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子山的石灰,在邵東縣出了名。寒婆坳拉板車者,也人人皆知。寒婆坳,坐落在天師嶺腳下,衡寶公路之旁。砂石鄉(xiāng),經(jīng)光子的鄉(xiāng)馬路,在坳上與衡寶路相交。寒婆坳,離光子山二華里,距邵東縣城十華里。寒婆坳,山青水秀,交通方便,靠縣城近,人多地少,六十年代初,二十幾戶,除一戶的男人在外當工人,都先后辦起了板車。
寒婆坳,拉板車者多。我父親和母親,不但家喻戶曉,而且個個稱贊。
我父親生于一九一二年三月,八五年壽終。父親個兒矮小,駝背,面瘦臘黃,皺紋過早地爬滿了面部。父親眼睛細小,鼻頭卻大。天熱,常打赤背,一身曬得烏黑。父親為人忠厚,淳樸,從不做虧心事。父親一生勤勞,從不閑著。別人,一天干十小時,父親至少做十二小時,多的一天,做十五六小時,大年三十初一,也如此。父親在世一天,就有那一天的道路。父親總有那么多,永遠干不完的路,做不完的事。父親念三天書,只會寫自己的姓名。但對兒女上學(xué),卻十分關(guān)心。不管在什么艱難的情況下,都要想法子,送我們姐弟哥哥念書。父親不識幾個字,卻會講很多很多動人的故事。
父親的背駝,是青年時期扛大樹壓壞的。父親身殘,出工從來沒得過勞動力工分。我有三個哥,三個姐,一個弟。大哥和春姐,去得早,鐵哥在他二十三歲那年,含悲而去。六二年,大姐經(jīng)人介紹,嫁到湖北武昌去了。臘姐和石哥上初中,鐵哥讀小學(xué)。幾分工一天的父母,靠天天出工養(yǎng)大一家人,實在非常困難。我們這兒,六0年的苦日子,六二六三年收成不好,生產(chǎn)隊窮,家里生活,越過越清苦,一天比一天艱難。六四年,這里又天大旱,日子越發(fā)不好過了。就在這樣過日子的情況下,我家房子傾斜得不行了。在十分危險的情況下,父親不得不喊人搞正。家里沒有了吃的,一大家人,今后的日子怎么過。父親心里急,心里想。父親沒有法子可使了,不得不迫使他,選擇一條他本來吃不了的事一拉板車!
二
“日子太難了,得辦板車。他們拉板車,日子比我們好過多了。'
深夜,父親坐在床上,怎么也睡不了。
“拉板車。'母親小聲說。
“送千斤石灰,有二塊錢,交隊上一元十分,比出工強。人家拉一千二,我拉七百。拖七百斤一塊多,交一元十分,比出工強,還可得幾毛。哪天回來早,下午可做半天事。辦起板車,這樣做下去,日子會好得多。光靠出工,日子過不下去的。'父親說不下去了,埋著頭。
飯都沒得吃,做板車的錢從何來?母親擔心,父親想爛了頭。
做輛硬盤板車,家中尋些木材,也要二十來元才做得來。搞正屋的工錢還欠著,這做車的錢,又從哪里弄。父親想到了園子槽自留地的芍藥,只要把芍藥挖了賣了,可湊些錢。
“黑心呀!'
次日,天未亮,父親帶我去挖芍藥,未走近自留地,我家的自留地,被人挖了個底朝天,芍藥全被人偷光了。父親兩腿發(fā)抖,載在地上。
“爸爸!'
我跪在父親身邊,極力呼叫!
“天殺的,你好沒良心,全偷了去。'
父親從噩夢中驚醒,不要命地撲過去,一下跪在地里,抓著泥土,狂呼著。
父親那沉重而悲苦的呼喊,在凄涼的晨空中散開,顯得是那么的可怕,那么的凄慘,那么的可憐……
“爸!'
我全身發(fā)抖,抱住父親,慟哭起來。
“別哭。'
父親拍著我的肩,望著挖壞的土地。
我咬著嘴唇,緩慢地抬起頭。土里,空空的,什么也沒了。天上,灰暗的云塊,緩緩地從南向北移動,陽光暗淡,天氣陰冷,給人心中,一種荒涼和驚惶的感覺。
“回去?!?/span>
父親拖著兩條沉重的腿,拉著嚇壞了的我,往家中挪動……
芍藥被盜,對父親是種致命的打擊。不到一天功夫,父親神情木然,臉更瘦了,更黑了。在父親忍靈深處,留下了一次永不磨滅的創(chuàng)傷。對全家的生存,是一次嚴重的威脅。面對如此殘酷的現(xiàn)實,父親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夜深了,人都睡了。外面,沒有風聲,沒有鳥叫。屋內(nèi),沒有燈光,黑漆漆的。父親翻過身,下了床。父親在屋中,不停地走動,腳步是沉重的。這給本來就十分沉悶的屋里,增添了更加可怕的壓抑感!
