,侍從左右”,歷任中書舍人、同直散騎常侍、黃門侍郎等職。但是,對于顏之推來講,北齊只是其途經之地,他最終仍想回到故國,報效梁朝。他曾做詩《夜渡砥柱》明志:“俠客重艱辛,夜出小平津。馬色迷關吏,雞鳴起戍人。露鮮華劍彩,月照寶刀新。問我將何去?北海就孫賓”。然而,顏之推尚未返回故國。那里就發(fā)生了劇變,陳霸先廢梁敬帝自立,梁國變?yōu)殛悋?。無奈之下,顏之推只好斷絕南歸之念,繼續(xù)留在北齊,充當宮廷御用文人。高洋對顏之推相當器重,然而顏之推依然無意事異主,在北齊二十多年,一直拋不掉正統(tǒng)觀念,內心處于矛盾狀態(tài)。
盡管如此,顏之推仍因博識有才、處事勤謹受到北齊諸帝信任。在此期間,他主持編纂了大型類書《修文殿御覽》,對北齊的制度建設、文化發(fā)展作出了相當大的貢獻。齊亡之后,北周建德六年(577),顏之推與盧思道、薛道衡等人共赴長安,接受滅齊之周國的委任,為御史上士。然而,581年周相國楊堅又受周禪,建立隋朝。楊堅及太子素聞顏之推文名,召為學士,“甚見禮重”。顏之推常與一些文士聚集在楊堅及太子周圍,“談宴賦詩,賜遺加禮”。
顏之推一生歷經戰(zhàn)亂,多次被俘,顛沛流離于江南、關中、山東、河北諸地,歷仕南朝梁、北齊、北周、隋朝等四朝,三為亡國之人,正如他在《觀我生賦》中所描寫的:“備荼苦而寥辛,鳥焚林而鎩翮,魚奪水而暴鱗,嗟宇宙之遼闊,愧無所而容身。”在隋朝這段時期相對平穩(wěn)安定,這使他感到特別欣慰。也正是在這幾年比較安定的環(huán)境下,顏之推完成了中國第一部家訓文化經典著作———《顏氏家訓》,實現(xiàn)了“軌物范世”、“整齊門內”、“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yè)”之夙愿。
開皇十年(590),顏之推因病不治而卒,走完了艱辛坎坷的人生經歷。
顏之推一生著作甚豐,有《文集》三十卷、《筆墨法》一卷、《稽圣賦》三卷、《征俗音字》五卷、《訓俗文字略》一卷、《集靈記》二十卷、《急就章注》一卷、《還冤志》(又名《冤魂志》、《還冤記》)三卷?!额伿霞矣枴繁静皇瞧渲饕?,但因其他著作大多失傳,存于世者僅《顏氏家訓》,所以后世學者只好把《顏氏家訓》作為其代表作而加以研究。
篇篇藥石 言言龜鑒
《顏氏家訓》是我國歷史上第一部內容豐富、體例宏大、兼具學術價值的家訓,涉及的內容極廣,用大量歷史和現(xiàn)實事例,闡發(fā)了以儒學思想為立身治家之道的深刻道理,反映了顏之推的全部社會思想。
《顏氏家訓》共七卷二十篇。
《序致篇一》:相當于自序,作者開宗明義地指出,撰述本書的宗旨和目的是將自己一生的經驗和感受總結出來,傳給后代。
《教子篇二》:主要闡述對士大夫子弟的教育問題。認為兒童的早期教育如胎教、幼教十分重要。父母必須處理好教育孩子和愛護孩子的關系。
當然,和一切古代典籍一樣,《顏氏家訓》也不是完美無缺的。如《教子篇》提出“上智不教而成”,《勉學篇》的“生而知之者上”,是唯心主義先驗論的反映;《治家篇》中提出婦女只可“主中饋,惟事酒食服之禮耳,國不可使預政,家不可使于蠱”,則是輕視婦女的傳統(tǒng)偏見;“笞怒廢于家,則豎子之過立見”,是封建家長的棍棒教育法;《歸心篇》中佛教的“三世說”和因果報應,則屬于宗教迷信,等等,皆應當予以批判。
軌物范世 遺澤后人
