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王陽明“一體之仁”的仁學思想
吳震
(著名學者,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博導、中華日本哲學會副會長)
關(guān)鍵詞: 王陽明/ 一體之仁/ 萬物一體/ 仁學一體論/ 天下主義/
摘要:王陽明逝世前兩三年開始竭力強調(diào)“萬物一體”論,然而人們卻往往忽略該命題的全稱“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的“仁”字。其實,“一體之仁”是陽明學重構(gòu)萬物一體論的核心觀念、本體依據(jù)。以“一體之仁”為根本旨趣的萬物一體論既不同于先秦以來傳統(tǒng)的萬物一體論,也有別于程顥的由“識仁”而進至“渾然與物同體”的仁者境界說,而是新形態(tài)的以仁為本的“仁學一體論”。陽明學萬物一體論既是一項本體論論述,也是工夫論命題,更反映了“天下主義”的人文精神。陽明認為,由“一體之仁”的信念出發(fā),有望實現(xiàn)“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的和諧共存的理想世界。
眾所周知,在陽明心學的思想體系中,“萬物一體”論是其重要的理論組成部分。這一命題的完整表述是“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然而以往人們在討論這一命題時,往往容易突出“萬物一體”而刊落后面的“仁”字,這就使得陽明學的萬物一體論與歷史上其他形態(tài)的萬物一體論的理論界線變得模糊不清,甚至有觀點認為陽明此說與莊子“萬物與我為一”的道家觀點存在某種淵源關(guān)系。(參見吳震,第11講)為了澄清這類似是而非的觀點,有必要重新探討王陽明“一體之仁”的仁學思想的意蘊,以揭示陽明學萬物一體論的理論特質(zhì)及其思想意義。
必須指出,在“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的命題中,“一體之仁”無疑是核心概念。其中,“一體”是對“仁”之特質(zhì)的一種描述。具體而言,“一體”即整體義、全體義,“一體之仁”是強調(diào)“仁”不僅是人心的德性存在——心體,更是遍在于萬物而與萬物融為一體的本體存在——仁體,表明宇宙存在一種基本的精神特質(zhì)。我們關(guān)注“一體之仁”而非單獨的“仁”字,目的在于揭示陽明學萬物一體論的思想精髓唯有用“一體之仁”的觀念才能充分展現(xiàn),同時也可以藉由“一體之仁”來表示陽明學萬物一體論的理論特質(zhì)有別于歷史上其他形態(tài)的萬物一體論,我們稱之為“仁學一體論”,即仁學形態(tài)的萬物一體論。
從歷史上看,大致有兩種形態(tài)的萬物一體論,一種是先秦諸子時代的傳統(tǒng)萬物一體論,另一種是宋代道學思潮中出現(xiàn)的新形態(tài)的萬物一體論。前者可以孟子“萬物皆備于我”(《孟子·盡心上》)、莊子“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惠施“泛愛萬物,天地一體”(《莊子·天下》)為代表,后者可以程顥“仁者渾然與物同體”以及“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二程集》,第14、15頁)的仁者境界說為代表。陽明學的萬物一體論與這兩種理論形態(tài)都有所不同,它是建立在良知心學基礎(chǔ)上的新形態(tài)的“仁學一體論”。
