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biāo)題:孟姜女有沒有哭過長城?
千百年來，"孟姜女哭長城"的愛情故事一直在民間廣為流傳。有人認(rèn)為孟姜女哭的是齊長城，有人認(rèn)為孟姜女哭的是秦長城，還有人認(rèn)為孟姜女從來沒有哭過長城，甚至有人認(rèn)為孟姜女壓根就沒有哭過。那么，真相到底如何呢?
"孟姜女哭長城"在不同時期的記載
春秋戰(zhàn)國時期
最先記載"孟姜女哭長城"的是春秋末年魯國史官左丘明所著的《左傳》。
公元前550年，齊莊公派大將杞梁、華周攻打莒國。杞梁、華周與莒國國君在蒲侯氏相遇，莒國國君想策反二人，便用重金賄賂他們并請求結(jié)盟。杞梁、華周表示:"貪圖私利，違抗君令，這是君主所不齒的!早晨接受命令，中午便棄之不顧，今后又有何顏面侍奉君主呢?"于是，二人與莒人大戰(zhàn)于蒲侯氏。莒國國君親自擊鼓迎戰(zhàn)齊軍，結(jié)果，齊軍戰(zhàn)敗，杞梁被殺。齊莊公被迫與莒國講和，然后撤軍而歸。
據(jù)《左傳》記載:"齊侯歸，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之。辭曰:'殖之有罪，何辱命焉?若免于罪，猶有先人之敝廬在，下妾不得與郊吊。'齊侯吊諸其室。"意思是說，齊莊公回國后，在郊外遇到杞梁的妻子，便派人向她吊唁。杞梁妻辭謝說:"杞梁有罪，豈敢勞煩國君吊唁?倘若免罪，還有先人給他留下的舊宅在，民婦不能在郊外接受吊唁!"杞梁妻的言外之意是說，她不接受齊莊公在郊外吊唁自己的丈夫。于是，齊莊公又親自到杞梁的家中去吊唁。
此時，杞梁妻還沒有成為大家所熟知的"孟姜女"，《左傳》中也沒有提及"哭"和"長城"。
隨后的《禮記·檀弓》記載說:"齊莊公襲莒于奪，杞梁死焉。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此時，才出現(xiàn)了杞梁妻"哭"的場景。
不久，杞梁妻"哭"丈夫一事逐漸在齊國傳揚(yáng)開來，它甚至改變了齊國的風(fēng)俗。對此，《孟子》一書中曾記載道:"王豹處于淇而河西善漚，綿駒處于高唐而齊右善歌，華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變國俗。"
漢朝時期
到了西漢時期，開始出現(xiàn)杞梁妻"哭城"的故事，但此時的城并非是指長城，而是城邑。
最先記載杞梁妻"哭城"一事的是《戰(zhàn)國策》的整理者劉向。他在《說苑·善說篇》中說:"昔華周、杞梁戰(zhàn)而死，其妻悲之，向城而哭，隅為之崩，城為之厄。"此時，書中不但出現(xiàn)了"哭城"的情節(jié)，還出現(xiàn)了"崩城"的情節(jié)。"哭城"的情節(jié)盡管生動形象，但與《左傳》、《禮記》記載杞梁妻在郊外"知禮"的行為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緊接著，劉向又在《列女傳》中加入了杞梁妻"投淄水"而死的情節(jié):"杞梁之妻無子，內(nèi)外皆無五屬之親。既無所歸，乃就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之，內(nèi)誠動人，道路過者莫不為之揮涕，十日，而城為之崩。既葬，曰:'吾何歸矣?夫婦人必有所倚者也。父在則倚父，夫在則倚夫，子在則倚子。今吾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內(nèi)無所依，以見吾誠。外無所倚，以立吾節(jié)。吾豈能更二哉!亦死而已。'遂赴淄水(靠近齊國都城臨淄)而死。"
劉向僅僅記載了杞梁妻"哭城"一事，但并未記載杞梁妻哭的是哪一座城。到了東漢時期，王充在《論衡·變動篇》中說杞梁妻哭的是杞國的杞城，還提到杞城被哭崩五丈，"或時杞國且圮，而杞梁之妻適哭城下……又城老墻朽，猶有崩壞。一婦之哭，崩五丈之城……"
此外，東漢末年的文學(xué)家邯鄲淳在《曹娥碑》也說"杞崩城隅"，西晉時期的經(jīng)學(xué)博士崔豹的《古今注》也說"杞都城感之而頹"。
事實(shí)上，無論是杞國還是杞城，都與杞梁以及其死亡之地?zé)o關(guān)，或許正是因?yàn)殍搅旱拿种袔в?杞"字，所以才出現(xiàn)了杞梁妻哭崩杞城的傳說。
三國時期
哭是斷然不會使城墻崩塌的，因此，王充在《論衡·變動篇》中質(zhì)疑說:"哭能崩城，復(fù)能壞山乎?"意思是說，如果哭能夠使城墻崩塌，那么它不會使山崩塌嗎?
