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媽媽說“讓姐姐看一下”,我根本來不及反應。
魏玲已經(jīng)把被子掀開了。
我看著她。
她左腿截到了骨盆,右腿截到了膝蓋上端,她象是被攔腰切斷了。
我下意識地說“這太讓人心疼了”
立刻反應過來,不,我十九歲的時候,我絕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身體,我不會想要聽到任何反應:同情,震驚,嫌惡,心疼……不。
但她只是看著我,笑了笑。
2
她的腿不斷感染,分了十幾次,從小腿開始一次一次往上截肢的。
在這之前,她是一個普通的中學生,手腕子上戴得花紅柳綠,有點嫌自己胖,對父母挺叛逆。
地震發(fā)生的時候在上化學課,這姑娘正偷偷拿出手機看呢。
聽見化學老師喊“不要動”
她以為她被發(fā)現(xiàn)了,一驚抬頭。
就這一下,地裂開了,她就“直接地從課桌上掉了下去”。
3
她和同桌,一上一下地壓著。
她下半截都壓著,沒知覺。只能把手在磚頭上擦出血保持清醒。
他們兩個人說話。
我問說什么。
她說聽見吊車轟隆隆開過來了,又開過去了,“就是不救我們,我倆就罵了一會兒吊車”。
然后她就睡著了,夢見吃炸醬面,吃完還翻了一個身。
4
她被壓了五十多個小時。
她那張照片是一個記者拍的,記者拿著相機,趴著,對著她,說“看這兒,看這兒,等下領導就來了”
她說她當時心情相當不好,就說了一個字“滾”
5
她后來畫畫,畫的就是這張自己壓在廢墟下的照片,你可以看看那張畫里的眼睛。
畫這張畫的起因是因為玉樹地震后,別人讓她給災民畫個畫“畫個新家園吧”。
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48b0d37b0100k6eg.html) - “我再也不能跪在她的墓前”_柴靜_新浪博客她不畫,她選擇畫這個,是因為“這樣才是對他們的安慰”
只有同樣經(jīng)歷過無邊黑暗的人,才有資格說,我理解你。
6
截肢后,她說沒不高興,還嘻嘻哈哈的,說“一點都不疼”她都沒覺得失去了腿,她自己想動一下腿的時候,就跟她爸說“你幫我挪挪那個腳”
這是幻肢,但后來痛越來越厲害了。
已經(jīng)沒有了的腿,在她的知覺里還仍然存在,她覺得被割去一塊,又在被人重新縫合。
她滿臉是淚哀求大夫給她止痛。
醫(yī)生說這種情況下是不能給麻藥的。
她太疼了,把輸液的軟管系在自己脖子上想要自殺,但是還是活下來了。“有時候哭哭就睡著了,早上起來過去了,還是嬉皮笑臉的”
“有人說,我真沒法想象我在你的處境怎么辦?”她笑一下“我說你如果是我,也能承受。人是逼出來的”
疼還不是最讓人難受的。
她的同桌去世,她喜歡的男生去世,然后是她奶奶的死。
這句話讓我聽了心里一沉“我再也不能跪在她的墓前”
7
我的編導劉斌一直認為他要采訪的是一個憂傷多思的女孩,他沒想到她總是夸張地大笑,肆意地吃東西,一會要這個,一會玩那個,沒個停。采訪一會兒咬一口蘋果,然后拿手機里的歌來跟著唱,他就象個被捉弄的男生一樣無奈地求她“再玩一會兒就采好么?”
她沒心沒肺地看著他的窘態(tài)笑。
他是男生,不太明白女生。
我們十幾歲的時候都一樣,不愿意讓別人看出自己的軟弱,不愿意按照別人預想的模樣表現(xiàn),就象她說的“我就是我,為什么為你而做作”。
她讓我們晚一些再采訪她,她要睡懶覺。男生們略有不解,不太碰到這樣的采訪對象。
我問她“你不喜歡白天?”
“對”
“因為你覺得不太能參與進這個世界?”
她說是。“晚上誰都睡了,世界才是我的”
我知道身邊空無一人的時候,她會攬鏡自照,我問她“你會對自己的身體生氣嗎?”
“這是殘疾人最常有的感覺”她說。
我沒有經(jīng)歷這么大的痛苦,我無權安慰,只能對她說“史鐵生說,如果殘疾意味著不完美,困難和障礙的話,我們每個人都是殘疾人。”
8
采訪到一半的時候,她說她累了,“停會兒”。
然后她把輪椅的帶扣一松,往下一出溜。
把她的右腿搭在我腿上。
我把身子往前坐坐,讓她搭得舒服點。
然后我低頭看我的材料,她慢慢地啃完了一只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