《顏氏家訓》在修身、齊家、處世、育人以及整個家訓文化中具有重要地位和價值,是中國家訓文化中一部最具權威的家訓教科書。“三代而上,教詳于國;三代而下,教詳于家”,中國是農業(yè)宗法社會,以家庭為基本單位的生產組織形式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家族教育成為文化傳承的重要途徑,家訓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根源最為深厚的部分?!额伿霞矣枴芬詡鹘y(tǒng)的儒學道德觀念以及古今事例,闡述教子治家、立身揚名的道理,告誡后代守道尊德、治學修業(yè)、養(yǎng)生歸心,成為于國于家有用之人,對自己一生為學、處世、立身經驗進行了總結。這是對漢魏以來出現(xiàn)的《誡子書》、《家誡》,以及中國人道德觀念和道德戒律的全面總結和系統(tǒng)整合,成為我國封建時代家訓的集大成之作,在此后的中國傳統(tǒng)社會中一直產生重大影響,幾乎能被社會各個階層所接受,因而備受推崇。宋代著名藏書家陳振孫在《直齋書錄解題》中認為:“古今家訓,以此為祖”;明人張壁稱頌它:“以身范俗,為今代人文風化之助,則不獨顏氏一家之訓爾”。清代學者王鉞在《讀書叢殘》中稱它:“篇篇藥石,言言龜鑒,凡為子弟者,可家置一冊,奉為明訓”,這在一定程度上概括了古代士大夫階層對《顏氏家訓》的基本評價?,F(xiàn)代文史界也將《顏氏家訓》譽為瑰寶。范文瀾認為,顏之推持論“平而不流于凡庸,實而多異于世俗,在南方浮華北方粗野的氣氛中,保持平實的作風,自成一家言”(《中國通史簡編》)。評價顏之推“是當時南北兩朝最通博最有思想的學者。”這也使得《顏氏家訓》不同于后來家訓僅僅注重于人生修養(yǎng)、倫理道德的訓誡。
《顏氏家訓》的教育思想是我國古代家庭教育思想史的重要里程碑,對現(xiàn)代家庭教育仍有借鑒作用和指導意義?!额伿霞矣枴肥堑谝徊客暾到y(tǒng)地論述家庭教育的教科書,所涉及的家庭教育理論及實際問題非常廣泛、全面。一是以儒學為核心的基本教育思想。依照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來培養(yǎng)人才,是顏之推教育思想的基本目的之一。在教育基本理論上,強調環(huán)境對人的成長的重要性,強調幼年教育對人一生的重大影響,強調個人立志發(fā)憤是成才的重要因素。二是經世致用的士大夫思想。顏之推認為當時士大夫的教育嚴重脫離實際,培養(yǎng)的人缺乏任事的實際能力,批判當時士大夫存在的不學無術、理論脫離實際、毫無自身修養(yǎng)、敗壞世風的弊端。從維護統(tǒng)治階級長遠利益出發(fā),主張改革士大夫教育,培養(yǎng)專精一職、“應世經務”、利于國家的人才,倡導“實學”,并提出人才培養(yǎng)的六個目標和“德藝周厚”的要求。三是求實的家庭教育思想。顏之推認為,家庭教育“固須早教”。父母是家教的關鍵,必須“教愛結合,慈嚴相濟”,把愛子和教子結合起來,切忌“無教而有愛”。良好的家庭和社會環(huán)境有利于人的成長。顏之推還非常重視對子女技藝的教育,提出要教育子女有遠大志向,勤奮努力。顏之推以切身的體驗和感受總結出的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有許多是符合教育規(guī)律的,不失為我國6世紀末的一位杰出的思想家、教育家?!额伿霞矣枴匪从车脑S多教育思想和教育方法,對現(xiàn)代教育也具有普遍的啟迪意義,是我國教育思想史上的寶貴財富?!额伿霞矣枴穼︻伿虾笠峒爸袊糯看蠓蚪逃a生了深遠影響?!额伿霞矣枴?#8220;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業(yè)”,“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的殷切訓導及全新理念的家庭教育,使顏氏子孫“讀之而知興起”,大大提高了顏氏子孫在經世、治學方面的素質,人才輩出,群星璀璨,“治學則為名儒,許國則為忠臣”。