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有一個情節(jié)頗受人關(guān)注，那就是寶釵“選秀”。她詠柳絮時所作的“好風(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的詞句，也被一些讀者看作是寶釵想借“選秀”一步登天的“證據(jù)”——可是事實真的如此嗎？
我們不妨先回到文本中去看看。
《紅樓夢》第四回寫道：“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降不世出之隆恩，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xué)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可見，寶釵之所以闔家進京，投奔賈府，就是因為薛蟠要送妹妹進京待選，這是寶釵進賈府的緣起。
可是，寶釵進京待選，果然是待選秀女嗎？
一、選妃還是選宮女？
要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先了解一些關(guān)于清代選秀的知識。清代選入宮中的女子有兩種：秀女與宮女。清初，二者并沒有嚴格的界限，直到順治十八年后，秀女和宮女才分開選拔。
所謂選秀是指清代八旗女子，年十四而合條件者，由八旗都統(tǒng)造冊，送戶部奏請引閱，以備妃嬪之選，或指配近支宗室。也就是說，秀女是八旗官員的女兒，可以選為妃嬪或指配給宗室王公大臣的子弟。
而選宮女的范圍只限于內(nèi)務(wù)府各佐領(lǐng)所屬上三旗（正黃、鑲黃、正白）包衣任職佐領(lǐng)、管領(lǐng)以下家庭的女兒。宮女出身內(nèi)務(wù)府包衣，地位較低，供內(nèi)廷役使。
宮女的身份也不盡相同，上層的為宮中女官；下層的為普通奴仆。女官必須掌握一些技藝：“宮廷歲選秀女，凡選中者，入宮試以繡錦、執(zhí)帚一切技藝，并觀其儀行當否，有不合格者命出，以次遞補，然后擇其優(yōu)者，教以掖庭規(guī)程，日各以一小時寫字及讀書。寫讀畢，次日命宮人考校，一年后授以六法?！?/p>
由此可見，宮女中比較優(yōu)秀的就有機會成為宮中的女官，被分配到皇帝、皇后、嬪妃、公主、阿哥等各宮中隨侍。
那么，寶釵待選的到底是秀女還是宮女呢？《紅樓夢》文本說得很清楚：“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xué)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既然已經(jīng)將嬪妃排除在外，又明確了“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xué)陪侍”，這就說明，寶釵待選的并非秀女，而是級別較高的宮女。
有人可能會有疑問，寶釵出自“四大家族”之一的薛家，家世顯赫，又極其富貴，怎么可能是參選宮女選拔呢？寶釵家的確有錢，有“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財力，可是寶釵的出身又確實是四大家族中最弱的。為什么這樣說呢？
我們回到文本細讀，會發(fā)現(xiàn)文中是這樣介紹薛蟠的：“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現(xiàn)領(lǐng)內(nèi)府帑銀行商，共八房分。” “紫薇舍人”在清代是一個什么樣的官職呢？事實上，清代并無這個官職，但是唐宋兩朝有“紫微舍人”。
“紫微舍人”為中書省的長官，是唐宋兩朝中書舍人的別稱，品秩在唐朝與子爵同級，在宋朝與伯爵同級。曹公這樣寫薛公的官職是虛寫，大概是想說明薛家的祖輩的官職并不低，可是同時也暗示了薛家的祖先并不是世襲貴族。到了薛蟠這一代，薛家已成為皇商，“現(xiàn)領(lǐng)著內(nèi)帑錢糧,采辦雜料?！?/p>
皇商即代表皇帝營商，以官方身份管理由朝廷經(jīng)營的重要產(chǎn)業(yè)的國營大資本家即內(nèi)務(wù)府的商人。皇商歸內(nèi)務(wù)府管，內(nèi)務(wù)府是清代特有的為皇帝服務(wù)的機構(gòu)。領(lǐng)內(nèi)庫帑銀的，固然是地位較高的皇商，可是仍歸內(nèi)務(wù)府管理，因此寶釵并不具備選秀的資格，她參加的選拔只是較高的宮女之位。
明白了這一點，說寶釵待選是想當上皇妃，借此飛黃騰達的誤讀就不攻自破了?！昂蔑L(fēng)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這句詩歷來被不少人作為寶釵野心勃勃的證據(jù)，如今看來，也是不妥當?shù)?。雖然宮廷劇中不乏一些宮女被皇帝寵幸的故事，可事實上，清朝皇族極注重血統(tǒng)的純正，宮女出身的妃嬪只占百分之十六的比例。寶釵是個聰明務(wù)實的人，怎么會做那樣的癡心夢？
