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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廣平君送我一本自選詩集，其中有一首《豆丹詠》，很有意思。

   昔日莊稼害，今為席上珍。

   一碗七百五，農(nóng)家三年燈。

   短短二十個字，恰如一幅逼真的“豆丹春秋圖”，寥寥幾筆就勾勒出深刻的內(nèi)涵。

   茅盾在《春蠶》中描寫的蠶寶寶，胖胖的體形，潔白可愛，豆丹形體與蠶相似，但它全身呈嫩綠色，以豆葉為食，嚙成孔洞，嚴重時植株盡成光桿，不能結(jié)莢，是大豆的天敵。豆丹學名豆天蛾，鱗翅目豆天蛾科，一種昆蟲。

   我上小學時，家鄉(xiāng)還沒有旱改水，兩年種三茬粗放的耕作制度：收割完冬小麥，不翻耕，種上黃豆；黃豆收完，深翻土地，讓其凍一冬，第二年春點上玉米，玉米收完再播種小麥。土地不能充分利用，是種田人貧窮原因之一。灌云大豆，不論是品種還是畝產(chǎn)量，都不亞于東北大豆，在全國也是有名的。它是家鄉(xiāng)的主要農(nóng)作物。若是用它去換大米，經(jīng)常是一斤換斤半甚至二斤。所以，大豆生長得好孬，直接影響到農(nóng)民的生活。黃豆生長期間，不用施肥、除草，就怕豆丹和兔絲的危害。豆田的管理，實際上就是捉豆丹和拿兔絲——清除大豆的兩大天敵。兔絲是一種不長葉子，如麻線細小的黃而脆嫩的根莖植物，一碰它就斷，豆棵還沒合垅時，很容易拉除，它寄生于豆棵，一夜之間就能纏繞一棵豆枝，擴展滋生的速度十分可怕。我們早晚不上學時就在豆垅中來回尋找，必得在萌芽狀態(tài)將其摘除。若是漏了網(wǎng)，待十多畝地轉(zhuǎn)巡過來，嚴重的時候，只見那小小的莖蔓黃黃一片，把豆棵的枝枝葉葉緊緊地纏繞，致使豆棵被吸光漿汁而枯死。為了不讓它快速蔓延，有時只好把一片青豆棵割去，形成隔離帶，心疼也沒辦法。幸虧這種情況很少發(fā)生。黃豆開花時節(jié)，兔絲就少了，待到落花成莢，它也就失去了威力。

   初夏時，入蟄豆丹已變成蛹蛾。那一寸多長的豆蛾，展開光艷多姿的翅膀，在豆田中飛行，尋覓配偶，一旦交尾，只幾個小時便在豆葉上產(chǎn)卵。繁衍后代的歷史使命完成后，失去活力的豆蛾便悄然死去，那美麗的輝煌，如流星般短暫。它的卵，在光照充足的情況下，只幾天便會孵化出一個個螞蟻般大小的生命——豆丹。這小生命與豆葉一色，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它在吃光了卵殼后，即食身邊的嫩葉，不出半個月，它們已成半寸長的二齡豆蟲了。細細的，很不好逮，往往是捉一漏十。這種青綠色的豆丹，長到三齡時，食量猛增。只要看到豆葉被嚙成鋸齒形，一翻豆葉，十拿九穩(wěn)逮個正著。豆丹的習性是夜間才爬到葉面上邊吃沾有露水的豆葉，太陽一出，它們便隱身到葉下休息，慢慢地消化腹中鼓脹的豆葉。捉豆丹，一般趕早上效果好。天麻麻亮時，即動身前往豆田，剛能視清物體，便跨進豆垅中。這時，凡捉蟲能手，必眼疾手快，食指和拇指挾住豆丹的脊背，提起投入掛于肩上的小草籮中，腳步不停地向前挪動。別看這早上才個把多小時，但那緊張與勞累，絕不遜于除地、抬糞！

   那時，我總是在睡得香甜的時辰，被母親喊醒，跟著四哥懵懂地來到一地露水的豆田邊，心里好生煩惱，這該死的害蟲！直到發(fā)現(xiàn)葉面上的豆丹時，才完全清醒，來了精神。我們?nèi)诵。奂?，手腳靈活，只要不貪玩，捉蟲的活兒干得不比大人差。每次收工吃飯時，母親總要笑呵呵地夸我們。她的夸贊讓我們心里溢滿了快樂！下午放學后，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一人拿一根小棍子去豆田。盛夏的太陽，毒辣辣的，最怕曬的豆丹，早藏身于葉下，或趴在豆棵上，自在地享受著清涼，我們用小棍子把豆葉撥向一邊，細心觀察尋找。傍晚時，捉豆丹的速度比早上慢多了。我們家種的黃豆多，憑兩個小學生之力，是怎么也捉不完的，沒辦法，便宜了這幫害蟲，任其胡作非為，豆子減產(chǎn)是必然的。