夜更深了,父親的腳步,卻更重了!
三
父親要在艱難的情況下辦板車,芍藥又被偷了,房子斜了重建正欠了錢,在這種情況下辦輛板車,真是難上難。父親沒有其它法子了,他只好靠山吃山了。我們山上有不少藥材,野茶子什么的。父親白天出工,趕早趕夜上山挖藥材,夜里下雨,冒雨挖,夜里不看見,打手電挖。累了,堅持。哦了,忍著。
父親經(jīng)過不斷地努力,賣了山上挖來的藥和茶子,開始做板車了……
板車做好了,父親好激動……
一個暴風雨后的晴日,太陽穿過黑色云絲,黑色云絲不堪一擊,好似裝進了通紅通紅的爐子里,都變得紅紅的,亮亮的,美極了。陽光照進屋內(nèi),顯得寒冷的房中,溫暖起來了。父親兩眼閃著喜悅的光芒,他從外面做事回來,跑進屋,臉貼在板車桶子上,輕輕地摩擦,雙手不停地撫摸。他側(cè)過臉,嘴角輕輕地動了動,露出了一種欣慰的,自信的微笑。父親頂著腳尖,兩手摸著板車,一個圈,又一個圈,轉(zhuǎn)著,看著。不知轉(zhuǎn)了多久,也不知轉(zhuǎn)了多少圈,父親的腳,在杠手邊慢了,更慢了,最后,停住了。父親蹲下身,下巴著在橫桿手上,來回地點著,輕輕地撫摸。
父親好喜,好喜。父親喜得忘記了眼前所有的切。父親忘記了眼前所有的苦難,忘記了芍藥被盜。
辦好了板車,父親太高興了。
“好了,這下好了??偹戕k好了,有了它,日子就不怕了。'
自從做好這板車,父親臉上的笑容就多了起來。
從此,父親開始了他的板車之路……
四
板車做好了,父親挑了個好日子,開始拉板車了……
一個大晴天,父親清早去光子山裝石灰,我清早起床去放牛。吃了早飯,我?guī)透赣H去推板車。父親拖到巖鷹槽的坡下,隊上拉板車者,都走頭了,父親一部板車在后。巖鷹槽這個坡,又長又大,以往,拉到這個大嶺下,兩部板車,都要互相拔工,你幫我推上去,我再幫你拉上去。這回,他們都走前了,沒有人拔工,路上又沒有過往的行人,殘廢矮小的父親,帶著幾歲的我,要想一下拉上這個坡,是何等的艱難。父親帶著我,費盡全身之力,拉著板車,在大坡上,走之字彎。一下走這邊,一下又走那邊。一會朝左拖,一會朝右拐。只有這樣,板車才能往上轉(zhuǎn)動一點點,才能一點一點地往上移動。父親額上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滴,背上的汗水直往下流。我也流著大汗,衣服都濕透了。拉到半坡上,不管父親怎樣拉,我如何推,都不能往上拖動一丁點。父親放下板車,雙手按住桿手。我松開手,出口氣,跳下坑里,撿砣石頭,躍上來,將石頭放在盤子后面,擋住板車不后退。我放好石頭,直起身,左手扶著板車,右手擦著面上的汗水。父親打著赤背,穿條青色舊短褲,腳穿開了好幾個眼的解放鞋。雖說是冬天,父親背上的汗水,雨點般地往下淌。黑黑的臉龐上,一顆顆汗珠不斷地下流滴。父親張口喘著粗氣。休息一小會,父親用右腿跪著桿手,直起身,手掌揩著胸脯上的汗水。父親的神情,顯得很疲倦,這是用力拉板車過猛所致。
“拉'
休息一會后,父親抹扡面上的汗水,順手灑掉,兩手搓搓,彎下腰,雙手端起桿手,用肩掮著橫桿手,雙手往前移動,反手向上,抓緊豎桿手,兩腳站穩(wěn),要我繼續(xù)往前推。我忙用肩頂住板車桶子,兩手用力推。父親費盡全力拉,我使足勁,極力往上推。父子下蠻拉了不是五米,不管如何使力,再也拉不上去了。父親只好停下休息會兒,我用背頂住板車桶。父親揩把汗,喘著粗氣。
“帶這么小的伢子拖,太吃虧了。走,我?guī)湍銈儭?一位過路的熱心大爺,見我們父子拉不動,跑過來,熱情她說。
“麻煩你哪。'父親很是感激。
“不要緊,順路伸把手。'
人家?guī)兔?,父親心里,總不好受,但我們父子又推不上去,也只好這樣。在熱心老人的幫助下,不一會兒,就拉上了大坡。
“多謝幫忙,要不是你幫忙,我們拉不上來。'父親非常感動!
