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講史珍品《后七國志》(上)
《中華古典禁毀史類珍品》欲知朝中真相,須問高山逸老
多少曠世奇才,心血著成野史
《后七國志》
(1~10)
《后七國志》全名【后七國志樂田演義】清代歷史演義小說。清初嘯花軒刊本為4卷20回,后出本為4卷18回。
徐震撰。敘述的是戰(zhàn)國時(shí)代燕王噲讓位于子之,齊軍破燕后被殺。后燕昭王復(fù)位,筑黃金臺,拜樂毅為相,長驅(qū)伐齊,連下齊70余城。燕惠王繼位信讒,以騎劫取代樂毅,終于被齊國田單以火牛陣大破燕軍,全部收復(fù)失地。惠王后悔,請樂毅返國,樂毅終留趙不歸。全書結(jié)構(gòu)比較緊湊完整。
第一回 貪大位結(jié)黨巧欺君 慕虛名信讒甘讓位
詩曰:燕王昏得太無因,不辨君來不辨臣。奸相矯情稱作圣,佞人邪說認(rèn)為真。
明明父子生撐斷,好好江山白送人。自古敗亡無不有,從無如此絕天倫。
話說周武王既得天下,分封諸侯八百余國,豈是自樹敵國?只不過要他頰輔王室,萬年無改。誰知人心不古,以強(qiáng)兼弱,漸漸消磨,消磨到周慎靚王之時(shí),除了小國不算,強(qiáng)大之國,只存七國。你道是哪七國?一曰秦,一曰楚,一曰齊,一曰燕,一曰韓,一曰趙,一曰魏。
這七國雖皆各有能臣為國家出力,惟燕國坐控幽冀,地土豐雄,風(fēng)氣精勁,往往生聚異人。在七國前時(shí),出了一個(gè)異人,叫做孫臏,與魏國龐涓賭斗才智,因出了一個(gè)奇計(jì),將龐涓誘斬于馬陵樹下,故天下皆聞知孫臏之名。
此一段故事已有傳述,不敢再贅。不期到了周慎靚王五年后七國之時(shí),燕、齊二國又有兩個(gè)異人出世:燕國一個(gè)叫做樂毅,齊國一個(gè)叫做田單,俱先后為國家建立奇功,堪垂千古。此一段故事流傳尚少,故細(xì)述之以為覽古之證。正是:世復(fù)世兮年復(fù)年,年年世世出英賢。若無青史春秋筆,異績奇功誰與傳?
話說慎靚王五年,燕國卻正是燕王噲?jiān)谖?。這燕王噲為君,說他荒淫雖也荒淫,卻又不算十分荒淫;說他驕傲雖也驕傲,卻又不到十分驕傲;說他不知世事,而國家政事卻又件件留心;說他不知古典,而堯舜禹湯卻又事事曉得。只因一味愚頑固執(zhí),貪圖逸樂,遂做了一個(gè)千古出類拔萃的昏君。
這燕王雖然昏愚,卻胸中尚知有圣賢道理,若有造化,遇著一個(gè)忠賢宰相盡力匡扶,再得幾個(gè)有道良臣正言規(guī)諫,也還不致喪亡。不期國祚該衰,剛剛又湊著一個(gè)奸臣叫做子之。這子之為人,一個(gè)膽子比天還大,一個(gè)性子比火還烈,一條腸子比鉤還彎,一片心機(jī)比墨還黑,仁義禮智全然不識,貪嗔癡暗件件皆能,滿口夸張,最會哄騙好人,萬般算計(jì),卻是自尋死路。內(nèi)雖狡偽,外面卻有威儀:生得身長八尺,腰大十圍,肌肥肉重,面闊口方,遠(yuǎn)而望之,偉然丈夫;又有氣力,信手可以仰綽飛禽;又善捷走,疾步可以追及猛獸;使一柄渾鐵槊,有萬夫不當(dāng)之勇;又善夤緣。自燕易王在位時(shí),已謀為燕相,執(zhí)其國柄。及燕易王薨后,燕王噲嗣位,他雖猶居相位,卻與燕王噲情意未孚,恐燕王噲委任不專,一旦失位,私心時(shí)時(shí)憂慮,欲請人保薦,卻又遍察