顏之推之子顏思魯、顏愍楚、顏游秦,四個孫子顏師古、顏相時、顏勤禮、顏育德,都很有名氣。尤其顏師古是唐代最著名的音韻學家、訓詁學家和文學家,顏之推四世孫顏昭甫、五世孫顏元孫、顏維貞均屬名家,六世孫有名的更多,尤其“顏氏三卿”———顏真卿、顏杲卿、顏春卿更為顯赫。因該書始終貫穿了封建時代的儒家正統(tǒng)思想,所體現(xiàn)的教育思想具有相當?shù)拇硇院推毡樾裕瑸槭看蠓螂A層提供了安身立命、治家處世的規(guī)范,從唐代開始,《顏氏家訓》就有刻本在顏氏家族之外流傳。此后,宋、明、清歷代都有刻本。宋本沈揆跋中寫到:“此書雖辭質義正,然皆本之孝弟,推以事君上,處朋友鄉(xiāng)黨之間,其歸要不?!读洝?,而旁貫百世。至辨析援證,咸有根據(jù)。自當啟悟來世,不但可訓思魯、愍楚而已。”唐代之后的許多英雄人物如宋代的岳飛、文天祥等都受《顏氏家訓》和顏氏“雙忠”精神的影響。清末費縣籍民族英雄左寶貴,自幼《顏氏家訓》在手,伴隨終生,直至捐軀。
《顏氏家訓》是一部第一手的歷史學、社會學文獻,為研究中國中世紀上半期尤其是南北朝的歷史留下了寶貴而豐富的資料?!额伿霞矣枴飞婕暗膬热莅v史、文學、訓詁、文字、音韻、民俗、社會、宗教、倫理、教育等。王利器說:“《顏氏家訓》是一部很有用的典籍,它以訓家明理為名目,其實講的內容很寬,有些甚至現(xiàn)在看來是絕學,如音韻學。”范文瀾說,顏之推幾乎鉆研過所有知識,并提出了自己的見解,寫進了《顏氏家訓》。比如他提出的文學主張與劉勰《文心雕龍》中的主張相類似;《書證篇》通篇是考證,范圍既有書籍中的,也是日常生活中的,內容有草木魚蟲、山川村鎮(zhèn)、文字形體、方言讀音、天文地理、風土人情、古今南北,無所不包,考證古書近三十種;《言辭篇》就是音韻學專論,對后代音韻研究者來說,實屬不可多得的第一手寶貴的資料,是正史中沒有的珍貴文獻,同時折射了魏晉南北朝的時代風貌,為研究南北朝諸史提供了可靠的參證和補充。故后人有“縱橫古今說南北,何以不及顏之推”之贊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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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氏家訓》目錄:
●序致第一
●教子第二
●兄弟第三
●後娶第四
●治家第五
●風操第六
●慕賢第七
●勉學第八
●文章第九
●名實第十
●涉務第十一
●省事第十二
●止足第十三
●誡兵第十四
●養(yǎng)心第十五
●歸心第十六
●書證第十七
●音辭第十八
●雜藝第十九
●終制第二十
摘錄:
勉學第八
自古明王圣帝,猶須勤學,況凡庶乎!此事遍于經史,吾亦不能鄭重,聊舉近世切要,
以啟寤汝耳。士大夫子弟,數(shù)歲已上,莫不被教,多者或至禮、傳,少者不失詩、論。及至
冠婚,體性稍定;因此天機,倍須訓誘。有志尚者,遂能磨礪,以就素業(yè);無履立者,自茲
墮慢,便為凡人。人生在世,會當有業(yè):農民則計量耕稼,商賈則討論貨賄,工巧則致精器
用,伎藝則沈思法術,武夫則慣習弓馬,文士則講議經書。多見士大夫恥涉農商,差務工
伎,射則不能穿札,筆則纔記姓名,飽食醉酒,忽忽無事,以此銷日,以此終年?;蛞蚣沂?br> 余緒,得一階半級,便自為足,全忘修學;及有吉兇大事,議論得失,蒙然張口,如坐云
霧;公私宴集,談古賦詩,塞默低頭,欠伸而已。有識旁觀,代其入地。何惜數(shù)年勤學,長
受一生愧辱哉!