“沒什么,就伸下手。'老人很真摯。
謝謝你,熱心的老大爺,真的謝謝你!
五
春雨,不停地下,下了一大夜。石子馬路,被雨水洗得分外明凈。路兩邊,新生的草兒,被碎雨星罩著,好看極了。然而,美中不足,美景不長,板車輪子一壓一壓,現(xiàn)出了傷痕。這邊是坑,那邊是眼,中間有槽。父親的板車打滑,陷進泥堆里,板車拉出來了,沾滿了黃泥巴。
父親送了石灰,扒兩飯,出下午工去了。收工一進門,提只桶,拉著板車,到屋下的王婆塘邊的馬路上洗板車。
“爸,我?guī)湍恪?父親剛放下板車,我跑來了。
“撿根樹枝劃泥巴,我提桶水。'父親說著,下塘里提水。
“唉。'我尋根樹枝,劃掉板車上的泥。
父親提來水,小心地洗著板車,洗得很仔細,很干凈。
我劃著泥,劃著,劃著,樹枝斷了,順手丟進了塘里。我撿塊碗片,劃著板車側(cè)面的泥。
“你,幫倒忙。'我劃重了,板車劃了一條深口子。父親見了,樣子很嚇人。父親掄起巴掌,停在空中,瞪著我。
我努力睜大眼,膽怯地望著父親,好似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膽怯地望著父親,父來的樣子好嚇人,我越看,越害怕。我流淚了,我跑了,不要命地跑……
“人民,你在哪?'
父親在喊,母親在尋,鐵哥在找。
不應(yīng),不回。由他們喊,由他們尋。我就躲在屋邊的竹叢中。不理,不理。
他們找不到我,母親急了,問父親要人。
“唉。'父親一下蹲在離我很近坪里,兩手擂著頭。
“去尋呀,蹲這等死。'母親火了,哭了。
“媽。'我沖出竹叢,撲進母親懷中,哭得淚人似的。
“你這孩子,急死人了。'
母親一把抱住我,撫摸著我的頭、。
父親蹲在原地,兩眼驚恐地望著我……
六
板車給我家?guī)砹讼M?,也帶來了憂傷。
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板車盤子,唱著歡快的歌,伴隨著父親,在公路上跑著。
久晴必有陰雨天。
一個毛毛細雨的早晨,父親身體欠佳,母親趕清早去裝石灰。石灰廠,沒有冷石灰,盡是紅火里挖出的耐灰。隊上拉板車的,廠里燒石灰的,都說沒事,放心裝。母親見拉板車的都在裝,也急急火火地裝了一車。
“娘,板車出煙了。'
母親在老子山裝回石灰,停在屋前的馬路邊,進屋吃飯去了,我端碗飯來到大門口,見板車里冒煙,轉(zhuǎn)身喊吃飯的母親。
“走,去看。'
父親丟下碗,跑了出來。
“會起火,拿把鋤頭。'
母親跑到口,父親對母親說。
父親雙手端起桿手,用力往上抬,將車內(nèi)石灰,往外倒。倒了四分之一,倒不出去了。母親拿著鋤頭,急忙跑來了。父親端住桿手,母親揮動鋤頭,往外挖石灰。石灰沒有下完,板車著火了。母親丟下鋤頭,跑進屋,急忙拿盆端水潑進板車里,火滅了,板車卻燒壞了不少。
“唉,燒成這樣。'
父親口氣,立在板車旁,目光呆呆的,臉一下變白了。
母親飯都沒吃了,尋幾塊小板子,放在燒壞的地方,裝著石灰。
“裝鬼。'父親生氣了。
“大家都裝了,要起火,怪得我。'母親繼續(xù)裝。
“只會敗家。'父親一腳踢開母親裝石灰的東西。
“不燒,燒了。'母親見父親黑著臉,要吃人的樣子,也來氣了。
父親火了,拾起砣石灰,朝母親打去。母親不想真被打著,掄起鋤頭朝父親挖去,父親嚇得連連后退。
“媽,快放下。'
母親追著父親挖,父親身體有病,轉(zhuǎn)得幾圈,頭暈眼花,兩腿發(fā)軟,一下軟坐地上。母親追上去,揮起鋤頭,朝父親掄去,嚇了我一大跳。我跑過去,母親丟下鋤頭,沒好地站在那里。父親坐在地上喘粗氣。
七
父親辦起板車,對改變家庭生活帶來了不少作用,卻對父親的人生之路也帶來了一些災(zāi)難。
在我十一歲那年,一個大霧的早晨,父親趕清早去光子山裝石灰,母親出早工去了,我在家做飯?!澳銒屇娜チ?,你爸的板車壓著你爸了。'
我做好飯,想去看父親回來沒有,未出門,被急忙跑來的撞倒在地。 他扯起我,轉(zhuǎn)身跑了。
我嚇死了。
“快走,看你爸去。'
媽知道爸受傷的事,進屋拉著我就往外跑。
父親出事地點,在老屋的大嶺上。父親拉車石灰,拉到嶺上半路中,拉不動了,父親一用力,腳滑了一下,栽倒在地。板車右邊桿手斷了,板車壓在父親身上。
“爸爸,爸爸!'