滿朝,無一個(gè)為燕王親信之人,無一個(gè)是我朋黨之友。
一日,見蘇秦之弟蘇代也如蘇秦一般能言快語,專以游說顯名于諸侯,多能足智,燕王深服于他,惟言是聽。因暗想道:若得此人在王前贊言一聲,則我的相位便穩(wěn)如泰山磐石矣。又想:這蘇代與我平日甚疏,如何肯言?欲要以財(cái)貨結(jié)交他,他的眼孔又大,任是金銀也不肯真心為我;欲要以勢位傾動(dòng)他,他連諸侯也不放在心上,何況宰相?再四思量,忽然有悟道:“聞他有一位千金小姐,十分鐘愛,若求得來做了兒子的媳婦,兩下成了至親,便不怕他不拔刀相助矣?!彼阌?jì)定了,便央一個(gè)心腹相好的大夫,叫做鹿毛壽,為媒去說。
這鹿毛壽為人,又是一個(gè)只認(rèn)得富貴不認(rèn)得人倫,只知有勢頭不知有節(jié)義的人。今見子之為相,正富貴,正有勢頭,遂與他結(jié)成一黨,巴不得子之常常為相,他便有靠。見子之托他為媒,遂連忙來見蘇代,細(xì)細(xì)述子之求親之意。
原來這蘇代雖然四方去游說諸侯,托身取重者卻是燕、齊兩國,若二國和好,他便好往來其間,持?jǐn)埗畽?quán)。不期自蘇秦死后,齊宣王看破了蘇秦之詐,便漸漸與燕王有隙。蘇代恐燕、齊有隙,立身不牢,因勸燕王質(zhì)子于齊,方才相安;又令其族弟蘇厲仕于齊,常常通好。他既身仕于燕國,燕國相臣豈有不愿結(jié)交之理!這日見鹿毛壽來再三求親,正投其機(jī),即便應(yīng)允,遂不日成婚。
既成婚之后,兩家做了至親,子之方將燕王新立,與他情意不孚,恐失相位之事與蘇代說了,央他于中保護(hù)。蘇代道:“燕王為人愚而多疑,若直直去說,便不聽信,待有好機(jī)會,只作無心言之,便肯聽從?!弊又笙病?div style="height:15px;">
忽一日,燕王命蘇代到齊國去看質(zhì)子。蘇代去看了回來,復(fù)命道:“質(zhì)子平安無恙?!毖嗤跻騿柕溃骸拔崧匌R桓、晉文,得了管仲、舅犯諸臣,所以一匡天下,九合諸侯,成了霸主。今聞齊國的孟嘗君亦乃天下大賢,齊王得之,豈不又霸天下?”蘇代因欲為子之作說客,前乘機(jī)答道:“齊王雖有孟嘗君之賢,以臣觀之,卻不能復(fù)霸天下?!毖嗤躞@問道:“此何故也?”蘇代道:“國家得賢臣不難,專任賢臣為難耳。齊王雖知孟嘗君之賢,而委任孟嘗君卻不專一,安能得霸?”
燕王因長嘆道:“天生賢才,偏立身不耦。齊國有賢臣,而齊王卻不知用,惜吾獨(dú)不得孟嘗君為臣,若吾得了孟嘗君為臣,自當(dāng)委國聽之?!碧K代道:“大王何舍近而求遠(yuǎn)也?今相國子之立身行止不愧古人,又明習(xí)政事,即燕國之孟嘗君也。自有不知,卻慕他人,竊謂大王過矣?!毖嗤趼犃擞煮@又喜道:“原來子之可比孟嘗,何以見得?卿可細(xì)言之?!碧K代道:“孟嘗君胸既無文,身又不能武,不過賴三千食客為之游揚(yáng)耳。怎如子之文能修名教以安邦,武能敵萬人以定國,全不借一客之力。以臣觀之,子之殆過于孟嘗,竟是古之舜、禹?!毖嗤趼犃舜笙驳溃骸胺乔溲?,寡人幾坐失之矣?!币蛘僮又氤?,大加獎(jiǎng)賞,遂將一國政事,俱付子之掌理。子之竟受之不辭道:“臣已待罪相國,理該任事,今又蒙大王專心付托,臣敢不竭力效命!”