一般認為,王陽明的萬物一體論源自程顥。然而,宋代道學思潮中出現(xiàn)的以程顥為代表的萬物一體論,含有“生生之仁”和仁者境界兩種主要含義,強調(diào)從“須先識仁”的角度出發(fā),以實現(xiàn)仁者之心的境界就是萬物一體的境界,偏重于工夫指向的、主觀呈現(xiàn)的境界論意義。然而,與程顥偏重于境界論述不同,王陽明是從“一體之仁”的角度出發(fā),將仁者境界的萬物一體論推展至以一體之仁為核心內(nèi)涵的萬物一體論,這是王陽明基于“一體之仁”的本體論對萬物一體論的重構(gòu)。
那么,“一體之仁”何以是本體存在呢?根據(jù)陽明心學的理論,仁心不僅是主體之心、生生之心、流動之心,更是變動不居、一體同在的總體之心——良知本體,表明人心良知與天理天性是同體共在的關(guān)系。如果說在廣義的宋明理學的語境中,天理天性是一本體實在,那么陽明心學中的良知心體或一體之仁也同樣是一本體實在,故“一體之仁”又可稱為“仁體”(《二程集,第15頁》)。而仁體即心體、心體即良知、良知即天理,均屬同質(zhì)同層的概念,這對陽明學而言,應當是題中應有之義。
也正由此,陽明學依據(jù)一體之仁的觀念而重構(gòu)的“仁學一體論”,其理論歸趣就在于強調(diào)一體之仁是在宇宙萬物的有機聯(lián)系中的本體實在,因而同時也是仁體的呈現(xiàn)。重要的是,這種呈現(xiàn)不僅是心體存在的主觀呈現(xiàn)而應然如此,更是作為宇宙本體的仁體存在的客觀呈現(xiàn)而本來如是。正因為王陽明是從本體上講“一體之仁”,這就使其仁學獲得了本體論的意義。
陳來《仁學本體論》是一部就哲學史講哲學之作,他強調(diào)指出,以程顥為代表的“萬物一體”的“仁體”論述盡管具有境界義、工夫義,甚至也蘊含本體義,但其論述的重點顯然偏向于主觀的層面;而陽明心學也主要是就心上講萬物一體,但是這種講法是“不夠的”,“只有在本體上講一體之仁,方才周遍”。這個觀點非常重要。另一方面,陳來注意到王陽明的萬物一體論更強調(diào)“一氣流通”的觀念,并指出“氣的概念使萬物一體之仁的實體化成為可能”,“從而仁體可以超出心體而成為宇宙的本體”,于是,陽明學“為從客觀的實體方面去把握萬物一體之仁打通了基礎(chǔ)”。的確,從正面肯定“氣的概念”,并以此推斷陽明仁學中的仁體作為“流行統(tǒng)體”可以上升為宇宙的本體,誠為卓見。但是,這個說法顯然是比較委婉的,他似乎并沒有明確肯定陽明的“一體之仁”不必借助“流行統(tǒng)體”的“氣”這一“基本介質(zhì)”(參見陳來,第291、301、299、173頁)而直接就是宇宙本體。
根據(jù)我們的考察,在陽明心學的理論構(gòu)造中,在將良知天理化的同時,其實已將良知實體化(參見吳震,第219-233頁),因為良知與天理的互涵并證唯有建立在本體實在的意義上才有可能。與此相應,“一體之仁”的觀念既可從心體上講,同時也含有天地之心這一精神“實體”的含義,所以他說:“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答聶文蔚》,見《傳習錄》中)這里的“本”字即有根源義、本體義,表明人心與天心在本體論上具有同一性,由此可以打通人與萬物的一體性,而天地之心這一表示宇宙之精神特質(zhì)的本體實在,是萬物一體得以成立的依據(jù)。
在陽明逝世前兩三年,他開始在一系列文章中不斷強調(diào)儒學史上歷久彌新的一個觀點——萬物一體論。根據(jù)陽明的相關(guān)論述,他更強調(diào)“一體之仁”的本體論維度,形成了富有陽明學色彩的仁學一體論。當然,對陽明而言,仁學一體論亦含境界論的意味,同時也并不意味著對其立言宗旨——致良知理論的取代,相反,良知與仁體實可互證并說,一體之仁必進至于良知工夫論才可呈現(xiàn)仁體之大用,故仁學一體論自當屬于心學良知論的理論環(huán)節(jié)。
然而,致良知畢竟屬于道德主體的實踐,而將此推廣擴充至社會團體乃至整個天下,則須首先樹立一體之仁的信念,以實現(xiàn)天地萬物一體之仁為終極目標,故有必要重建萬物一體論。這才是陽明晚年竭力強調(diào)萬物一體論的主要思想緣由。換言之,從外在結(jié)構(gòu)上看,萬物一體與致良知固屬陽明晚年心學理論中兩座并峙的高峰,若從內(nèi)在理路上看,由致良知到仁學一體論乃是陽明學的必然推演。