七月份，那不足一寸長的青豆丹，家家都拿來喂雞、鴨；到了八月份，豆丹已有一寸多長，與我們同一個院子的茆四爺家的女眷們，就開始搟食了。其實，這三齡豆丹仍沒長成，一肚子清汁水，那肉很細，白的少青的多，往往是一大盆豆丹也搟不出一碗肉。拿去燒菜或炒辣椒，四爺說很鮮。但我們都不吃，一是母親嫌它是蟲子，害怕弄；二是它吃了我們的豆葉，還讓我們?nèi)绷嗽S多覺。莊上愛吃的人家也不是太多，大多是捉回來作飼料或漚肥。到了九月份，豆子已開花結(jié)莢，豆丹日夜狂食豆葉，積貯養(yǎng)份，準備過冬，往往是食光身邊的豆葉后，集群轉(zhuǎn)移。此時的豆丹，最為肥壯，是捉食的最佳時機。可惜那時沒有人拿這種青蟲到市場上去賣。伊山街上的老饕們，懂得四至五齡期間的豆丹味道最鮮美，他們或托親朋好友到農(nóng)家來討要一點，或親自到田間去捕捉，所以，那一段時間，常有一些喜食者在為我們義務(wù)捉豆丹。父親也是聽了這些好食者們的宣傳，才想嘗嘗這青豆丹的味道，就請四爺家的人搟一碗，兌上絲瓜燒了吃。在父親的一再鼓動下，我也挾了一塊絲瓜，沒感到什么怪味，只覺得絲瓜特別好吃。成熟的豆丹，長約兩寸，食指般粗細，搟出來的肉，白的多青的少，煮出來似紡錘形，粗看就如熟蛋白。父親說肉質(zhì)鮮嫩，有一種特殊的香味。但不管他怎么推介，我們還是不愿吃豆丹肉。

十月，割完豆子，不久進入冬季，茆大哥扶著兩頭牛拉的鐵犁，深耕豆田，我們便和四爺?shù)拈L孫等人跟在后面撿拾豆丹。這時的豆丹，早已排盡了肚中綠色食料，連皮子都變黃了，與黃泥土顏色無二，不細心很難發(fā)現(xiàn)。我經(jīng)驗不足，總趕不上四爺?shù)膶O子拾得多。這入蟄的黃豆丹，為其肚中已無雜物，干凈，我們開始接受它了。先洗去它身上的泥土，后將其倒入沸水中汆二三分鐘，撈出放涼水中，一只只揪去頭，放刀板上，用搟餃皮的軸子從尾部向頭部慢慢擠壓過去，潔白而厚實的肉就出來了，肉質(zhì)十分肥碩，出肉率相當高，一斤豆丹，大約能搟出七、八兩肉，或燒或煮或炒，那肉透出獨特鮮香味，肉鍋中的菜，更是奇鮮無比，真是人間至味，不吃不知道，吃后讓你終生難忘。有人說青豆丹肉質(zhì)鮮而嫩，黃豆丹肉質(zhì)老而肥，各有千秋，但我還是喜歡入土豆丹。有時拾得太少，不值得做菜吃，我們就鉆到牛屋里，抱些牛吃剩下的干豆棵硬桿子烤火，把所捉豆丹放到尚有火星的灰堆中烤，只三兩分鐘，豆丹就熟了，大家搶著揀食，連皮一起吃。我開始不敢吃，看大家吃得香，忍不住也拿了一只，小心地剝?nèi)テ?，吃那冒著熱氣的肉，干香，那味道讓人舒服。入蟄豆丹的黃皮，很輕，茆四爺視之為寶，一個都舍不得丟掉。每次搟完豆丹，他都是親自收攏曬干，放鐵鍋中用小火焙脆，待冷透碾成末，用一只小瓦罐盛起來，每日早晚吃一小湯匙。他有胃寒病，有時疼起來受不了，就加服一匙。四爺?shù)闹尾》绞胶芴貏e，比如他還愛吃鍋熗土；為了治虧虛的毛病，就用我們家小油坊的熱豆油拌燒山芋吃。這些土法子還真管用，難怪偏方能氣死名醫(yī)。我們兄弟工作后，每次下鄉(xiāng)去看望他，老人家總要提到豆丹皮和油汪山芋的功效，懷念過去的歲月。他在九十四歲那年無疾而終，臨走前幾天還美美地吃了一頓豆丹。