燕王大喜,以為付托得人,快不可言。子之初為政時(shí),不敢竟行,猶取幾件大事請王裁決。燕王推辭道:“既已托卿,猶待寡人裁決,是不專也?!本雇巳雽m中,恣心游樂。子之見燕王委任不疑,大權(quán)在己,便有個(gè)篡燕之意,因暗暗與鹿毛壽圖謀道:“燕王昏,又不臨朝,大權(quán)盡在吾掌,篡之甚易。只恨將軍市被并各營,擁著大兵,見難必要救護(hù),恐一時(shí)舉事,名分不敵,反遭其辱?!甭姑珘鄣溃骸叭裘髅饕缘侗鴬Z國,不獨(dú)市被兵權(quán)在手,難于篡弒;即使篡弒成功,而列國諸侯聞知,亦不干休。此招禍之道也。相國若有大志圖燕,吾有一妙計(jì),包管相國不動(dòng)刀兵而大位自至。”子之聽了,便喜動(dòng)顏色道:“此大夫戲我也。以臣而圖君,雖極刀兵之力猶慮不能,哪有大位自至之理?”鹿毛壽道:“相國不知也!以刀兵爭奪天下,皆后世事也,上古不然也。三代圣帝明王之有天下,皆不傳子而傳賢,故堯有天下不付子而付舜,舜有天下不付子而傳禹,名曰讓位。惟后世衰,乃始傳與子,以至于今。今燕王甘心逸樂,不喜聽政,且遠(yuǎn)慕圣賢之名,待壽憑三寸不爛之舌,說以圣人讓位之事,彼必喜而聽從也。彼若聽從而行之,則舉國相安,豈不過于篡弒?”子之笑道:“得能讓位,可知為妙,但自堯舜以來,經(jīng)歷千年,興亡之際,無非殺伐,未聞?dòng)凶屛恢?,豈至今戰(zhàn)國,人心如狼似虎,燕王安得突然而行此?”鹿毛壽道:“人之愚不一端:有愚于狂者,有愚于圣者。愚于狂者,荒淫驕橫皆可動(dòng)之。我看燕王高瞻遠(yuǎn)慕,是愚于圣者,故思以堯、舜之美名動(dòng)之。事雖難料,待我為相國圖之?!弊又笙驳溃骸霸复蠓蛄粢鈭D之。倘能成事,決不忘報(bào)?!?div style="height:15px;">
鹿毛壽因入見燕王道:“大王閑居深宮,不親政事,樂乎?”燕王道:“甚樂?!甭姑珘鄣溃骸按笸跎韯t樂矣,只是名不甚美?!毖嗤躞@問道:“為何不美?”鹿毛壽道:“勤政乃為君之事。今大王為君而不親政事,只圖快樂,安得美名?”燕王道:“寡人雖不勤政,已托相國之代吾勤矣,總是一般?!甭姑珘鄣溃骸熬跃甲猿?。子之雖賢,位在相國,任是勤政,只完得他相國之事,安能代大王顯堯、舜之名?大王要顯堯、舜之名,除非實(shí)行堯、舜之事?!毖嗤醯溃骸扒覇柲?,自古為君者多矣,何以獨(dú)稱堯、舜為圣人?且聞舜王被衣彭琴,二女裸,未嘗不樂,而無人謂其荒淫,此何說也?”鹿毛壽道:“堯、舜所以稱圣人而未嘗不樂者,妙在能傳賢而讓其位也。堯王既老,懶于政事,訪知舜王之賢,遂將君位勞苦之事讓與舜王,自取快樂。天下知?jiǎng)诳嘀掠钟兴粗疄榫?,便只誦堯王之圣,而不來管其逸樂矣。舜王既老,懶于政事,訪知禹王之賢,遂將君位勞苦之事讓與禹王,自取快樂。天下知?jiǎng)诳嘀掠钟杏碇疄榫阒徽b舜王之圣,而不來管其逸樂矣。今大王雖任子之理政,然君位之名猶為大王所據(jù),大王若不勤政而圖逸樂,則天下自加不美之名于大王矣,大王安得稱圣人如堯、舜哉?”燕王聽了,又驚又喜道:“據(jù)卿這等說起來,則傳賢讓位乃為君之美事也,何后世無一人行之?”鹿毛壽道:“世俗諸侯,豈能如此!惟堯、舜圣人方思及此。”燕王道:“君位若讓人,只怕為君之樂,人又不肯讓我?!甭姑珘鄣溃骸白屛豁氉屬t人。堯雖讓君位于舜,堯何嘗不享為君之樂者,舜賢人也。舜雖讓君位于禹,舜何嘗不享為君之樂者,讓位若讓得其人,雖無為君之名,實(shí)有為君子之樂,此大圣人所以為之而不再計(jì)也。”燕王聽了,大喜道:“讓位之樂,原來如此!吾何樂而不為?卿可傳示子之,吾將讓位也?!甭姑珘垡蛘樦溃骸按笸跞艄屛?,是又一堯、舜也。”因退出,忙報(bào)知子之,子之歡喜不盡。正是:奸臣自道智謀高,篡弒君王不用刀。誰想為君偏速死,不如臣位倒堅(jiān)牢。