據(jù)《陽明年譜》載,嘉靖三年(公元1524年),陽明弟子南大吉辟稽山書院,常聚集紹興府下“八邑之士”會講其中,環(huán)坐而聽者達三百人,陽明“臨之,只發(fā)《大學》萬物同體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極良知以至于至善”。這說明陽明晚年講學,始重萬物一體之論,以為由此便可啟發(fā)人的本心本性,使人人之于良知實踐都“功夫有得”。(見《王陽明全集》,第1290頁)然須注意的是,其中提到陽明是以《大學》為論述主線,而非以綜論天道人道的《易》《庸》為主軸,且與朱子特重《大學》的經(jīng)典取向不謀而合,卻是值得深思的。
另一方面,對陽明而言,萬物一體論不是理論上的一種設定而已,更是一種工夫指向,也是陽明一生付諸實踐的思想動力。根據(jù)其門人的記述,陽明一生“冒天下之非詆推陷,萬死一生,遑遑然不忘講學”,其因就在于陽明抱持著一種“一體同物之心”的信念。此處“一體”就是一體之仁,“同物”就是萬物一體。在陽明門人的眼里,王陽明正是基于這一堅定的信念,所以才能做到“饒饒終身,至于斃而后已”(《傳習錄》中“錢德洪序”)。這說明“一體之仁”不止是概念,更是一種信念,是王陽明一生的學術(shù)活動、精神生活的動力源泉。
就在稽山書院開講之次年,王陽明作《新民堂記》,集中闡發(fā)了“明德親民合一”的思想,以為由此便可實現(xiàn)“大人之學”。關(guān)于“大人之學”,王陽明從萬物一體的角度進行了解釋:“大人者,與天地萬物為一體也。夫然后,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王陽明全集》,第252頁)顯然,此所謂“大人”即“仁者”之意,又與“圣人”同義,如陽明既講“大人之心”,又講“圣人之心”。
同年,王陽明又連續(xù)撰述了《重修山陰縣學記》以及《答顧東橋書》,闡發(fā)了萬物一體的思想,后者末尾的一段文字后被獨立抽出而命名為《拔本塞源論》,這是一篇被劉宗周頌揚為孟子之后“僅見此篇”的闡發(fā)萬物一體思想的大文章。在《重修山陰縣學記》中,陽明從“圣人之心”的角度,明確指出:“圣人之求盡其心也,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边M而指出:天底之下,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等五倫若未能實現(xiàn),都是由于“吾心未盡”的緣故,若能做到“盡心”,就可實現(xiàn)齊家治國平天下,因此“圣人之學不出乎盡心”,而結(jié)論是“圣人之學”的終極關(guān)懷就在于實現(xiàn)“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之境界。(同上,第257頁)此處陽明將“萬物一體”視作“圣人之心”的先天存有來強調(diào),也就是說,圣人之“盡心”工夫固能以“萬物一體”為目標,但其根源則在于圣人之心已經(jīng)具備“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的仁體精神。由此可見,在陽明看來,“盡心”是仁體的呈現(xiàn)方式,因仁體即心體,可互攝亦可互顯。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陽明特別強調(diào)“圣人之學不出乎盡心”。