梁朝全盛之時,貴游子弟,多無學術,至于諺云:“上車不落則著作,體中何如則秘
書。”無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駕長檐車,跟高齒屐,坐棋子方褥,憑斑絲隱囊,列器玩
于左右,從容出入,望若神仙。明經求第,則顧人答策;三九公燕,則假手賦詩。當爾之
時,亦快士也。及離亂之后,朝市遷革,銓衡選舉,非復曩者之親;當路秉權,不見昔時之
黨。求諸身而無所得,施之世而無所用。被褐而喪珠,失皮而露質,兀若枯木,泊若窮流,
鹿獨戎馬之間,轉死溝壑之際。當爾之時,誠駑材也。有學藝者,觸地而安。自荒亂已來,
諸見俘虜。雖百世小人,知讀論語、孝經者,尚為人師;雖千載冠冕,不曉書記者,莫不耕
田養(yǎng)馬。以此觀之,安可不自勉耶?若能常保數(shù)百卷書,千載終不為小人也。
夫明六經之指,涉百家之書,縱不能增益德行,敦厲風俗,猶為一藝,得以自資。父兄
不可常依,鄉(xiāng)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諺曰:“積財千萬,不如
薄伎在身。”伎之易習而可貴者,無過讀書也。世人不問愚智,皆欲識人之多,見事之廣,
而不肯讀書,是猶求飽而懶營饌,欲暖而惰裁衣也。夫讀書之人,自羲、農巳來,宇宙之
下,凡識幾人,凡見幾事,生民之成敗好惡,固不足論,天地所不能藏,鬼神所不能隱也。
有客難主人曰:“吾見強弩長戟,誅罪安民,以取公侯者有矣;文義習吏,匡時富國,
以取卿相者有矣;學備古今,才兼文武,身無祿位,妻子饑寒者,不可勝數(shù),安足貴學
乎?”主人對曰:“夫命之窮達,猶金玉木石也;修以學藝,猶磨瑩雕刻也。金玉之磨瑩,
自美其礦璞,木石之段塊,自丑其雕刻;安可言木石之雕刻,乃勝金玉之礦璞哉?不得以有
學之貧賤,比于無學之富貴也。且負甲為兵,咋筆為吏,身死名滅者如牛毛,角立杰出者如
芝草;握素披黃,吟道詠德,苦辛無益者如日蝕,逸樂名利者如秋荼,豈得同年而語矣。且
又聞之:生而知之者上,學而知之者次。所以學者,欲其多知明達耳。必有天才,拔群出
類,為將則闇與孫武、吳起同術,執(zhí)政則懸得管仲、子產之教,雖未讀書,吾亦謂之學矣。
今子即不能然,不師古之蹤跡,猶蒙被而臥耳。
人見鄰里親戚有佳快者,使子弟慕而學之,不知使學古人,何其蔽也哉?世人但見跨馬
被甲,長槊強弓,便云我能為將;不知明乎天道,辯乎地利,比量逆順,鑒達興亡之妙也。
但知承上接下,積財聚谷,便云我能為相;不知敬鬼事神,移風易俗,調節(jié)陰陽,薦舉賢圣
之至也。但知私財不入,公事夙辦,便云我能治民;不知誠己刑物,執(zhí)轡如組,反風滅火,
化鴟為鳳之術也。但知抱令守律,早刑晚舍,便云我能平獄;不知同轅觀罪,分劍追財,假
言而奸露,不問而情得之察也。爰及農商工賈,廝役奴隸,釣魚屠肉,飯牛牧羊,皆有先
達,可為師表,博學求之,無不利于事也。
夫所以讀書學問,本欲開心明目,利于行耳。未知養(yǎng)親者,欲其觀古人之先意承顏,怡
聲下氣,不憚劬勞,以致甘嫩,惕然慚懼,起而行之也;未知事君者,欲其觀古人之守職無
侵,見危授命,不忘誠諫,以利社稷,惻然自念,思欲效之也;素驕奢者,欲其觀古人之恭
儉節(jié)用,卑以自牧,禮為教本,敬者身基,瞿然自失,斂容抑志也;素鄙吝者,欲其觀古人
之貴義輕財,少私寡欲,忌盈惡滿,赒窮恤匱,赧然悔恥,積而能散也;素暴悍者,欲其觀
古人之小心黜己,齒弊舌存,含垢藏疾,尊賢容眾,苶然沮喪,若不勝衣也;素怯懦者,欲
其觀古人之達生委命,強毅正直,立言必信,求福不回,勃然奮厲,不可恐懾也:歷茲以
往,百行皆然。縱不能淳,去泰去甚。學之所知,施無不達。世人讀書者,但能言之,不能
行之,忠孝無聞,仁義不足;加以斷一條訟,不必得其理;宰千戶縣,不必理其民;問其造
屋,不必知楣橫而梲豎也;問其為田,不必知稷早而黍遲也;吟嘯談謔,諷詠辭賦,事既優(yōu)
閑,材增迂誕,軍國經綸,略無施用:故為武人俗吏所共嗤詆,良由是乎!