讓位之事,燕王雖與鹿毛壽商量,卻早有人報(bào)知太子平。太子得知,驚慌無措,因忙忙入宮,苦諫燕王道:“燕國乃召公祖宗之燕國,受周天子之封,數(shù)百年相傳至今。父王豈可一旦貪圖逸樂,私自讓人。若果讓人,是自斬祖宗之宗祀也。況君,元首也,臣,股肱也,股肱豈可加于元首哉?”燕王道:“讓位乃堯、舜大圣人之事,非汝所知也;且名為讓位,而仍實(shí)享為君之樂。吾意已決,汝不必多言?!碧悠酵纯薜溃骸吧頌榫接袨榫畼?,豈有君位已去,身就臣列,尚能保全其逸樂之理?望父王熟思之,勿為奸人所惑。”燕王怒道:“此吾意也!哪個(gè)奸人敢來惑我?你只知戀此君位,以為不朽,不知周家八百諸侯,今存有幾?亡者已煙消火滅,不為人齒,何如讓此一時(shí)之位,上與堯、舜之名同垂不朽之為高哉!汝欲為君,俟汝自為之,吾不能庇汝也。”太子平知父意不可回,只得含淚而出。
臣子中亦有幾個(gè)進(jìn)諫者,燕王俱揮斥不聽,因下詔命有司擇吉日讓位于相國。子之見有了詔書,滿心歡喜,只得虛上表章,假意推辭道:“臣才愧重華,德慚神禹,安敢承君王之天位?萬望取回成命,容臣效力股肱?!毖嗤跤窒略t道:“謙退不遑,愈見圣德,幸早蒞臣民,以奠安燕土。”不準(zhǔn)辭。子之不好就受,因又上表推辭。鹿毛壽乘著子之上表推辭,因又入見燕王,說道:“大王可知相國不肯受禪之意么?”燕王道:“不知也?!甭姑珘鄣溃骸拔魣蜃屛挥谒?,而舜能受位者,堯之子丹朱能體父心而不爭也;舜讓位于禹,而禹得受位者,舜之子亦能體貼父心而不爭也。至于禹,非意傳子,亦曾讓位于益,奈何禹之子啟不肖,不能體貼父心,竟奪益之天下。故后世謂禹之德衰,不及堯、舜。然細(xì)思之,非禹德衰,實(shí)禹之子啟不肖也。今大王讓位于相國,誠當(dāng)今之堯、舜也。而相國子之不敢受者,因聞太子曾泣諫于大王。大王雖不聽,而太子之怨恨必深。今若承命,恐太子一旦奪之,求為相國不可得,故屢辭不受也?!毖嗤醯溃骸斑@不足慮。”因下詔廢太子為庶人,逐出城外居住,不許入朝干預(yù)政事,再命子之受禪。子之遂不復(fù)辭,因于南郊筑一受禪之臺。
到了這日,燕王先下令,令文武百官俱至舊丞相府,迎請新燕王至受禪臺受禪,自卻先到臺上等候。眾官無奈,只得備了旌竿儀仗、御樂法駕,前往迎請。子之見了百官迎請,知事已真,便老著面皮,裝出圣賢模樣,冠了王者之冠,服了王者之服,龍行虎步地上了法駕,命眾官騎馬,左右排班,一隊(duì)一隊(duì)地在前引導(dǎo)。一路香煙縹緲,御樂齊吹,直迎到受禪臺前方才駐駕。一班文武官,俱下馬擁護(hù)升臺,升到臺上,燕王就迎著對拜。拜畢,燕王就將為王的玉璽、臨民的寶圭送與子之道:“寡人德薄,不獲自修,又倦勤不能親政,文武臣民久仰大王的欽明圣德高過唐虞,天縱神威不殊夏禹,誠治世之君,福民之主,故寡人遜此衰殘,以讓有德。