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話說,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尤其對于那些經(jīng)典的文學(xué)形象,如紅樓夢里的薛寶釵和林黛玉,世人就各有所愛。
這一點,不只是對于普通讀者,許多著名的專家學(xué)者也不例外,比如著名的紅學(xué)家周汝昌老先生,他最喜歡的人物就是史湘云,也是八十回后寶湘結(jié)合的重要支持者。
周老先生還有個最不喜歡甚至反感強烈的紅樓夢人物,那就是林黛玉。這一點我初次從其對紅樓夢的點評文章中讀到時,屬實的驚訝了很久。
以我對紅樓夢的淺薄理解,曹雪芹批閱十載增刪五次的紅樓夢,既然能成為一部傳世經(jīng)典,就自然有它獨到之處。林黛玉這樣的大女主,怎么會如此令人生厭呢?
其實,紅樓夢里的人物并不是扁平化的,而是有血有肉十分真實的,并非好的一味地好,壞的一味地壞。
而作者曹雪芹,對其筆下的人物,其態(tài)度也十分克制,基本不隨意臧否人物,而是讓讀者自己去品評。
大約也正因作者對紅樓夢人物的好壞沒有明確的定評,所以關(guān)于襲人是忠是奸,關(guān)于釵黛二人到底誰更優(yōu)秀等等這些問題,都成了后世紅粉甚至紅學(xué)家爭論的焦點。
咱們言歸正傳,說說周老先生為什么那么討厭林黛玉?
他說黛玉說話難聽,令人難堪。舉的例子是大家都熟知的周瑞家的送宮花這件事,林黛玉因她是最后一位得到花的,于是說了這么一句話:“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p>
老先生據(jù)此認(rèn)為,林黛玉說話太尖刻了,周瑞家的可是王夫人的陪房,一個寄人籬下的小姐,曾經(jīng)“不肯多說一句話,不敢多行一步路”的小女孩,為什么會說出這樣讓人難堪的話來。
黛玉剛進(jìn)賈府時,由于人生地不熟,不了解賈府的人事和生活習(xí)慣,小心謹(jǐn)慎很正常,但到周瑞家的送宮花時,按原文的時間線,此時已過去很久,她熟悉了賈府的一切,自然就會放開。
而且,細(xì)品黛玉這話,其實不是針對周瑞家的一人,而是整個賈府的奴仆階層,賈母就說過,家里的這些奴仆,個個都是兩只體面眼一顆富貴心,所以周瑞家的是有怠慢黛玉的嫌疑的。
原文也說,這周瑞家的心性乖滑,專喜在各房討好賣乖。所以黛玉沖她發(fā)作一次,也不算冤枉她。
金蘭契互剖金蘭語一回,黛玉跟寶釵也說了類似的話,她不想再多事,問賈母要這個那個,因為最終麻煩的都是賈府的下人,而那些下人已經(jīng)多嫌著她了,她不想再讓那些人詛咒她多事。
從原文上下句之間的意思來看,黛玉這話也不是無端說出來的,她應(yīng)該被賈府的下人如此怠慢不是一回兩回了,這一次她只是終于忍不住發(fā)作了出來而已。
他說黛玉巧舌如簧,心內(nèi)醋嫉。舉的例子是寶黛先后來梨香院看偶染微恙的寶釵這一回的情節(jié)。
黛玉來到薛姨媽這里,看到寶玉也在,就說“哎呦,我來的不巧了?!敝髮氣O不解,問其緣故,她于是解釋了一番,說大家間錯開了來,這樣每天都有人來,豈不更好?
