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先生在《紅樓夢》開篇就講明了賈寶玉和他那塊玉的來源：傳說女媧補天共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石頭，單剩了一塊石頭沒用，便棄在青梗峰下。后來就像《西游記》中孫悟空的前身那塊大石頭一樣，這塊石頭也吸收天地日月精華，久經(jīng)鍛煉通了人性，碰到一僧一道來到青梗峰下。
這一僧一道，當然就是我們讀者眼中的神仙，他們便和石頭聊起了天，石頭請求下凡感受人間繁華，僧道神仙勸阻，說紅塵雖好但也變幻莫測不能久侍，而且“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倒不如不去的好。奈何石頭凡心已熾，僧道神仙終究是同意了石頭的請求，把它化成一塊美玉，又刻了字，投胎到了我們所看到的榮國府賈家中，于是有了賈寶玉和他的玉。
正因為如此，賈寶玉和他的玉是不能分離的，賈府的人個個都視通靈寶玉為珍寶，但只有賈寶玉自己，經(jīng)常和他的玉作對，又是摔玉又是丟玉。那么，為什么賈寶玉要和他的玉作對呢？如果你仔細琢磨，就會發(fā)現(xiàn)，通靈寶玉，其實就象征了賈寶玉的無奈人生。
第一次摔玉：我只想做個普通人
眾所周知，賈寶玉第一次摔玉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三回林黛玉進賈府時。寶黛初見，言談款敘，賈寶玉忽然問了林黛玉一句“可也有玉沒有”，林黛玉回了一句“我沒有那個，想來那玉是一件稀罕之物，豈能人人有的”，然后賈寶玉的癡狂病立馬就犯了……
寶玉聽了，登時發(fā)作起癡狂病來，摘下那玉，就狠命摔去，罵道：“什么罕物，連人之高低不擇，還說‘通靈' 不‘通靈' 呢！我也不要這勞什子了！”嚇的眾人一擁爭去拾玉。賈母急的摟了寶玉道：“孽障！你生氣，要打罵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寶玉滿面淚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沒有，單我有，我說沒趣，如今來了這么一個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知這不是個好東西。”（引用《紅樓夢》 第三回）
看到這里，可能有的讀者會覺得賈寶玉這個人莫名其妙，真的是瘋瘋傻傻，這樣的操作簡直讓人云里霧里摸不著頭腦。可是如果你仔細讀過紅樓夢，就會有所體會，賈寶玉摔玉，藏著他對自身命運無形的抗爭，通靈寶玉給他帶去了榮華富貴，卻也給他帶來了身不由己。
賈寶玉，富三代賈政的兒子，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也承擔了家族眾人盼其成材振興家族的目光。他出生那天，就銜了一塊玉，家人看到自然稱奇，希望他將來有所作為。周歲那年，賈政試寶玉的志向，結(jié)果他抓的是一些脂粉釵環(huán)，于是他爹就大不開心。
仔細想一下，這像不像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的許多男孩子，小時候你爸媽和親戚就給你看面相，說這娃兒生得怎么怎么好啊，將來一定有前途啊。殊不知，這是一種厚望，也是一種捆綁，就像賈寶玉他爹賈政，本來想以科甲出身，最后卻還是沾了父親的光找到了工作。既然如此，為何到了賈寶玉他就要承擔復興家族的重擔呢？顯然，賈寶玉一個人他承擔不起。
我在看《紅樓夢》時，還發(fā)現(xiàn)賈寶玉身上一個很矛盾的點，他看似很自由，人人討好尊之敬之，但實則并不自由。第十七回賈寶玉到新建的大觀園玩耍，碰到賈政就被抓包喊去陪客人一起逛園子，結(jié)果被他爹罵得不成樣子；第十九回賈寶玉出榮國府到寧國府看戲，于是得空兒和茗煙出了趟遠門去到了襲人家里，結(jié)果很快被襲人勸說趕緊早點回家；第二十四回賈寶玉賈環(huán)賈蘭三個人一起在邢夫人處請安，賈環(huán)賈蘭兩個人覺得沒意思坐了一會就說要走，賈寶玉也想走，但是卻被邢夫人哄騙要求只得老老實實地繼續(xù)坐著……再至于為了丫環(huán)鬧別扭生氣，為了姐妹關(guān)系不和諧頭疼。賈寶玉，十足的一個“無事忙”，總是被安排被敦促被期望被監(jiān)督……