愿大王洪敷恩澤,以救斯民?!弊又芰藢毠?、玉璽,因答道:“天命在茲,敢不祗受;君恩獨(dú)注,當(dāng)以有酬?!毖嗤跻娮又芰斯绛t,就要率領(lǐng)文武百官身就臣列,北面以行朝賀之禮。子之忙傳令止住道:“燕大王舊君,有太上之尊,豈可下就臣列!且暫請回宮,再議崇奉之禮。”燕王受命,方先回宮去了,然后百官次第朝見。朝見畢,就發(fā)駕郊祀天地。郊祀過天地,才回宮設(shè)朝,一面設(shè)朝,就傳旨拜蘇代、鹿毛壽為上卿,其余盡仍舊職,一面就命內(nèi)侍打掃文華宮,請燕王出居靜攝,恐大內(nèi)混雜不便。又傳旨:凡燕王之供奉舊侍宮人,俱著仍入文華宮照舊供奉。又傳旨:燕王倦勤,喜于靜攝,文武百官不許私自朝見,以妨其靜攝。傳完了數(shù)道旨意,方罷朝,早有一班近侍宮人細(xì)吹細(xì)打,迎入宮中。因有旨請燕王出居文華宮,其供應(yīng)近侍宮人早遵旨紛紛出宮矣。正是:君作臣兮臣作君,實(shí)為千古之奇聞。不知共棄如芻狗,才似人形早已焚。
子之第二日設(shè)朝,第一道旨意即云:宮中近侍宮人,盡發(fā)供應(yīng)舊燕王,內(nèi)御無人,著選顏色美麗女子三千人,凈身少年男子三千人,入宮備用。第二道旨意即云:燕舊王倦勤靜攝,供奉宜崇,各項(xiàng)財(cái)用俱于常額外加增一半。這兩道旨意一傳出去,臣民見了俱驚訝不已,紛紛議論,但因新王初政,不好便上本彈劾,只得權(quán)且忍耐。鹿毛壽訪知,因暗暗入見子之道:“大王新立,臣民觀望,大王何不且傳兩道假仁假義的詔旨,安定了人心,然后再行此快心樂意之事,使有知有不知,可以掩飾了。今發(fā)詔之始,即行此好色貪財(cái)之令,未免人心洶洶,大王還須三思?!弊又溃骸奥骨溆兴恢?。燕政素寬,若再假以仁義,則民心玩矣。民玩之后再行此苛求之政,萬萬難從矣。莫若乘此新政威嚴(yán)之際,雷厲風(fēng)行,誰敢不遵?寡人籌之甚熟,故特行之,使臣民知新主作用出于尋常。卿若慮其不遵,寡人明日再示之以威,無不從矣?!甭姑珘垡蛸澋溃骸按笸鹾樯钪?,非疏淺之臣所能測度也,但示之以威,亦宜早行,恐遲則臣民又生議論也?!弊又溃骸耙疽酝?,這有何難?”只因這一示威,有分教:鉗者民口,失者民心。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二回 演武場橫槊示威 無終山潛身逃難
詩曰:天意從來不可知,推之人事大差池。賢能嗣子逃無路,暴虐奸人偏有為。
到此人民誰不憤,如斯社稷怎支持?當(dāng)其得意夸能早,及到身亡悔已遲。
話說子之才即位,所行不義,要以威壓臣民,因傳出旨意來,要明日下操。新王命令,誰敢不遵?到了次日,子之帶了鹿毛壽一班黨羽臣子到了教場,高坐將臺之上。只見教場中,兵馬早已排得齊齊整整,因傳令眾將道:“方今列國各據(jù)封疆,若不將勇兵強(qiáng),難以威鄰服敵。汝等眾將,須盡心操練,必人人有烏獲之能,個(gè)個(gè)逞孟賁之勇,寡人方倚為長城,加之大任,若徒炫虛名,全無實(shí)用,定當(dāng)加罪?!北妼R聲應(yīng)諾,子之方下令開操。
眾將得令,擺一回陣法,射一回弓箭,舞一回刀槍,試一回火藥,直到日午方完。子之看了道:“這些操演,皆應(yīng)故事,不足顯才?!币蛎」讶说蔫F槊來。