另在《拔本塞源論》中,陽明亦從“圣人之心”講起,并將“圣人之心”與“天下之人心”并列,認為兩者本來并未“有異”,只因“人心”易受“有我之私”或“物欲之蔽”的影響,遂致“人各有心”的分裂,因此,圣人“推其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最終可復歸“心體之同然”: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nèi)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yǎng)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異于圣人也,特其間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人各有心,至有視其父子兄弟如仇讎者。圣人有憂之,是以推其天地萬物一體之仁以教天下,使之皆有以克其私,去其蔽,以復其心體之同然。(《答顧東橋書》,見《傳習錄》中)
這里將“萬物一體之仁”規(guī)定為圣人之心的本然狀態(tài),而且天下之人心在本來意義上亦與圣人之心是“同然”的,同樣都先天地具備“一體之仁”。
可見,陽明從心學立場出發(fā),將“一體之仁”直接等同于“心體”或“性體”本身,而一體之仁不僅是內(nèi)在“心體”,也是“萬物一體”的實體存在。由此,一體之仁就不僅是“圣人之心”或“天下人心”的主觀呈現(xiàn),更是一種客觀的本體存在。質(zhì)言之,一體之仁就是宇宙萬物有機聯(lián)系中的“仁體”,具有實在性。
陽明晚年的遺著《大學問》也強調(diào)了“一體之仁”的實在性:
大人之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與天地萬物而為一也。豈惟大人,雖小人之心亦莫不然?!瞧湟惑w之仁也,雖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靈昭不昧者也,是故謂之“明德”。(《王陽明全集》,第968頁)
這里的“非意之”“本若是”“莫不然”等等表述都是在強調(diào)一體之仁并不有賴于后天人為的意識活動而存在,而是本來“若是”的,甚至是超越“大人”與“小人”之差異的普遍性存在。因此,即便是“小人之心”,在本來意義上,也必存在“一體之仁”。理由很顯然,因為一體之仁是本體實在,其實質(zhì)就是“天命之性”,就是“自然靈昭不昧者”(意同“良知”),也就是“明德”這一儒家倫理的基本德性,所以說,一體之仁即仁體、即良知、即天理,而仁體存在必具有普遍客觀性。
進而言之,仁體的普遍客觀性還表現(xiàn)為:“其仁之與孺子而為一體也”,“其仁之與鳥獸而為一體也”,“其仁之與草木而為一體也”,“其仁之與瓦石而為一體也”。要之,一體之仁就是“天地萬物一體之本然而已耳,非能于本體之外而有所增益之也”。(《答顧東橋書》,見《傳習錄》中)此處“本體”即指一體之仁。按照這里的表述,不是說“人心”與草木瓦石為一體,而是說“仁體”與草木瓦石為一體,即“其仁與萬物為一體”,故“仁”便具有了與宇宙萬物同在的“本體”意義。因為本體是“本然”具足的,因此不能亦不可對此“有所增益”,反之,若可“增益”者則非本體而是經(jīng)驗現(xiàn)象物。至此可得出一個結(jié)論:王陽明的“一體之仁”是一項本體論的論述,正如上面提到的,仁心即天心,而天地之心這一宇宙本體才是萬物一體得以成立的依據(jù)。
須指出,“一體之仁”還具有工夫?qū)嵺`的重要特征。因為一體之仁不僅是一種哲學觀念,更與人的社會存在、生命實踐密切相關(guān),故必落實為道德或政治領(lǐng)域的工夫?qū)嵺`。重要的是,一體之仁可以將道德與政治的實踐領(lǐng)域打通為一,這與陽明學的良知實踐論這一思想品格是一脈相承的。