灌云吃豆丹的習俗，據(jù)考已有三百余年的歷史，只是長期以來，這種習俗僅在農(nóng)村流傳。豆丹沒有形成商品，縣城的人自然吃得就少了，這是當時農(nóng)民沒有經(jīng)濟頭腦呢，抑或缺乏適宜的條件難以形成氣候？

   改革開放后的八十年代，什么“綠色食品”、“天然食品”、“環(huán)保食品”等等新名詞層出不窮，老人們在公園里也興致勃勃地談?wù)撝俺员＝　保诜海ⅰ八＝　保ㄕ眍^、席子、被褥）、“穿保健”（內(nèi)衣）的話題。灌云豆丹就是在人們重視健康的大環(huán)境下，開始走向市場。

大凡幾百年來一直受到人們青睞的食品，總有一些鮮為人知的科學道理。過去茆四爺家的人喜食豆丹，是因其味美，能養(yǎng)人治病。茆家的體會，現(xiàn)代人為之找到了理論依據(jù)。據(jù)測定，人體所需的八種安基酸，豆丹都具備——這就難怪它會如此鮮美了。其蛋白質(zhì)含量遠高于雞蛋、牛奶、大豆，還有豐富的鈣、磷、鐵、維B1、B2等多種微量元素——怪不得茆四爺家一到吃豆丹季節(jié)，大人小孩都一臉滋潤。營養(yǎng)專家們肯定豆丹的肉質(zhì)優(yōu)于肉類、魚類，并有降低膽固醇，防止高血壓及動脈硬化的作用，尤其對胃寒和營養(yǎng)不良有特殊療效。真沒想到，豆丹有這么多優(yōu)點?？上П宦駴]得太久了，若再不讓它放光發(fā)熱，也實在對不起這豆蟲了！誰說灌云人缺乏聰明才智，精明的商家們，早已敏銳地意識到，這小豆蟲極具開發(fā)利用價值！

果然，不幾年的功夫，豆丹便登上了“席上珍”的寶座。每到夏日，豆丹剛剛上市，高級一點的飯店，做一小碗的價格，就如廣平同學詩中所言“七百五”。有些上檔次的店家，據(jù)說曾賣過千元一碗的，就這么貴，還供不應(yīng)求。當然，這么昂貴的豆丹，大多是作為應(yīng)酬，吃豆丹不過是一種形式，為的是達到與吃無關(guān)的目的。待到八、九月份，豆丹大量上市，價格從百元逐漸回落到幾十元，甚至十元以下，這個階段，普通百姓才開始大吃豆丹。小小的大伊山縣城，常住人口不過十來萬，極盛時一天銷出的豆丹就達三四萬斤，街面上大大小小的飯店，無一不推出這道特色菜。家中來了朋友，頭一句話就是：“今天不走了，有豆丹吃！”招待客人，豆丹必當主角，簡直到了無豆丹不成席的地步。菜市場、超市里、公園內(nèi)，凡公共場所，時不時飄來有關(guān)豆丹的議論。這邊廂在大夸某家的豆丹宴，那邊廂在盛贊某菜館的特色豆丹菜肴。講者津津樂道，聽者喜形于色。灌云人吃食豆丹到了癡迷程度，用“瘋吃”二字來形容，絕不夸張。真是吃況空前，猶如一場自發(fā)的群眾運動。這種超常的飲食現(xiàn)象，令人深思！

   灌云人“瘋吃”豆丹，引來了鄰近縣市，甚至省城的美食者們，如今專門開車到大伊山吃豆丹，已成時尚，且蔚然成風。不說美食節(jié)上食客盈門，單說節(jié)假日，遠方的食客成群結(jié)隊，紛至沓來，興高采烈大啖豆丹。食后還要大包小包帶些回家，放在冰箱里慢慢吃。豆丹已成為連云港地區(qū)的特色產(chǎn)品，被譽為“國內(nèi)少有，蘇北僅有，灌云特有”的美味珍品。