原來子之力大,自用的這柄槊,乃是渾鐵鑄成,約有二百斤重。子之虧這柄槊,在燕易王時(shí)騙了一個(gè)宰相,今日故又取來壓人。當(dāng)下四個(gè)兵士抬到將臺下放了,子之就傳令:眾將中有能舉槊上馬,施展得動(dòng)的。即拜為大將軍。令下了,合營金鼓齊鳴,并無一人出來應(yīng)令。傳令的恐人不知,只得又高聲傳了一遍,金鼓又鳴了一轉(zhuǎn),也不見有人出來。直傳到第三遍,金鼓正鳴,方見左營中一將金盔、金甲、大紅袍、絲鸞帶,飛馬直到將臺之下,大聲叫道:“末將不才,愿舉大王之槊?!北娙艘曋似珜④娖蚶跻?。
臺上因傳令快舉,舉得起重賞。乞栗乃跳下馬來,用雙手抱起槊,橫擺了一擺,豎揚(yáng)了一揚(yáng),欲要飛身上馬,自覺艱難,只橫著槊在將臺下轉(zhuǎn)了一轉(zhuǎn),便放下來,靠將臺豎著。滿營早已喝彩,金鼓復(fù)鳴。子之在將臺上看見,微笑一笑道:“也虧他了?!?div style="height:15px;">
正說不完,只見后哨中又一將鐵盔鐵甲、皂羅袍、烏油鎧,飛馬出來,大叫道:“這等樣怎算得舉槊?待末將舉與你看。”因一馬跑到將臺邊,也不下馬,見槊靠在臺邊,遂盡平生之力往上一拖,拖起來橫擔(dān)在馬上,用雙手擎定,放開馬在營中跑了一轉(zhuǎn),依舊到將臺邊,然后放下槊來。滿營金鼓復(fù)鳴,眾人愈加喝彩。子之在臺上一看,卻是副將軍費(fèi)器,因也笑一笑道:“這更虧他?!币蚍愿澜o賞:乞栗是銀花一對、紅彩一匹;費(fèi)器是金花一樹,錦彩一匹。
賞完,子之因看著鹿毛壽對眾臣說道:“這樣舞槊可發(fā)一笑。寡人若空說他,他也不服。這叫做不睹太陽,不知爝火之光??;不聞雷霆,不識金鼓之聲微。待寡人自舞一路,與眾臣民一看,他方知慚愧?!币蛐度埛宪浖?,除了王冠,換成戰(zhàn)帽,眾文武隨從著走下臺來。近侍早已備下戰(zhàn)馬,子之要賣弄英雄,一手提起槊來,一手抓定馬鬃,將身一縱,早已跨在馬上,然后雙手將鐵槊輕輕地使開,先開過門,后又立個(gè)架子,左三路,右五路,初猶緩緩的一磬一控,一縱一送,如龍之盤旋,如虎之踴躍。使到溜亮?xí)r,只聽得呼呼風(fēng)雨,只看見閃閃霞飛,只看得冷陰陰、寒慘慘,一團(tuán)兵氣襲人,并不見人在哪里,并不見馬在哪里,并不見槊在哪里!滿營將士看了,無不寒心吐舌,齊呼萬歲。
子之聽了滿心大喜,然后收住了,將槊前一擰,后一擺,橫一拖,豎一搠,約略舞了三兩回,方輕輕地將槊放下,面不失色,口不吐氣,大笑問眾文武道:“寡人舞的槊何如?”眾文武俱拜伏于地,交口稱贊道:“大王的天威神武,實(shí)古今所無也?!弊又笙?,方跳下馬來,重登將臺,換了王服,乃下令道:“寡人以神武定國,言出必行,令出必從,善承旨者加爵,有逆旨者死無赦?!庇殖鼋疱X賞勞三軍,方罷操回宮。正是:狡詐為君不識仁,但將猛勇壓臣民。誰知猛勇有時(shí)盡,依舊臣民別屬人。
子之賣弄了一番猛勇,人人害怕。凡國家的事,皆任他的性子而行,誰敢違拗?然民心洶洶,朝野慌張,無一人不懷憤思亂。過了年余,將軍市被心不能平,因暗暗與太子平商量道:“燕國乃殿下之燕國也,豈容此奸賊據(jù)而為君?必攻而殺之,方快吾心?!碧悠降溃骸拔邑M不愿殺此奸賊!但恨被廢失位,無力與爭,況此賊又猛勇異常,恐攻之不勝,反取其禍。”市被道:“太子何懦也!吾當(dāng)誓殺此賊!”