母親拉我跑到父親的出事地點,那兒圍了不少人,父親躺在路上,滿身是血,昏了過去。母親嚇得全身發(fā)抖,差點栽倒在父親身旁,多虧旁人扶住。我不要命地撲上去,跪在父親身前,大聲呼喚。
霧更濃了。我頭暈眼花。這無限的創(chuàng)傷,和沉重的打擊,我是無法承受的。我極力搖著父親,極力呼喚。不管怎么搖,怎么喊,父親都無反應(yīng)?;卮鹞业?,是對面群山那一聲聲,一字字悲慘的、凄厲的回聲。
“長清,你醒醒。'
母親極力克制住心中的悲傷。
“板車,板車……'
父親沒有睜開眼,口里喃喃自語。
我不斷地流淚。
“板車,我的板車……'
父親嘴角動了動,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動下身,向板車旁爬去。
父親爬到板車旁,兩手不停地摸著斷了的桿手,一股悲哀涌遍他全身,他支持不住這種沖擊,又昏了過去……
“長清。'
父親躺在床上,母親打盆熱水,用毛巾幫父親擦著臉上和身上的血跡。
“哎喲。'
母親幫父親擦腰,父親痛得難受,醒了。
父親受了傷,母親要去喊醫(yī)生,父親不肯。母親不理,喊來醫(yī)生,父親卻關(guān)了門,不管誰說,都不開門。父親不開門,醫(yī)生也沒法,只好回去了。
夜晚,窗外的風兒,在呼呼地叫。父親睡在床上,痛得在不斷地呻吟。父親實在是痛得無法忍受,不然,在兒女面前,絕不會這樣。父親眉頭緊皺,兩手抓得鐵緊,想忍著,想極力不叫出聲,可傷痛使他無法做到。
母親見了,好不傷心。
次日,天未亮,母親就去喊姑媽的小崽晚哥。晚哥學(xué)過水師,可治傷。
“哎喲。'
晚哥端碗水,在父親背后噴一口水,說幾句旁人聽不見的話,右手在父親痛處按揉。父親咬著牙,忍不住了,叫了聲。晚哥見父親痛,手輕了許多。
父親斷了三根排子骨,他又不去住院,晚哥幫他噴幾口水,揉揉,就沒有再去看醫(yī)生吃藥了。父親沒住院,后來,傷也好了。
八
父親受傷,沒看醫(yī)生,晚哥噴水揉揉,傷卻好了。
父親的傷好后,又將板車桿手修好,依舊開始拉板車。
父親的板車修好了,板車卻又要歸公了。
七十年代,一個陰森的下午,天上沒有白云,盡是一團團,一砣砣黑云,給人種壓抑感。山上沒有鳥叫,風卻在不停地刮,那是一股無情的秋風,刺在我臉上,痛在我心里。
“我的板車,別拉去,沒有板車,日子何的過……'
大隊在乘公祠開大會,要將私人的板車收歸大隊。我也在那兒開了一陣會,開到半路上,大隊A干部帶幾人,和生產(chǎn)隊長去我家收板車,我離開會場,剛上鄉(xiāng)馬路,只見他們把我家的板車拉來了,父親追著哀求。
“板車歸大隊,開會講了。'A干部講。
“不準拉,我不去拉。'父親追上來,抓著板車不松手。
“拉走。'
A干部一把抓住父親的手,用力一拉,父親栽倒在。
“??!'
父親爬起來,不要命地向板車撲上去。A干部扒開父親,往小路去祠堂,A干部見我父親不放手,走轉(zhuǎn)來,推了我父親把。 父親推出幾尺遠,掉下八尺高的旱田里。
“爸!”
我在后面見了,嚇得心驚肉跳,悲苦地呼喚著,不要命地跑過來,向下面的田里跑去。
“爸,爸!”
父親額頭,口里,手上流著血。昏了過去。我跪在父親身邊,極力喊著。
“板車,我的板車……'
父親醒了,父親哭了。
家里沒了板車,父親身上掉塊肉似的,人一天天更瘦了,臉一天天更里了。更老了。失去板車,父親哭過,孩子般似的哭。失去了板車,父親在夢中,常常 呼喚著板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