到三國時期，便出現(xiàn)了杞梁妻"哭崩山"的傳說，并且說被哭崩的山就是梁山(今山西西南部和陜西東部)。曹植在《黃初六年令》中說"杞妻哭梁，山為之崩"，又在《精微》篇中說"杞妻哭死夫，梁山為之傾"。
春秋時期，梁山的確曾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巨大的崩塌事件，或許正是因?yàn)橛辛送醭涞?崩山說"，再加上杞梁的名字中帶有"梁"字，所以才會有杞梁妻哭崩梁山的傳說。
針對杞梁妻哭崩梁山的傳說，李白還曾在《東海有勇婦》一詩中寫道:"梁山感杞妻，怮哭為之傾。"
唐朝時期
由唐朝人撰寫的《同賢記》記載了另一個版本的"孟姜女哭長城":
秦朝時，秦始皇征發(fā)勞役修建長城，燕人杞良為躲避勞役，跳進(jìn)了孟超家的后園。當(dāng)時，孟超的女兒孟仲姿正在后園中的水池里洗澡，不小心被杞良看了個精光。古代女性比較注重個人名節(jié)，所以孟仲姿就請求杞良娶她為妻。
杞良雖然不是那種提上褲子就不認(rèn)賬的男人，但也不是那種看了一眼就非得買賬的男人，所以他再三推辭，不肯迎娶。
然而，孟仲姿卻說道:"女人的身體一輩子都不能再被第二個男人看到!你既然看了我的身體，就應(yīng)該對我負(fù)責(zé)!"
杞良感覺很無奈，但最終還是迎娶了孟仲姿。成親后，杞良返回家中，但不幸被主管征發(fā)勞役事務(wù)的官員發(fā)現(xiàn)。官員對杞良的逃走耿耿于懷，便打死了杞良，還將其尸骨筑進(jìn)了長城的城墻內(nèi)。
孟仲姿聽說后，趕到長城下號啕大哭，致使長城崩塌。在倒塌的廢墟上，露出很多尸骨，并且互相交錯。孟仲姿分辨不出哪具才是杞良的，所以就刺破手指，將血滴在尸骨上，并說:"如果是杞良的尸骨，血液就流進(jìn)去吧!"通過"滴血認(rèn)骨"，孟仲姿終于找到了杞良的尸骨，然后將其帶回家安葬了。
《同賢記》的記載與先前的史籍記載有五處不同:一、故事的主人公由"杞梁"變成了"杞良";二、主人公由春秋時期的齊國人變成了秦朝時的燕地人;三、之前，杞梁的妻子由于沒有留下姓名而被稱為杞梁妻，現(xiàn)在變成了有名有姓的"孟仲姿";四、杞梁原本是在與莒國國君作戰(zhàn)時被殺，在此處變成了被官員打殺的;五、多出了一段孟仲姿通過"滴血認(rèn)骨"找到杞良尸骨的情節(jié)。
孟姜女或許正是由"孟仲姿"演化而來，而杞梁由齊人變成燕人或許是因?yàn)檫@個傳說起于燕地，也或許是因?yàn)檠嗟乜拷亻L城，但"滴血認(rèn)骨"始于三國，興盛于六朝，比秦朝晚了近四五百年。"滴血認(rèn)骨"雖然不科學(xué)，但古人僅僅使用于有血緣關(guān)系的直系親屬之間，絕不會用于夫妻之間，所以孟仲姿"滴血認(rèn)夫"顯得極為荒誕。
比《同賢記》稍晚的《文選集注》與《同賢記》內(nèi)容大致相似，但又有所不同:一位叫孟姿的女子居住在長城附近。有一天，她正在后園的水池中玩耍，恰巧看到了為躲避徭役而逃入她家后園的杞梁。
孟姿請求杞梁娶自己為妻，杞梁謝絕，但孟姿執(zhí)意要嫁給杞梁，于是兩人開始交往。后來，孟姿聽說杞梁去世，尸體被筑進(jìn)長城，于是向城而哭，長城為之崩塌。由于尸骨太多，難以辨認(rèn)，孟姿變淚為血，然后"滴血認(rèn)骨"，找到了杞梁。《文選集注》并未說杞梁是哪里人，也沒說杞梁是如何去世的，僅僅把《同賢記》中的"杞良"又改為了"杞梁"，"孟仲姿"也變成了"孟姿"，似乎與孟姜女的"孟姜"更為接近了，因?yàn)?姿"與"姜"都帶有"女"字旁，并且字形也有些相似。