又過了些時(shí),市被忍耐不住,忽聽得子之抱病,因大喜道:“天從人愿,此賊應(yīng)滅矣!”遂不再計(jì),竟率了本部軍士千余,乘夜無備,一齊鼓噪,殺奔宮門。百姓因子之為政暴虐,恨入骨髓,見市被往攻,俱蜂擁從之。到了宮前,見宮門緊閉,遂縱火焚燒。
子之正在病中,聞知有變,又因黑夜不知眾寡,但傳令緊閉宮門,著人死守,直挨到天明,方遣內(nèi)侍點(diǎn)集禁兵,一齊殺出。此時(shí),內(nèi)里的禁兵,乃柔脆之兵,外面的軍兵與百姓,又乃烏合之眾,也不成個(gè)隊(duì)伍,也沒個(gè)陣勢,惟鳴鑼擊鼓,吆天喝地地亂殺。內(nèi)里的殺敗了,因子之催督要?dú)?,不敢退去;外面的殺敗了,因民心憤恨之極,一邊退去,又一邊擁了上來。內(nèi)外混殺,直殺得尸如山積,血似河流。正殺得不可分辨之時(shí),不期鹿毛壽與蘇代見事勢危急,忙發(fā)兵符,將各營兵馬都調(diào)來救護(hù)。不多時(shí)兵馬到了,眾百姓見大勢不好,盡皆散去了。百姓散去,市被一軍,如何支持得住,只得敗了出來。
鹿毛壽揮眾兵圍住,喜得眾營兵心皆不憤,不盡力急攻,竟緊攻一陣,又慢攻一陣,大家相持了十余日,雌雄未決。鹿毛壽奏知子之,子之此時(shí)病已將好,因大怒道:“鼠輩容其作耗,設(shè)使諸侯大敵,何以稱雄?”遂爬起來,換了戎裝,手提大槊,只帶近侍數(shù)十人,竟一騎馬飛奔陣前。市被連日苦戰(zhàn),已萬分難支,忽見子之親自臨陣,平日知其猛勇異常,驚得青黃無主,急欲放馬逃生。子之一槊早已照頭打來,心慌逃不及,竟一閃跌下馬來,被眾軍趕上,亂刀砍死。其余兵將,見主帥已誅,料無生路,齊齊跪在地下,口呼“萬歲饒命,饒命!”子之見了大笑道:“如此無能,也要作亂!”
鹿毛壽見殺了市被,遂趕上前稱贊道:“大王天威,直古今無有?!弊又溃骸氨姳?dāng)作何處?”鹿毛壽道:“罪在市被,與眾無干,乞大王赦之,散入各營。”子之道:“卿言是也?!彼煜铝罡鳡I領(lǐng)去,一場禍亂方才定了。子之走馬回宮,十分得意。后人有詩憐惜市被道:雖然公憤在人心,也要將軍力量深。誰料奸雄誅不得,反教一命早歸陰。
子之還到宮中,眾臣都上殿賀喜。子之自夸其能道:“市被這廝能有多大力量,只見寡人槊去,便跌下馬來,怎敢作亂!”鹿毛壽因諛道:“市被一小人耳,焉敢作亂?作亂者,有所使也?!弊又溃骸八麃眍I(lǐng)兵將燒寡人宮門,又與各營兵戰(zhàn)了數(shù)日,明明是自取其死,有何指使?”鹿毛壽道:“市被不過一將,與陛下何仇?豈不知大王之天威,敢自取其死?無論今日事敗身死,則事成,安能身為諸侯,自居寶位哉?以此揆之,故知市被定有人指使也?!弊又溃骸把嗤跫纫炎屛?,再無復(fù)使之理。舍燕王,再有何人?”鹿毛壽道:“燕王雖讓位,而燕王之太子卻無心讓位也。市被之亂,非太子平指使之,斷斷不敢妄動(dòng)也?!弊又溃骸疤悠揭矎U久矣?!甭姑珘鄣溃骸罢┨悠綇U了,故無知小人希圖為他報(bào)復(fù),所以僥幸為此。今幸大王洪福齊天,天威難犯,故就死耳,若是他人,鮮不受累。然臣細(xì)思之,市被雖死,而國中為市被者不少,皆由于太子平在也。大王不可不熟思而早圖之?!弊又葰⒘耸斜?,洋洋得意,以為禍亂不足憂了,不將太子平放在心上,今見鹿毛壽諄諄說市被之亂,是太子平之謀,心下也就恍惚起來,遂欲將太子平取來監(jiān)禁。