如上所示,陽明在《親民堂記》中便已提出“明德親民合一”論,在陽明看來,“明德”領(lǐng)域的道德實踐與“親民”領(lǐng)域的政治實踐并不存在任何阻隔。(見《王陽明全集》,第250頁)其后陽明在《大學問》中對此有更集中的闡發(fā)?!洞髮W問》開端三章主要圍繞“明明德”“親民”“止于至善”的問題進行了富有獨創(chuàng)性的思想詮釋,具體表現(xiàn)在運用“一體之仁”的觀念來貫穿《大學》“三綱領(lǐng)”的理論聯(lián)系。他說:“明明德者,立其天地萬物一體之體也;親民者,達其天地萬物一體之用也。故明明德必在于親民,而親民乃所以明其明德也”。(同上,第968頁)這是說“一體之仁”有體用兩個層面的表現(xiàn),從“體”上講,就是“明德”,從“用”上講,就是“親民”;由于“明明德”的道德實踐必然展現(xiàn)為“親民”的政治實踐,因此“親民”可以說是“明其明德”的具體落實。
根據(jù)陽明在這里的講法,明德親民的聯(lián)系是以“一體之仁”為基礎(chǔ)的,這種聯(lián)系又表現(xiàn)為“體用”關(guān)系。根據(jù)“有體必有用”“由用以顯體”這一宋明理學的思維模式,明德之“體”必展現(xiàn)為親民之“用”,反之,親民之“用”必呈現(xiàn)出明德之“體”。但是,這種“體用”論不是平行的邏輯關(guān)系,而是縱向的“即體達用”“即用顯體”的實踐關(guān)系,故所謂“體用”必須建立在一體之仁的基礎(chǔ)上才有可能。
在陽明看來,朱子便缺乏這一立論的基礎(chǔ),所以盡管朱子也說“明德為本,新民為末”(朱熹,第4頁),試圖以“本末”來建立明德親民的聯(lián)系,但在陽明看來,朱子之說并不成立,因為他是先將明德親民預設為“兩物”,然后再試圖用“本末”來貫穿。應當說,陽明的判斷是富有洞察力的,他在《大學問》中尖銳指出:
而曰“明德為本,親民為末”,其說亦未為不可,但不當分本末為兩物耳。夫木之干謂之本,木之梢謂之末,惟其一物也,是以謂之本末。若曰兩物,則既為兩物矣,又何可以言本末乎?新民之意,既與親民不同,則明德之功自與新民為二。若知明明德以親其民,而親民以明其明德,則明德親民焉可析而為兩乎?(《王陽明全集》,第970頁)
依陽明,由于朱子缺乏“一體之仁”的觀念,故其所謂“本末”就難以確立。按上述“木干木梢”之喻,陽明認為“一體之仁”是木,由此出發(fā),才可說明德是木之干而親民是木之梢。于是,明德親民是同一顆樹木上的分枝,而此樹木則是喻指“一體之仁”。
因此,唯有從“一體之仁”出發(fā),明德親民才有可能同時落實:
是故親吾之父,以及人之父,以及天下人之父,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父、人之父與天下人之父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孝之明德始明矣!親吾之兄,以及人之兄,以及天下人之兄,而后吾之仁實與吾之兄、人之兄與天下人之兄而為一體矣;實與之為一體,而后弟之明德始明矣!君臣也,夫婦也,朋友也,以至于山川鬼神鳥獸草木也,莫不實有以親之,以達吾一體之仁,然后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夫是之謂明明德于天下,是之謂家齊國治而天下平,是之謂盡性。(同上,第968-969頁)
此處末尾出現(xiàn)的“以達吾一體之仁”,其實是前面觀點論述的前提設定,因為,實踐由親民始,而后“明德始明矣”,由“吾之明德始無不明”而后“真能以天地萬物為一體矣”,都須以一體之仁為前提,又是以實現(xiàn)一體之仁為旨歸。
重要的是,由明德親民的實踐而最終實現(xiàn)治國平天下這一“外王”理想,也就等于“內(nèi)圣”的實現(xiàn),也就意味著“盡性”。按上引陽明所言,一體之仁就是“天命之性”,故仁體即性體,于是,“盡性”也就是一體之仁、萬物一體的最終實現(xiàn)。