"孟姜女"這個名字最早見于《敦煌曲子詞》中的《搗練子》一詩，詩中寫道:"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燕山更不歸，造得寒衣無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此時，由"夫死哭城"變成了"尋夫送衣"。
眾所周知，唐朝時期邊塞戰(zhàn)爭不斷，男子多被派往邊塞戍邊，因此，"尋夫送衣"的詩歌在唐朝頗為常見。杞梁妻雖然與"尋夫送衣"毫無關(guān)系，但詩人們卻將他們聯(lián)系到了一起。例如皮日休，他曾在《卒妻悲》中寫道:"河湟戍卒去，一半多不回……處處魯人髽，家家杞婦哀。"這類詩歌不過是想借杞梁妻的悲慘境遇來表達(dá)對廣大勞動婦女悲慘命運(yùn)的同情。
明朝時期
根據(jù)1461年編撰完成的《大明一統(tǒng)志》記載:"孟姜女本陜之同官人，秦時以夫死長城，自負(fù)遺骨以葬于縣北三里許，死石穴中。"同官(今陜西銅川)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隸屬于秦國，如果孟姜女來自同官，那么她便成了秦人。
1519年，安肅知縣張鎮(zhèn)作在宋朝時期建造的孟姜女廟的古跡上重新修建了孟姜女廟，并在石碑中說孟姜女是燕人，安肅就是孟姜女的故鄉(xiāng)。
到了1534年，湖南巡撫林大格修建了澧州孟姜女祠。澧州人李如圭在祠記中說孟姜女出生在秦國的澧州，去世時卻是在同官。陜西人馬理所著《同官孟姜廟碑記》、《孟姜女補(bǔ)傳》及《孟姜女集》都繼承了這種說法。
1594年，山海關(guān)尹張棟在山海關(guān)為孟姜女立祠，碑文上說，孟姜女姓許，名叫許孟姜，丈夫范郎筑城而死，許孟姜得知后，去尋找其夫，最后痛哭而亡。黃世康作的碑文也說孟姜女姓許，嫁給了秦人范植。范植去世后，孟姜女在城下痛哭三日而亡。主持修建長城的大將軍蒙恬大為感動，便將二人合葬在山海關(guān)。
此時，孟姜女的墓地已經(jīng)有四處:臨淄(《列女傳》中說其投淄水而死的地方)、同官、安肅和山海關(guān)。
清朝期間
清朝人對于"孟姜女哭長城"這個故事的看法較為理智，大致可以分為四派:
第一派:只相信《左傳》，他們認(rèn)為杞梁妻并未哭，更沒有哭城以及長城，如顧炎武的《日知錄》和朱書的《游歷記存》等。因?yàn)殍搅浩藜热豢梢栽诮纪獾跹?，不至于會在路上不顧禮儀的慟哭，而齊莊公既然派人去吊唁杞梁，也不至于使杞梁暴尸荒野，所以杞梁妻也就沒有必要到城下或長城下哭。
第二派:認(rèn)為杞梁妻哭崩的是杞城，如錢曾的《讀書敏求記》和梁玉繩的《瞥記》等。
第三派:認(rèn)為杞梁妻哭崩的是齊長城，如《職方典·山海關(guān)》中說"不知其謂長城者，乃泰山之下長城，非遼東之長城"。
第四派:認(rèn)為孟姜女并不是杞梁妻，而是《漢書·匈奴傳》中修筑長城的漢將之妻范夫人，范夫人曾在丈夫死后，將城修建完成。如俞樾的《小浮梅閑話》和何出光的《木蘭祠賽神曲》。
到了1910年，在上海老北門城墻挖出一口石棺，石棺中橫臥著一尊三尺長的石像，石像上刻著"萬杞梁"三個字。此城為1553年建造，石像也正是當(dāng)時所埋。