其實，本縣境內(nèi)早已旱田改水田，黃豆種得很少，豆丹也就成了稀有之物。這就忙壞了販運者們，他們到鄰省安徽、山東、河南等地采購，連夜用專車運回來趕早市。豆丹上市時季節(jié)性很強，有時是一天一個價，充分體現(xiàn)了時間就是金錢的市場規(guī)律。由于灌云的需求量太大，附近幾個省已不能滿足需求，經(jīng)營者就去山西、陜西、兩湖，甚至黑龍江收購，用火車運回。不過這些遠道來的豆丹，大多是廠家用于速凍或做成罐頭等成品。目前灌云已成為全國最大的豆丹交易集散地，從事豆丹的營銷人員有六百余人。菜場有一幫婦女，專門給人加工豆丹——為眾多飯店，為上班族家庭，甚至為外地食客，每人每天也能掙幾十元，再加上代廠家加工的人，全縣大約有近萬名婦女實現(xiàn)了季節(jié)性就業(yè)。近年來，有關(guān)部門，為了促進招商引資，成功地舉辦了美食節(jié)，推出豆丹系列產(chǎn)品，其中豆丹罐頭便是拳頭產(chǎn)品，多次參加農(nóng)交會，被推向全國。我曾和家人在海濱浴場附近的連云港市展覽大廳，參觀省農(nóng)交會。灌云名廚現(xiàn)場制作的豆丹美食，免費供人品嘗。這可樂壞了小孫子動動，嘗了還要嘗，吃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了。豈料小孩子的率性行為，居然意外地帶動了不少人購買豆丹產(chǎn)品。

   有一次吃豆丹，我曾感嘆：“這么多豆丹，要危害多少豆田，又要花費多少人工去捕捉？”小兒子笑言道：“又老土了吧，如今豆丹有不少是在大棚中繁育養(yǎng)殖的?！蔽液蒙@異：“聽誰說的？”“電腦上查查嘛。”我不玩電腦，孤陋寡聞了。不過想想也是，如今化肥農(nóng)藥廣泛使用，大田中哪還有什么豆丹？我見過江浙一帶採桑養(yǎng)蠶的過程，莫非豆丹亦如是，採豆葉喂養(yǎng)？記得家鄉(xiāng)過去有一種毛葉豆子，枝葉茂密，豆粒細小，割去部分枝葉還能再生。后來聽一位豆丹營銷員說，採葉喂養(yǎng)豆丹的飼料，品種叫“徐豆九號”。還有一種直接把豆蛾放到豆田繁殖的方法，目前尚處在試驗階段，我聽了不免擔心，生怕失去控制會遭災(zāi)。不過，我倒是很希望科技人員快快試驗成功，推廣應(yīng)用，大幅度增加產(chǎn)量，徹底改變“一碗七百五”這種奇貨可居的現(xiàn)象。

   忽又想起“造物弄人，世事難料”這句老話。誰能想到，不過二三十年時間，一直被判為農(nóng)家害的豆丹，居然從“捕而殺絕”的厄運中，一躍而獲得了“蠶寶寶”那樣的待遇，被人們好生飼養(yǎng)著，就連曾厭惡過它的我，在知道了它的“廬山真面目”后，也改變了對它的看法。我想，蠶寶寶之所以被人珍愛，就因為它最終能吐絲結(jié)繭，織成光鮮的絲綢，給人們帶來視覺之美感，那么同樣的，豆丹以它特有的鮮美，滿足了人們的味覺之欲，凡對人類有所奉獻者，我們不能厚此薄彼，這有失公允！

   或曰：豆丹是蟲子，總有一些清除不了的心理障礙。其實，美味當前，誰能抵擋？何況食豆丹，也不須有“拼死吃河豚”那樣視死如歸的勇氣，更不必似食毒蛇那樣膽顫心驚，它不過是無毒無害的豆蟲，餓食豆葉，渴飲甘露，在沒有絲毫污染的環(huán)境中生長，較之禽畜，也不知干凈多少倍，何懼之有！

現(xiàn)在提到豆丹菜肴，再不是灌云獨家奇物，它早已風靡淮海地區(qū)的高檔飯店，當然做法和風味還是灌云正宗。灌云獨特的食蟲文化，不僅輻射到周邊地區(qū)，遠如山東、南京、上海等地也都受到影響，開始推出豆丹宴！

   “到灌云吃豆丹去！”已成為現(xiàn)在年輕人呼朋喚友的口頭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