歌曲《悟空》里有句經(jīng)典的歌詞：“我要這鐵棒有何用，我要這變化又如何，還是不安，還是氐惆，金箍當頭，欲說還休”。賈寶玉摔玉的心境大抵就是如此，通靈寶玉是他的財富，卻也無形之中成為了他的枷鎖。所以第一次摔玉，賈寶玉是在冥冥之中痛訴那塊玉給他的束縛：“我只想做個普通人！”
第二次摔玉：愛一個人為什么那么難
賈寶玉第二次和他的玉過不去，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二十九回，這一次他摔玉倒是摔得理直氣壯情有可原了，因為他和林黛玉兩個人為了“金玉良緣”之說彼此拌嘴互相氣得個半死，而且演了好長一段的內(nèi)心戲。
如今只述他們外面的形容。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fā)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說不出話來，便賭氣向頸上抓下通靈寶玉，咬牙恨命往地下一摔，道：“什么勞什骨子，我砸了你完事！”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沒動。寶玉見沒摔碎，便回身找東西來砸。林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摔砸那啞巴物件。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倍唆[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后來見寶玉下死力砸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了下來。寶玉冷笑道：“我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么相干！”（引用《紅樓夢》 第二十九回）
事實上，如果你仔細聯(lián)想這次摔玉事件的前因后果，會發(fā)現(xiàn)那是賈寶玉情感糾葛最為濃墨重彩的時刻，幾大女主角都有登臺，并不僅僅是金玉良緣。
首先是薛寶釵，第二十八回寫到，賈元春打發(fā)夏太監(jiān)送東西到娘家來，賈寶玉和薛寶釵兩個人所得的賞物是一樣的，林黛玉則是和迎探惜三春姊妹一樣，賈寶玉還納悶說是不是傳錯了。
然后是張道士提親的女孩，第二十九回賈母到清虛觀打蘸，張道士提到一位小姐，說是十五歲了，生的模樣也好，聰明智慧，根基家當也配得過。雖然最后被賈母以寶玉命中不該早娶婉拒，但到底讓賈寶玉心里不自在。
再就是史湘云，張道士的弟子們?yōu)榱擞懞觅Z寶玉，給賈母她們敬賀了一盤子禮物，其中就有一個赤金點翠的麒麟。這樣的麒麟史湘云也有一個，到第三十一回會大張旗鼓地強勢登場，和金玉良緣有的一拼。
看到這里，我想大家也明白了，賈寶玉可供選擇的對象那么多，這對木石前盟無疑是一個嚴峻的挑戰(zhàn)與考驗。所以林黛玉和賈寶玉才會吵起來，又鬧到了使勁去砸那塊通靈寶玉的地步。
然而，我又在賈寶玉身上看到了作為一個男人最無奈的一幕。事實上，賈寶玉的內(nèi)心選擇始終只有林黛玉一個人。薛寶釵，是家人權(quán)衡利弊后的選擇；張道士提親的女孩，是外人看上你富家公子哥的條件來攀附；至于史湘云，賈寶玉是真的只把她當妹妹看而已……
所以，當賈寶玉看到林黛玉不理解自己的心時，他覺得現(xiàn)實是那么的無力，被那些身外之物和旁人影響，渴求一份真感情變得尤為奢侈。他再一次感受到通靈寶玉對它的束縛和捆綁，只想自己砸了它完事兒。
那么，作為《紅樓夢》讀者的我們，你是否也有過和賈寶玉一樣的感受？我想是有的。當父母為你安排相親時，當旁人說為你物色對象時，當合適的戀人遲遲不出現(xiàn)時，你是否也有了賈寶玉摔玉那一刻的心境：“老天，愛一個人為什么那么難？”
第三次丟玉：我不想長大，長大以后沒童話
賈寶玉的玉再次出事故，來到了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這一次，通靈寶玉不再是無緣無故地被賈寶玉砸了，而是直接丟失，全然不見了蹤影。
通靈寶玉無端丟失，讓大觀園的姊妹們迷惑不已，更是讓怡紅院的丫環(huán)們大驚失色。那么，這一事件到底意味著什么呢？筆者覺得，這意味著賈寶玉到了不得不面對長大的時候。
就在丟玉事件的前一回第九十三回，赫赫有名的甄家倒臺，甄家的一個仆人包勇帶了書信來投靠賈府，他講了一個很有意思的事情，似乎甄寶玉也和賈寶玉一樣到過太虛幻境，但不同的是后來甄寶玉醒悟了。