太子平的太傅郭隗時(shí)猶在朝,聞知此言,吃了一驚;朝退,忙悄悄將鹿毛壽之言與子之要監(jiān)禁之事,要報(bào)知太子平道:“禍至矣,事急矣!殿下當(dāng)早為之計(jì),若稍遲疑,身莫保矣?!碧悠铰犃?,淚如雨下道:“父王為一國之君何不快意,乃聽奸臣邪說,讓位與人,反自退居于文華宮,已非正道。若讓得其人,能治國家,猶之可也;乃讓此不仁不義之奸賊,暴虐異常,使舉國痛怨。遭市被此一番亦可驚省,乃轉(zhuǎn)沾沾得意,又聽奸臣之言,吹毛求疵,害及于我。此雖奸人之惡,實(shí)父王之所取也,只得安心領(lǐng)受,又有何計(jì)可以早為?”
郭隗道:“殿下差矣!大王已受奸人之愚,不獨(dú)以江山送人,連性命也未必保。今燕先王宗祀,惟殿下一人。殿下若不思急為之計(jì),而持此迂腐之論,豈干蠱之義耶?”太子拭淚道:“承先生金玉之論,敢不聽從,但事已至此,計(jì)將安出?”郭隗道:“奸黨既思量下此毒手,要他回心斷斷不能。為今之計(jì),惟有逃遁他方,暫避其禍。奸黨如此肆惡,料不久必亡。候其亡而再收拾破殘,以復(fù)祖基,方是英雄作用,若束手待斃,此婦人之仁,不足取也?!碧拥溃骸皣录榍椋蹈呙?,已如照膽。但恐如賊敗亡,而父王不能獨(dú)生。至其時(shí),予雖不肖,周旋其間,尚思委曲保全,以盡為子之心,即萬萬不能,亦當(dāng)同死,安忍畏禍避去。視父王之死而不顧,安得為人乎?”
郭隗道:“殿下又差矣!盡父之節(jié)為小孝,復(fù)祖宗之業(yè)為大孝。豈不聞受父之責(zé)而大杖則走,況奸人毒手而不思避乎?若欲臨期周旋,自己不保,誰為周旋?即為周旋,大王愚而不悟,亦空費(fèi)力。莫若舍其小、圖其大之為有志耳?!碧悠降溃骸安荒軋D小,安能圖大?孤已決計(jì)從父王死矣。至于燕之社稷,倘邀先王之靈不應(yīng)絕滅,宗族不少,自有興起者。太傅幸勿姑息,哀予之死而使孤蹈不義也?!?div style="height:15px;">
郭隗嘆息道:“殿下之孝,誠足感動(dòng)天地矣,但終泥于小而未聞大義。臣既委質(zhì)為殿下之傅,職當(dāng)裨益,安敢陷殿下于不義?竊見以死盡孝,匹夫皆可為之,敗后圖存,失而謀復(fù),非賢才不能。燕之宗族固不為少,臣遍觀之,俱系中材,無一人可圖社稷,惟殿下英明果決,不減桓文。臣不忍輕棄,故力勸殿下,暫潛身屈體以待時(shí)也。事已迫急,存亡只在頃刻,伏乞早決,若再遲延,禍臨身矣!”太子初猶沉吟,既而大悟曰:“太傅藥言,足開聾。孤無知小子,得蒙提攜,恩將何報(bào)?但念四境皆子之奸人布滿,察訪甚嚴(yán),若機(jī)事不密,逃而受禍,彼轉(zhuǎn)有詞,又不若從容就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