夫學者所以求益耳。見人讀數(shù)十卷書,便自高大,凌忽長者,輕慢同列;人疾之如讎
敵,惡之如鴟梟。如此以學自損,不如無學也。
古之學者為己,以補不足也;今之學者為人,但能說之也。古之學者為人,行道以利世
也;今之學者為己,修身以求進也。夫學者猶種樹也,春玩其華,秋登其實;講論文章,春
華也,修身利行,秋實也。
人生小幼,精神專利,長成已后,思慮散逸,固須早教,勿失機也。吾七歲時,誦靈光
殿賦,至于今日,十年一理,猶不遺忘;二十之外,所誦經書,一月廢置,便至荒蕪矣。然
人有坎壈,失于盛年,猶當晚學,不可自棄??鬃釉疲?#8220;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魏
武、袁遺,老而彌篤,此皆少學而至老不倦也。曾子七十乃學,名聞天下;荀卿五十,始來
游學,猶為碩儒;公孫弘四十余,方讀春秋,以此遂登丞相;朱云亦四十,始學易、論語;
皇甫謐二十,始受孝經、論語:皆終成大儒,此并早迷而晚寤也。世人婚冠未學,便稱遲
暮,因循面墻,亦為愚耳。幼而學者,如日出之光,老而學者,如秉燭夜行,猶賢乎瞑目而
無見者也。
學之興廢,隨世輕重。漢時賢俊,皆以一經弘圣人之道,上明天時,下該人事,用此致
卿相者多矣。末俗已來不復爾,空守章句,但誦師言,施之世務,殆無一可。故士大夫子
弟,皆以博涉為貴,不肯專儒。梁朝皇孫以下,總丱之年,必先入學,觀其志尚,出身已
后,便從文史,略無卒業(yè)者。冠冕為此者,則有何胤、劉瓛、明山賓、周舍、朱異、周弘
正、賀琛、賀革、蕭子政、劉絳等,兼通文史,不徒講說也。洛陽亦聞崔浩、張偉、劉芳,
鄴下又見邢子才:此四儒者,雖好經術,亦以才博擅名。如此諸賢,故為上品,以外率多田
野閑人,音辭鄙陋,風操蚩拙,相與專固,無所堪能,問一言輒酬數(shù)百,責其指歸,或無要
會。鄴下諺云:“博士買驢,書券三紙,未有驢字。”使汝以此為師,令人氣塞??鬃釉唬?br> “學也祿在其中矣。”今勤無益之事,恐非業(yè)也。夫圣人之書,所以設教,但明練經文,粗
通注義,常使言行有得,亦足為人;何必“仲尼居”即須兩紙疏義,燕寢講堂,亦復何在?
