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賈母整日介嘻嘻哈哈，好像很嘮叨的樣子。其實不然，賈母講話是很有講究的。什么時候什么場合講什么話，什么時候裝傻，什么時候指東打西，都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比如第三回黛玉初進(jìn)賈府，賈母那些話，貌似是傷痛之下隨口說說，那就大錯特錯了。賈母一番話，不僅給黛玉定調(diào)，也給賈府定調(diào)。
第一，黛玉的地位就如同往昔她母親賈敏的地位。果然就把三春這三位賈府的正牌小姐比下去了。
第二，黛玉不是來串串門，走走親戚，這閨女是要長住賈府，就是我們家的人了，所謂：
【甲戌側(cè)批：總為黛玉自此不能別往。】
第三，我這外孫女在我心目中的分量，你們自己看著辦吧，誰敢難為她，就是跟我做對，都給我收起那一雙勢利眼一顆富貴心來。
第四，我這外孫女和我這寶貝孫子，基本上就是一對了。還安排什么住處，都跟我住，然后，嗯嗯嗯，這倆孩子就住碧紗櫥吧，先熟絡(luò)熟絡(luò)，親香親香。
這就是第三回我們的賈老太太一番迎，一番抱，一番哭，一番訴的真實目的。
呵呵呵呵，賈母霸道不霸道？難怪她那么喜歡王熙鳳當(dāng)家，八成就有她年輕時的影子。
賈母主張不主張自由戀愛？不主張。
賈母主張的依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一來，黛玉初到賈府，和寶玉才堪堪見過一面，甚至兩人還沒見面，賈母就已經(jīng)定調(diào)了。這說明關(guān)于黛玉的未來，賈母三番五次派人派船書信去接，并不是一時沖動，而是深思熟慮的。她這番接過來，是有主張的。而且也是和林如海甚至和重病中臨終前的賈敏溝通過的，所以黛玉不去，如海才會說：
“汝父年將半百，再無續(xù)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極小，上無親母教養(yǎng)，下無姊妹兄弟扶持，【甲戌側(cè)批：可憐！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拷褚腊庾婺讣熬耸湘⒚萌?，正好減我顧盼之憂，何反云不往？”
這話的意思就是，爹爹把你托付給賈府了。
林如海這番話，也絕對是在妻子兒子死后經(jīng)過反復(fù)考量做出的決定，他難道會舍得寶貝女兒？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正如批語所言，說這話的時候，如海的心在滴血。
二來，管你愿意不愿意喜歡不喜歡，嗯嗯，你倆就住碧紗櫥。這個時候的寶黛，了解都談不上，還談什么相知。所以當(dāng)寶玉見到黛玉說這個妹妹我曾見過，就算是遠(yuǎn)別重逢舊相識，賈母真是大喜過望。這不過是堅定了賈母強(qiáng)硬撮合之心罷了。賈母的計劃之所以比王夫人的更人性化，其實只是賈母比王夫人運(yùn)氣好，或許冥冥之中有什么暗示（木石前盟？），只是偏巧寶玉與黛玉一見如故，天生比和寶釵更投緣而已。
三來，她猛批才子佳人，除了為寶黛正名，其實也表明她雖然歷經(jīng)世事看透看穿那一套禮教的虛偽性，很反感那一套封建禮教，但囿于身份地位，也并不能表現(xiàn)得多么的離經(jīng)叛道，她也得認(rèn)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四來，為了讓相中的薛姨媽為黛玉親事出頭，賈母耗費(fèi)了多少心機(jī)？她看中薛姨媽是不二人選，既本性善良心軟好說話，又是王夫人妹妹，這樣的人物如果為黛玉提親，嘿嘿，王夫人只能打折了牙齒往肚里咽。
所以賈母和王夫人關(guān)于寶玉的婚姻問題，本質(zhì)是一樣的，就是針鋒相對兩不相讓。不過是一個相中了外孫女，一個相中了外甥女。
所以賈母說話，那可是大有學(xué)問的。比如第五十七回。
當(dāng)王熙鳳帶著薛姨媽來求賈母為邢岫煙和薛蝌婚事做主，賈母有一句話，是很見性格的。所謂：
賈母笑道：“我愛管個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
這句話有兩個顯著的意思。
其一，這種事情我最喜歡管。這是賈母的性格。邢岫煙的事情她都愿意管，她外孫女的事情她不管？
其二，喏，這件事情做成了，王家大妹子，你怎么謝我？這個時候，其實賈母已經(jīng)在暗示薛姨媽了。更何況之前還有寶琴的婚姻危機(jī)，也解決掉了。你怎么謝我？我不可能白幫你，大家得互相幫對不對？
所以，當(dāng)薛姨媽和寶釵去看黛玉的時候，薛姨媽有一番轉(zhuǎn)述賈母的話，那就更有意思了。所謂：
“前兒老太太因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一門好親。前兒我說定了邢女兒，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雖是頑話，細(xì)想來倒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沒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不說。我想著，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斷不中意。不如竟把你林妹妹定與他，豈不四角俱全？”
這段話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賈母的話，一部分是薛姨媽愿為黛玉做主。這兩部分是有緊密的內(nèi)在邏輯關(guān)系的。或者這么說吧，薛姨媽的轉(zhuǎn)變是賈母的話引出來的。
賈母要把寶琴許配給寶玉，其實是薛姨媽的誤解，這個我說過。不過這樣的誤解賈母也是樂意的，因為這會造成薛姨媽的內(nèi)疚。好了，還幫你解了寶琴的婚姻危機(jī)。然后，接下來的話就有意思了：
”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的一個去了?！?/span>
前兩句將計就計，后一句純粹就是瞎扯淡。
邢岫煙是賈母的人？是賈府的人？
不過是邢夫人的侄女而已，和賈府有且只有半毛錢關(guān)系。
顯然，賈母這樣說話，是要進(jìn)一步加劇薛姨媽的內(nèi)疚感，強(qiáng)迫薛姨媽往為黛玉出頭做親報恩那條路上走。果然，薛姨媽就范了，才有了這一番探望黛玉，認(rèn)黛玉做女兒，以及為黛玉提親的表態(tài)。
這就是賈母講話的水平。高，實在是高！
再說黛玉，認(rèn)薛姨媽做媽，那么一個心高氣傲目無下塵的女孩，仿佛已經(jīng)知道薛姨媽要說什么，那么爽快主動就答應(yīng)下來，沒有半分猶豫，為什么？
這是賈母之前已經(jīng)跟黛玉通過氣了。
我之前分析過的，雪芹為何不寫賈母和黛玉一句直接對話？不是不想寫，而是不能寫。如果寫了，《紅樓夢》就成白開水了。賈母私下里和黛玉說的話，是《紅樓夢》的大秘密。
這就是賈母和黛玉的默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