筑城為何要埋石像呢?這還要提到《孟姜仙女寶卷》一書。書中說，秦始皇修建長城時，太白星降下童謠，說:"姑蘇有個萬喜良，一人能抵萬民亡。后封長城做大王，萬里長城永堅剛。"于是，秦始皇將萬喜良筑進(jìn)了城墻里。這個傳說來源于江蘇，當(dāng)時江蘇人"范"與"萬"不分，便把"范"誤記為"萬"了。之所以將萬喜良埋進(jìn)長城，是因?yàn)槁袢f喜良一人可以拯救一萬人，并且能使長城永遠(yuǎn)堅固。上海城墻下之所以埋萬杞梁的石像，也正是因?yàn)橄胧钩菈怨?。不過，這個傳說卻說萬喜良是江蘇蘇州人，孟姜女是上海松江人。
孟姜女到底有沒有哭過長城呢?
從不同時期的時勢和風(fēng)俗來看，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侯混戰(zhàn)，以至于禮崩樂壞，儒家推崇禮儀，所以才會盛贊杞梁妻"知禮"。丈夫去世，作為妻子理應(yīng)"哭之哀"。
到了漢朝，天人感應(yīng)成為一種信仰，便出現(xiàn)了諸如荊軻刺秦王時白虹貫日、東海孝婦冤死時大旱三年的現(xiàn)象。杞梁妻哭崩城墻或梁山的傳說也是在這種情況下產(chǎn)生的。
唐朝時，邊塞戰(zhàn)爭不斷，大批民眾被征發(fā)戍邊，長城又是邊疆的屏障，因此才會出現(xiàn)杞梁躲避徭役，死后而被埋進(jìn)長城里的傳說。與此同時，也出現(xiàn)了孟姜女哭長城以及送寒衣的傳說。
宋朝以后，各地開始興建孟姜女廟，并演化出了各種與本地息息相關(guān)并且具有本地特色的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
如果從"孟姜女哭長城"故事遷移的地域來看，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個故事是在隨著歷朝歷代的文化中心的遷移而改變。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齊、魯?shù)奈幕罡?，所以此事起于齊地。西漢定都長安，長安位于齊國西部，因此故事向西遷移，才有了哭崩梁山和長城的傳說。隨后，沿著長城遷移。長城東至遼左，《同賢記》中便有了杞梁為燕人之說;長城西至臨洮，《敦煌曲子詞》中便有了孟姜尋夫之說。北宋定都汴梁(河南開封)，傳說又從西部來到中部，因此才有雍丘縣的范郎廟。湖南受到陜西的影響，所有才有澧州的孟姜山。廣東、廣西一方面受到北方的影響，一方面又繼續(xù)往東影響福建、浙江，浙江又向江蘇傳播。江浙一帶是南宋時期的文化圣地，雖然受到傳說影響較晚，但對全國的影響卻非常大。封建王朝從遼到清朝一直建都于北京，因此北方逐漸成為傳說的后起之秀，并有了孟姜女與夫合葬山海關(guān)的傳說。
綜合上述，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孟姜女哭長城"的傳說在每一個時代都會被改編成具有當(dāng)時時代特色的傳說，并且傳說的發(fā)生地還會隨著文化中心的遷移而轉(zhuǎn)移，但這些傳說已經(jīng)完全掩蓋了"杞梁妻吊唁"的歷史真相。事實(shí)上，杞梁妻，也就是今天被我們稱之為孟姜女的人，其實(shí)在吊唁期間并未哭泣，更不用說"哭長城"和"哭崩長城"了。
這些年，我們還在相信的歷史謠言
作者:韓明輝
定價:38元
出版時間:2016年11月
出版社: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