以此得勝,寧有益乎?光陰可惜,譬諸逝水。當博覽機要,以濟功業(yè);必能兼美,吾無閑焉。
俗間儒士,不涉群書,經緯之外,義疏而已。吾初入鄴,與博陵崔文彥交游,嘗說王粲
集中難鄭玄尚書事。崔轉為諸儒道之,始將發(fā)口,懸見排蹙,云:“文集只有詩賦銘誄,豈
當論經書事乎?且先儒之中,未聞有王粲也。”崔笑而退,竟不以粲集示之。魏收之在議
曹,與諸博士議宗廟事,引據(jù)漢書,博士笑曰:“未聞漢書得證經術。”收便忿怒,都不復
言,取韋玄成傳,擲之而起。博士一夜共披尋之,達明,乃來謝曰:“不謂玄成如此學也。”
夫老、莊之書,蓋全真養(yǎng)性,不肯以物累己也。故藏名柱史,終蹈流沙;匿跡漆園,卒
辭楚相,此任縱之徒耳。何晏、王弼,祖述玄宗,遞相夸尚,景附草靡,皆以農、黃之化,
在乎己身,周、孔之業(yè),棄之度外。而平叔以黨曹爽見誅,觸死權之網(wǎng)也;輔嗣以多笑人被
疾,陷好勝之阱也;山巨源以蓄積取譏,背多藏厚亡之文也;夏侯玄以才望被戮,無支離擁
腫之鑒也;荀奉倩喪妻,神傷而卒,非鼓缶之情也;王夷甫悼子,悲不自勝,異東門之達
也;嵇叔夜排俗取禍,豈和光同塵之流也;郭子玄以傾動專勢,寧后身外己之風也;阮嗣宗
沈酒荒迷,乖畏途相誡之譬也;謝幼輿贓賄黜削,違棄其余魚之旨也:彼諸人者,并其領
袖,玄宗所歸。其余桎梏塵滓之中,顛仆名利之下者,豈可備言乎!直取其清談雅論,剖玄
析微,賓主往復,娛心悅耳,非濟世成俗之要也。洎于梁世,茲風復闡,莊、老、周易,總
謂三玄。武皇、簡文,躬自講論。周弘正奉贊大猷,化行都邑,學徒千余,實為盛美。元帝
在江、荊間,復所愛習,召置學生,親為教授,廢寢忘食,以夜繼朝,至乃倦劇愁憤,輒以
講自釋。吾時頗預末筵,親承音旨,性既頑魯,亦所不好云。
齊孝昭帝侍婁太后疾,容色憔悴,服膳減損。徐之才為灸兩穴,帝握拳代痛,爪入掌
心,血流滿手。后既痊愈,帝尋疾崩,遺詔恨不見山陵之事。其天性至孝如彼,不識忌諱如
此,良由無學所為。若見古人之譏欲母早死而悲哭之,則不發(fā)此言也。孝為百行之首,猶須
學以修飾之,況余事乎!
梁元帝嘗為吾說:“昔在會稽,年始十二,便已好學。時又患疥,手不得拳,膝不得
屈。閑齋張葛幃避蠅獨坐,銀甌貯山陰甜酒,時復進之,以自寬痛。率意自讀史書,一日二
十卷,既未師受,或不識一字,或不解一語,要自重之,不知厭倦。”帝子之尊,童稚之
逸,尚能如此,況其庶士,冀以自達者哉?