王陽明由“一體之仁”重構(gòu)“萬物一體論”,另還蘊含著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精神。在陽明所有的文章中最充滿激情的就是《拔本塞源論》,而其激情則表現(xiàn)為痛批孔孟以降的末學支離,嚴斥追逐知識技能而導致人心失序等社會現(xiàn)象,為從根本上扭轉(zhuǎn)這些錯誤的現(xiàn)象,陽明認為只有重新提振心體同然的一體之仁,以祛除有我之私、物欲之蔽,才有望實現(xiàn)“萬物一體之仁”的理想社會。
陽明認為,在“心學純明”的三代社會,人人都能做到“全其萬物一體之仁”,因此人人“精神流貫、志氣通達,而無有乎人己之分、物我之間”,也就是說,在“心學純明”的社會,絕不會存在人與人之間的紛爭,人與自然、人與萬物之間的疏離、割裂等現(xiàn)象,這里所說的“流貫”“通達”,其所以可能的依據(jù)便是“心體”亦即“仁體”。顯然,王陽明采用的是一種歷史倒敘法,從對現(xiàn)實狀況的不滿出發(fā),遙想遠古時代就是“一體之仁”的理想時代,進而以此為據(jù),抨擊“三代之衰”“孔孟既沒”之后的社會歷史怪象,其具體表現(xiàn)為人人相矜、相軋、相爭、相高,相取于權(quán)勢、私利、聲譽等一系列怪異現(xiàn)象,導致人己物我的關(guān)系完全割裂,一體之仁的精神喪失殆盡。
在《拔本塞源論》的最后,陽明表示現(xiàn)實雖不理想,“士生斯世”也不免陷入“勞苦而繁難”“拘滯而險艱”的困境,但是世上有一條普遍真理存在:“天理之在人心,終有所不可泯,而良知之明,萬古一日?!币虼?,只要聽到以“一體之仁”為旨趣的“‘拔本塞源’之論”,必然有人“惻然而悲,戚然而痛,憤然而起,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者矣!”陽明表示,他真正期待的就是這樣的“豪杰之士”現(xiàn)世,除此之外,“吾誰與望乎”!(《答顧東橋書》,見《傳習錄》中)因此,王陽明的“一體之仁”“萬物一體”的思想充分體現(xiàn)出儒家傳統(tǒng)的人文關(guān)懷精神,表明“一體之仁”不僅是宇宙萬物的有機聯(lián)系,更是人文社會的有機聯(lián)系。
至此可以看出,王陽明的萬物一體論充滿對社會沉淪、知識割裂以及士人墮落等現(xiàn)象的批判精神,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王陽明的萬物一體論又是社會批評理論。陽明通過這一理論的闡發(fā),表達出一種深切的期盼:通過社會批評以促使人們反省、發(fā)現(xiàn)良知,鏟除功利之毒,回歸仁學傳統(tǒng),進而重建一體之仁的人文社會。
從理論形態(tài)看,“萬物一體”與“天人合一”這組概念具有“家族相似性”。盡管在歷史上,這兩個概念的正式出現(xiàn)是遲至11世紀的事,然而依余英時之說,“天人合一”的觀念在中國每一個時代(從先秦到宋明)的主流思潮中都構(gòu)成了懷德海所謂的“基本預設”之一,可謂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重要的基調(diào)”。(余英時,第172頁)的確,按照其師錢穆的晚年定論,“天人合一”的觀念“實是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之歸宿處”,故他“深信中國文化對世界人類未來求生存之貢獻,主要亦即在此”。(同上,第72-73頁)
錢穆在此雖未提及“萬物一體”問題,然而余英時在考察先秦時代“天人合一”問題時,卻以“萬物一體”觀為例來論證軸心時代哲學突破之后的春秋時期出現(xiàn)了一種新“天人合一”觀。他指出這種新“天人合一”觀主要有三種典型的觀點表述,即本文開頭所引的孟子、莊子和惠施的三段話。(同上,第186-187頁)如果說,“萬物皆備于我”這一孟子的說法乃是新“天人合一”觀的典型表述,那么萬物一體也可以說是“中國思想史上一個重要的基調(diào)”。(同上,第184頁)然而,16世紀才出現(xiàn)的王陽明“一體之仁”的思想究竟應當如何在歷史上加以定位呢?