既然只是選拔高級宮女，優(yōu)秀如寶釵，又怎么會落選呢？她是什么時候落選的？文中為什么沒有正面提及？
二、宮花與落選之謎
看過《甄嬛傳》的人一定都熟悉雍正選妃時的“留牌子”和“撂牌子”。留用的即“留牌子”，落選的即“撂牌子”。被“撂牌子”的往往要得到帝后一些象征性的賞賜，以示安慰。其實清代不但選妃要皇帝親自相看，選宮女也是一樣的，所以也有留牌子和撂牌子之分。寶釵后來嫁給了寶玉，無疑是被撂牌子，落選了。
寶釵的落選并沒有正面描寫，但是《紅樓夢》第七回卻寫了薛姨媽將十二支宮花送給賈府的女孩子的瑣事。這小小的宮花傳遞了許多信息：既寫出了寶釵、黛玉、惜春等人的性格特點，又表現(xiàn)了周瑞家的作為王夫人陪房的奸猾圓融，甚至李紈的孤苦寂寥，惹人嘆息。
除了這些作用，也一直有人猜測，這精巧的宮花是否寶釵落選的一個暗示？過去覺得這種猜測沒有依據(jù)，后來了解到一些史料，反發(fā)現(xiàn)這種猜測的方向竟頗有一些合理性。
清代有個叫完顏崇的鑲黃旗旗人，他就記錄過妹妹在選拔中落選的事：“春間接京信，知四妹撩（撂）牌，蒙上賜大紅江綢二卷，又皇后賞賜翠花兩對。予寄詩賀之。”完顏崇既是鑲黃旗人，其妹參選的一定是宮女的選拔，可見“撂牌子”并不是選妃的專屬名詞。完顏崇的記錄還透露出一個信息，那就是妹妹落選了是件喜事，不但不覺得可惜，反倒作詩慶賀：“不櫛居然成進士，宮花插帽認君先”，喜悅之情溢于言表。
為什么落選了反倒是件可喜可賀之事？因為清代宮女制度規(guī)定，入選宮女從十三歲入宮，就要為皇室服務(wù)，到二十五歲才能離開皇宮。在古代，二十五歲早就錯過了婚配的最佳年齡，很難再找到好婆家。一句話，進宮服役是個苦差事。不但寶釵這樣的富家千金，就是普通人家的女兒，也視入宮服役為一件痛苦的事情。
為了女兒的幸福，有錢人家往往會通過賄賂手段去打通關(guān)節(jié)，避免自己的女兒入選。因為國家規(guī)定選秀是義務(wù)，不可違逆，所以寶釵要進京待選；但是若落選，便也就脫去了這個負擔(dān)。薛家是金陵富戶，薛蟠打死人都可以使幾個錢擺平，寶釵待選之事相對人命官司而言，無疑是更容易操作的。
所以那一盒宮花還真有可能是寶釵落選所得的“賞賜”，而薛姨媽將這宮花送人，也很可能也是出于和完顏崇一樣的心理：喜悅與輕松。
至于有一次寶釵怒懟寶玉：“我倒像楊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楊國忠的”，被一些讀者認為是寶釵對自己落選的憤憤不平，甚至透露了寶釵怨恨哥哥薛蟠胡作非為耽誤了自己的前程的說法，未免片面。
寶釵發(fā)怒，或許只是出自對寶玉失禮的惱怒——畢竟寶玉當面奚落寶釵“”“像楊妃”，生得“富態(tài)”。試問哪一個女孩子愿意這樣被當眾比“楊妃”呢？楊貴妃拋去“富態(tài)”不說，在封建社會里還被視作“禍國殃民”的紅顏禍水。被寶玉這樣取笑，任是誰都不會開心的。寶釵忍不住發(fā)作，也在情理之中了。
寶釵落選之后，薛家就在賈家常住下來，不走了。因此，安排寶釵入京待選，更像是作者讓薛寶釵常住賈府的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如同黛玉父母雙亡，從此不回揚州一樣。
三、為何其他女子不參選？
整部《紅樓夢》只見了一處選秀，賈府三春和黛玉、湘云都是與寶釵年齡相仿的女子，卻不見提起待選之事。這是為何呢？
清代初期，選秀制度還不嚴格，不但姊妹，甚至姑姑、侄女共同入宮的現(xiàn)象也不少見。后來隨著選秀制度的規(guī)范化，規(guī)定了太后、皇后的姐妹，兄弟姐妹之女，可免于參選。元春封了貴妃，是皇帝等級較高的妃嬪，賈府三春免于選秀就在情理之中了。
那么黛玉、湘云又如何不見提起待選之事呢？
個人認為，即使黛玉、湘云不具備免予參選的資格，作者也不會對她們的選秀多加筆墨。因為，這樣能有效避免重復(fù)描寫和暴露年代。
曹雪芹在開篇第一回就明確表示：“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鼻宄笈d文字獄，作者有意模糊年代，聲稱《紅樓夢》“不敢干涉朝政”，脂硯齋曾評：“凡有不得不用朝政者，只略用一筆帶出。蓋實不敢以寫兒女之筆墨，唐突朝廷之上?！?/p>
寶釵選秀之事便是“不得不”涉及朝廷的事，作者聰明地一帶而過，自然不會再在別的女兒身上細寫了。因此我們對于寶釵選秀“落選”之事，也不必再耿耿于懷，只看作是“劇情需要”也罷了。
作者：杜若，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