古人勤學,有握錐投斧,照雪聚螢,鋤則帶經,牧則編簡,亦為勤篤。梁世彭城劉綺,
交州刺史勃之孫,早孤家貧,燈燭難辦,常買荻尺寸折之,然明夜讀。孝元初出會稽,精選
寮寀,綺以才華,為國常侍兼記室,殊蒙禮遇,終于金紫光祿。義陽朱詹,世居江陵,后出
揚都,好學,家貧無資,累日不爨,乃時吞紙以實腹。寒無氈被,抱犬而臥。犬亦饑虛,起
行盜食,呼之不至,哀聲動鄰,猶不廢業(yè),卒成學士,官至鎮(zhèn)南錄事參軍,為孝元所禮。此
乃不可為之事,亦是勤學之一人。東莞臧逢世,年二十余,欲讀班固漢書,苦假借不久,乃
就姊夫劉緩乞丐客刺書翰紙末,手寫一本,軍府服其志尚,卒以漢書聞。
齊有宦者內參田鵬鸞,本蠻人也。年十四五,初為閽寺,便知好學,懷袖握書,曉夕諷
誦。所居卑末,使彼苦辛,時伺閑隙,周章詢請。每至文林館,氣喘汗流,問書之外,不暇
他語。及睹古人節(jié)義之事,未嘗不感激沈吟久之。吾甚憐愛,倍加開獎。后被賞遇,賜名敬
宣,位至侍中開府。后主之奔青州,遣其西出,參伺動靜,為周軍所獲。問齊主何在,紿
云:“已去,計當出境。”疑其不信,歐捶服之,每折一支,辭色愈厲,竟斷四體而卒。蠻
夷童丱,猶能以學成忠,齊之將相,比敬宣之奴不若也。
鄴平之后,見徙入關。思魯嘗謂吾曰:“朝無祿位,家無積財,當肆筋力,以申供養(yǎng)。
每被課篤,勤勞經史,未知為子,可得安乎?”吾命之曰:“子當以養(yǎng)為心,父當以學為
教。使汝棄學徇財,豐吾衣食,食之安得甘?衣之安得暖?若務先王之道,紹家世之,藜羹
缊褐,我自欲之。”
書曰:“好問則裕。”禮云:“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蓋須切磋相起明也。見
有閉門讀書,師心自是,稠人廣坐,謬誤差失者多矣。谷梁傳稱公子友與莒挐相搏,左右呼
曰“孟勞”。“孟勞”者,魯之寶刀名,亦見廣雅。近在齊時,有姜仲岳謂:“‘孟勞’
者,公子左右,姓孟名勞,多力之人,為國所寶。”與吾苦諍。時清河郡守邢峙,當世碩
儒,助吾證之,赧然而伏。又三輔決錄云:“靈帝殿柱題曰:‘堂堂乎張,京兆田郎。’”
蓋引論語,偶以四言,目京兆人田鳳也。有一才士,乃言:“時張京兆及田郎二人皆堂堂
耳。”聞吾此說,初大驚駭,其后尋媿悔焉。江南有一權貴,讀誤本蜀都賦注,解“蹲鴟,
芋也”,乃為“羊”字;人饋羊肉,答書云:“損惠蹲鴟。”舉朝驚駭,不解事義,久后尋
跡,方知如此。元氏之世,在洛京時,有一才學重臣,新得史記音,而頗紕繆,誤反“顓
頊”字,頊當為許錄反,錯作許緣反,遂謂朝士言:“從來謬音‘專旭’,當音‘專翾’
耳。”此人先有高名,翕然信行;期年之后,更有碩儒,苦相究討,方知誤焉。漢書王莽贊
云:“紫色蛙聲,余分閏位。”謂以偽亂真耳。昔吾嘗共人談書,言及王莽形狀,有一俊
士,自許史學,名價甚高,乃云:“王莽非直鴟目虎吻,亦紫色蛙聲。”又禮樂志云:“給
太官挏馬酒。”李奇注:“以馬乳為酒也,揰挏乃成。”二字并從手。揰挏,此謂撞搗挺挏
之,今為酪酒亦然。向學士又以為種桐時,太官釀馬酒乃熟。其孤陋遂至于此。太山羊肅,
亦稱學問,讀潘岳賦:“周文弱枝之棗”,為杖策之杖;世本:“容成造歷。”以歷為碓磨
之磨。
談說制文,援引古昔,必須眼學,勿信耳受。江南閭里閑,士大夫或不學問,羞為鄙
樸,道聽涂說,強事飾辭:呼征質為周、鄭,謂霍亂為博陸,上荊州必稱陜西,下?lián)P都言去
???,言食則餬口,道錢則孔方,問移則楚丘,論婚則宴爾,及王則無不仲宣,語劉則無不
公干。凡有一二百件,傳相祖述,尋問莫知原由,施安時復失所。莊生有乘時鵲起之說,故
謝朓詩曰:“鵲起登吳臺。”吾有一親表,作七夕詩云:“今夜吳臺鵲,亦共往填河。”羅
浮山記云:“望平地樹如薺。”故戴暠詩云:“長安樹如薺。”又鄴下有一人詠樹詩云:
“遙望長安薺。”又嘗見謂矜誕為夸毗,呼高年為富有春秋,皆耳學之過也。
夫文字者,墳籍根本。世之學徒,多不曉字:讀五經者,是徐邈而非許慎;習賦誦者,
信褚詮而忽呂忱;明史記者,專徐、鄒而廢篆籀;學漢書者,悅應、蘇而略蒼、雅。不知書
音是其枝葉,小學乃其宗系。至見服虔、張揖音義則貴之,得通俗、廣雅而不屑。一手之
中,向背如此,況異代各人乎?