當(dāng)然,我們都知道,黛玉這話是含著酸呢,她吃醋了。脂硯齋批語說黛玉“強詞奪理”,大概也是調(diào)侃她,而老先生卻認(rèn)為黛玉巧舌如簧,這是明顯地貶低黛玉了。
其實此時的寶黛釵年齡都不大,彼此之間說話直白些,尖刻些,或者說含沙射影,指桑罵槐,都是有的,但絕無惡意,并非成人之間的算計和心機。
而且我認(rèn)為,這是曹公在著力表現(xiàn)黛玉的伶俐口齒,靈竅之心,根本不是批評黛玉。包括后文黛玉借著雪雁送手爐的事敲打諷刺寶玉,也是一樣寫法。
脂硯齋說黛玉“句句尖刺,可恨可愛?!庇终f“令人疼煞黛玉,敬煞作者?!倍舷壬鷧s只覺得黛玉說話尖刻,不中聽。
而最了解雪芹先生的脂硯齋,是這么評價黛玉借手爐敲打?qū)氂襁@一事件的:足見其以蘭為心,以玉為骨,以蓮為舌,以水為神,真真絕倒天下之裙釵矣。
魯迅有句名言,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我只覺得他們吵鬧。老先生似乎也可以說,人人都喜歡林黛玉,但我只覺得她討厭。
老先生的原話是“反正我不喜歡她。我對她不僅僅是不喜歡,還有時發(fā)生反感?!备骰ㄈ敫餮郏@個咱們不做評論,我只說我認(rèn)識的林黛玉是什么樣的。
他還認(rèn)為黛玉對劉姥姥破口辱罵。這個大家應(yīng)該都知道,舉的例子時劉姥姥走后,還黛玉對其“母蝗蟲”的一句戲謔的評價。
我在之前的文章中,也不止一次分析過黛玉為什么會說劉姥姥是母蝗蟲,可這母蝗蟲三字,最先出現(xiàn)不是在黛玉口中,而是回目里。
黛玉嘲笑劉姥姥是母蝗蟲在原文第四十二回,而曹公在第四十一回的回目里,就說劉姥姥是母蝗蟲了,這一回下半回的回目是“怡紅院劫遇母蝗蟲”。
也就是說,這母蝗蟲是曹公對劉姥姥的戲謔評價,有取笑的意味,但沒有任何嘲諷之意,更不要說是“破口辱罵”了,說一個人是“母蝗蟲”怎么就成了辱罵了呢?
如果真的是辱罵,真的與黛玉一個大小姐的身份不符,像寶釵這樣成熟端莊的女孩,早就閉口不言或借故躲開了,但她并沒有,而是對黛玉的“母蝗蟲”三字進(jìn)行了解釋,眾人也都跟著大笑不止,包括史湘云在內(nèi)。
老先生要說黛玉這話是辱罵劉姥姥,那寶釵湘云等人的附和大笑,豈不是為黛玉的辱罵叫好點贊嗎?
他說林黛玉在劉姥姥走后,十分得意地對劉姥姥破口辱罵,這樣的點評未免有些主觀情緒化了,什么叫十分得意?什么叫作破口辱罵?這分明是把黛玉看成了秋桐夏金桂一樣的潑婦了。
寶釵還跟著評價說: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xiàn)出來了。虧他想的到也快。如果“母蝗蟲”是辱罵之詞,寶釵會跟著點評?
曹公也在回目里對黛玉的這一回玩笑,說是“瀟湘子雅謔補馀香”,這分明是一種肯定和認(rèn)可的態(tài)度。可老先生就是對黛玉反感強烈,還說她“這是什么氣味?什么心田?”好像在說,“這是什么居心?”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們喜歡一個人,他身上的缺點也會成為優(yōu)點。而我們討厭一個人,他身上的優(yōu)點也會變成缺點,而缺點更會被放大成為缺陷。
對紅樓夢里的這些薄命女子,我曾經(jīng)很無知地分了好壞高低,尤其對襲人,可以說有著很大的偏見,但隨著閱讀次數(shù)的增加,對紅樓的認(rèn)識也在加深,舊有的一些偏見也在慢慢被糾正,看待人物慢慢也就變得客觀中立。
當(dāng)然,林黛玉這個角色,在后世能有這樣多元化的評價,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少說明了曹雪芹在角色塑造上的巨大成功。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