賈政又問道：“我聽見說你們家的哥兒不是也叫寶玉么？”包勇道：“是?！辟Z政道：“他還肯向上巴結(jié)么？”包勇道：“老爺若問我們哥兒，倒是一段奇事。哥兒的脾氣也和我家老爺一個樣子也是一味的誠實。從小兒只管和那些姐妹們在一處玩，老爺太太也狠打過幾次，他只是不改。那一年太太進京的時候兒，哥兒大病了一場，已經(jīng)死了半日，把老爺幾乎急死，裝裹都預備了。幸喜后來好了，嘴里說道，走到一座牌樓那里，見了一個姑娘領(lǐng)著他到了一座廟里，見了好些柜子，里頭見了好些冊子。又到屋里，見了無數(shù)女子，說是多變了鬼怪似的，也有變做骷髏兒的。他嚇急了，便哭喊起來。老爺知他醒過來了，連忙調(diào)治，漸漸的好了。老爺仍叫他在姐妹們一處玩去，他竟改了脾氣了，好著時候的玩意兒一概都不要了，惟有念書為事。就有什么人來引誘他，他也全不動心。如今漸漸的能夠幫著老爺料理些家務(wù)了。”賈政默然想了一回，道：“你去歇歇去罷。等這里用著你時，自然派你一個行次兒?！卑麓饝?yīng)著退下來，跟著這里人出去歇息。不提。（引用《紅樓夢》 第九十三回）
87版《紅樓夢》電視劇在丟玉事件一處，則展示了王夫人和賈政的一段長對話，他們在規(guī)劃兒子賈寶玉的未來，總共講到了三件事：第一件事是賈寶玉長大了，應(yīng)該搬出大觀園和姊妹們避嫌，第二件事是賈寶玉應(yīng)該抓緊時間讀書，最好能像他們的大兒子賈珠那樣上進，第三件事是賈寶玉成熟了正，兒八經(jīng)地也到議親事的年紀了。
種種跡象表明，賈寶玉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脫離大觀園，急需立業(yè)直面成長爭取把握自身命運的時候。然而有意思的是，我們會看到賈寶玉和他身邊眾人對丟玉一事抱有的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賈寶玉的態(tài)度是無所謂的，覺得這不算個事兒，非常淡定絲毫不慌。反倒是他身邊那些人，從王夫人鳳姐兒李紈到林黛玉賈探春邢岫煙，再從襲人麝月到林之孝家的，一個個忙得跟無頭蒼蠅似的，又是喊賈環(huán)來盤問，又是叫劉鐵嘴測字，又是求妙玉扶乩……
有趣吧，這像不像你上學時身邊總有人苦口婆心地對你說：“孩子，多讀點書吧，將來才好立足于社會不用吃那么多虧??！”但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的反應(yīng)是什么，大概都是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心態(tài)，不接受一下社會的毒打，永遠體會不了身邊人的用心良苦和著急。
其實只要賈寶玉開竅愿意去吃生活和學習的苦，他家里人給他找個合適的工作是完全沒問題的，神奇的是，賈寶玉的玉一丟，他就變傻了。所以賈寶玉對通靈寶玉丟失淡漠的態(tài)度，折射出他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想法：“我不想長大，長大以后沒童話！”
可惜，生活從來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人，賈寶玉以變傻來逃避現(xiàn)實，緊接著第九十五回他姐姐賈元春在宮中去世，再后來家人騙他以假亂真娶了薛寶釵，最愛的林妹妹含恨離世……賈寶玉沉浸于童話不愿意直面長大的現(xiàn)實，終究是害了他自己也毀了他一生。
蔣旭先生曾解釋過通靈寶玉上那八個字的意思是：這是一塊仙界帶來的石頭，好好保存，不可丟失不可忘記，才能永葆健康昌盛。賈寶玉，終究還是一塊難以成材的石頭，他享受了通靈寶玉帶給他的富貴榮華，卻承擔不了通靈寶玉附加的人間煩惱、束縛和使命。
通靈寶玉，其實就象征了賈寶玉的無奈人生。他的身上，有著普通人面對生活百般為難的辛酸，卻也有旁人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嫌疑。或許就像那句話說的：“他不知道生命里所有的饋贈，其實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p>
作者：劉青山，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