夫學者貴能博聞也??酱?,官位姓族,衣服飲食,器皿制度,皆欲根尋,得其原
本;至于文字,忽不經懷,己身姓名,或多乖舛,縱得不誤,亦未知所由。近世有人為子制
名:兄弟皆山傍立字,而有名峙者;兄弟皆手傍立字,而有名機者;兄弟皆水傍立字,而有
名凝者。名儒碩學,此例甚多。若有知吾鐘之不調,一何可笑。
吾嘗從齊主幸?guī)罩荩跃€關入上艾縣,東數(shù)十里,有獵閭村。后百官受馬糧在晉陽東
百余里亢仇城側。并不識二所本是何地,博求古今,皆未能曉。及檢字林、韻集,乃知獵閭
是舊躐(足改谷)余聚,亢仇舊是(谷曼)(谷九)亭,悉屬上艾。時太原王劭欲撰鄉(xiāng)邑記注,因
此二名聞之,大喜。
吾初讀莊子“螝二首”,韓非子曰:“蟲有螝者,一身兩口,爭食相龁,遂相殺也”,
茫然不識此字何音,逢人輒問,了無解者。案:爾雅諸書,蠶蛹名螝,又非二首兩口貪害之
物。后見古今字詁,此亦古之虺字,積年凝滯,豁然霧解。
嘗游趙州,見柏人城北有一小水,土人亦不知名。后讀城西門徐整碑云:“(水百)流東
指。”眾皆不識。吾案說文,此字古魄字也,(水百),淺水貌。此水漢來本無名矣,直以淺
貌目之,或當即以(水百)為名乎?
世中書翰,多稱勿勿,相承如此,不知所由,或有妄言此忽忽之殘缺耳。案:說文:
“勿者,州里所建之旗也,象其柄及三斿之形,所以趣民事。故忽遽者稱為勿勿。”
吾在益州,與數(shù)人同坐,初晴日晃,見地上小光,問左右:“此是何物?”有一蜀豎就
視,答云:“是豆逼耳。”相顧愕然,不知所謂。命取將來,乃小豆也。窮訪蜀士,呼粒為
逼,時莫之解。吾云:“三蒼、說文,此字白下為匕,皆訓粒,通俗文音方力反。”眾皆歡
悟。
愍楚友婿竇如同從河州來,得一青鳥,馴養(yǎng)愛翫,舉俗呼之為鹖。吾曰:“鹖出上黨,
數(shù)曾見之,色并黃黑,無駁雜也。故陳思王鹖賦云:‘揚玄黃之勁羽。’”試檢說文:
“(介鳥)雀似鹖而青,出羌中。”韻集音介。此疑頓釋。
梁世有蔡朗者諱純,既不涉學,遂呼莼為露葵。面墻之徒,遞相仿效。承圣中,遣一士
大夫聘齊,齊主客郎李恕問梁使曰:“江南有露葵否?”答曰:“露葵是莼,水鄉(xiāng)所出。卿
今食者綠葵菜耳。”李亦學問,但不測彼之深淺,乍聞無以核究。
思魯?shù)纫谭蚺沓莿㈧`,嘗與吾坐,諸子侍焉。吾問儒行、敏行曰:“凡字與諮議名同音
者,其數(shù)多少,能盡識乎?”答曰:“未之究也,請導示之。”吾曰:“凡如此例,不預研
檢,忽見不識,誤以問人,反為無賴所欺,不容易也。”因為說之,得五十許字。諸劉嘆
曰:“不意乃爾!”若遂不知,亦為異事。
校定書籍,亦何容易,自揚雄、劉向,方稱此職耳。觀天下書未遍,不得妄下雌黃?;?br> 彼以為非,此以為是;或本同末異;或兩文皆欠,不可偏信一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