向來認為,程顥和陽明的萬物一體論可以上溯至孟子的“萬物皆備于我”。然而,三者之間的觀點論述是存在異同的,其異者不必多言,就其同者而言,則可以“仁”字來歸納。在孟子“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強恕而行,求仁莫近焉”的這段表述中,“誠”“恕”“仁”顯然都是儒家的核心價值,特別是“仁”構(gòu)成了孟子“萬物一體”觀的歸趣所在,因為“萬物皆備于我”必然指向“求仁”。可見,由程顥“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到王陽明“萬物一體之仁”,都與孟子“萬物皆備于我”具有思想同源性,已是不可爭辯的事實,因為其中的關(guān)鍵就在于“仁”。
不過,“萬物皆備”一說,素稱難解。因為從哲學上看,人與物例如人與山川草木是無法相融為一的,而且人與神或人與“他者”在終極意義上也同樣難以實現(xiàn)相融無問、合為一體(除了某些神秘主義宗教以外)。另一方面,如果僅從內(nèi)心建立與世界的聯(lián)系顯然也是不夠的,唯有意識到自身是處于“存有的全體”(雅斯貝爾斯語,見余英時,第41頁)之中才是重要的。至于孟子所言“萬物皆備”,其實與“求仁”實踐有關(guān),這就與其通過“盡心知性知天”的工夫?qū)嵺`,打通天道人心的思想理路是吻合的。
可是,朱子卻試圖將孟子“萬物皆備于我”作存在論命題來理解,他表示萬物本身無法融入主體之我當中,因此唯有在“物”之后添一“理”字——即萬物之理皆備于我,其意始通。他的理由是“理”才是“無一不具于性分之內(nèi)”(朱熹,第328頁)的實體存在。然而這是一種理學式的存在論解釋,將萬物的同一性訴諸“理”的同一性,反映了朱子理學的思維方式。在我看來,理解孟子“萬物皆備”說的關(guān)鍵不在于“理”而在于“仁”,這也是把握儒學傳統(tǒng)中的“天人合一”或“萬物一體”觀的關(guān)鍵所在。
盡管陽明的萬物一體論源自孟子,但事實很明顯,依陽明,“一體之仁”才是萬物一體論成立的依據(jù),正是由于“一體之仁”才使萬物與人類、天道與人性構(gòu)成了一體同在的“同一性”。同時,由于“一體之仁”就是仁體也是良知天理,故陽明學萬物一體論具有存在論的普遍意義。另一方面,不可忽視的是,“一體之仁”又具有工夫指向的實踐意義,既指向仁者的精神境界,更是指向“一體之仁”的社會共同體的重建。
從根本上說,陽明學基于“一體之仁”所重建的“萬物一體論”也就是“仁學一體論”,正是在仁學意義上,仁體被置于存有的連續(xù)性維度之中,展現(xiàn)出人與萬物的一體連續(xù)性。重要的是,根據(jù)“一體之仁”的人文精神,陽明強調(diào)了“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傳習錄》中),“使有一物失所,便是吾仁有未盡處”(《傳習錄》上)的觀點,這個觀點可謂是儒家的天下主義倫理學。因為,對儒家而言,天下主義不僅是一種政治觀、宇宙論,更是一種倫理學;同樣,對陽明而言,則是建立在良知本體之基礎(chǔ)上的普遍倫理學。從今天的眼光看,以仁學為基礎(chǔ)的萬物一體論可以展現(xiàn)出以“天下主義”為核心關(guān)懷的人文精神。正是這種精神可以包容多元性的“他者”,而多元“他者”的差異性不是被“一體”所吞沒或抹殺,相反,“一體”與“多元”可以構(gòu)成“多元一體性”的合理關(guān)系,因為其基礎(chǔ)是“一體之仁”。要之,這種以“一體之仁”為旨歸的倫理學或可成為推動人類共同體的和諧共存的倫理基礎(chǔ)。
最后須指出,仁學一體論的理論意義在于:天道性命是一體同在,人己物我更無隔閡,道德生命與宇宙生命不可分割。而其理論的實踐意義則在于:在“一體之仁”的人文精神的引領(lǐng)下,重建宇宙萬物與人類社會的整體聯(lián)系,即重建文明世界的整體性、一體性,進而促進人類文化發(fā)展以及世界文明對話朝著“一體之仁”的方向前行,以期實現(xiàn)個人的道德理想人格以及人與宇宙萬物和諧共存的理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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