壬寅年正月十五的下午,老天總算收住了連日的雨腳,露出了清淺而又嫵媚的笑臉。趁著好天氣,從乾竹門上獨山,一路攀走,游人如織,笑語歡聲,絡(luò)繹不絕。
人到中年,極不喜歡這種看似喧鬧實卻寂寞無比的氛圍。避開摩肩接踵的游人,選擇一條無人的林間小道,我信步快走。
穿過一片濕地松與楓香幼樹混交的林塊,迎面而來的微風輕拂著我的短發(fā),頓時有些許的愜意感漫過全身。翻過一個小山頭,突然隱約聞到了野生蘭草花的幽香。心里一激靈,把視線投向左側(cè),那里是一片青綠色的天然林,仔細一嗅,蘭草花的幽香似乎是從這里飄出來。它若有若無,但沁人心脾。我欣喜異常,這是給獨行者我的賞賜么?
再往前走一段,梅花的馥郁濃香似海潮一般向我襲來。
不用仔細嗅,那香味似乎隨著呼吸,直入心扉。不容你躲避,它以包圍之勢,從四圍奔來,頃刻間,人被花香薰醉了。
我索性停了下來。我想多呼吸一會兒,吐濁納清。春節(jié)期間的重葷重腥,太需要來一次大清洗了。俗體凡胎,如若不接受大自然的熏陶與洗禮,只會一日勝似一日的萎頓與疲沓。我之所以停下來,是因為轉(zhuǎn)過這個山頭,即將有一大片四散的梅林迎接我。它經(jīng)過三四個春夏秋冬的榮枯與積淀,斜逸的梅枝已織就成一株株張揚的梅樹,梅林已蔚然可觀了。
但是,再往前走,陣陣的嘻笑嘈雜聲、音樂喧鬧聲擊打著耳鼓,梅香有那么一會兒似乎被阻斷了,但是一會兒仍然倔強地向我襲來。
一嶺一凹的梅林,已然進入盛花期。山嶺如染,云霞若錦,如果不是有枯黃的芭茅在林緣盤踞,說它是三月春光,一點也不為過。
梅林里,散布著三三兩兩的人群。拍照者,搔首弄姿,大聲喧嘩,給你拍過了再給我拍,單人照了,再拍兩人合影、多人合影;抖音者,以梅為背景,漢服、裙裝、絲巾等輪流上場,配合不同的音樂,各自陶醉在自己的一塊天地。
我呆住了。梅的本性是清幽孤高的,讓梅置于如此嘈雜而又喧囂的環(huán)境里,人是怎么能感受到梅的高潔與傲氣呢?
我想起臘月二十八的上午,雨中的獨山,寂寂無人,如霧如云的雨絲飄浮在空中,似仙境一般的縹緲神秘。我和母親倆人踏雨而來,梅花在半開未開之際,似處子般靜美、端莊。在凜冽的寒風中,梅花被清冷的雨水包裹著,晶瑩剔透,讓人生出心疼之感,想要呵護她,但是又只敢遠遠地望著她欣賞她贊美她。
我還想起了正月初七那場飄然而至的大雪。梅與雪的相遇,構(gòu)筑了蒼莽大地間一個最為真實的美麗存在。梅,極盡它的清幽與冷傲;雪,則極盡它的潔白與包融,它們相互映襯相互圓融,形成了缺一不可的大雅。“有梅無雪不精神,有雪無詩俗了人”,面對這樣的美麗,我甚至不舍得也不好意思伸出我的手,去撫摸她、觸碰她,只靜靜地佇立在它們的跟前,感慨風云有霽、天地無塵;細悟頓思,“不經(jīng)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領(lǐng)略造物主的神奇和恩賜。
梅開有骨,雪落無聲,那邊一大群對著梅朵兒狂喊狂奔的人,怎么能夠領(lǐng)悟“寂寞開無主”的深邃,又怎么能夠感受“冰姿自有仙風”的意境呢?
突然想起杭州西湖孤山的林處士,他的梅妻鶴子的故事那么動人,“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這是他筆下的梅妻,他對待他的梅妻——梅花,絕對是不會讓她置于如此嘈雜喧囂而浮躁不安的環(huán)境里的,如若長此下去,梅花會愿意做他的妻子么?
這樣想下來,或許,獨山的梅本就不屬于孤獨者、思考者,更不屬于“凌寒獨自開”的清傲者。再或者,當梅植以成片,賞以成群,是不是再也難覓到“尋常一樣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的雅致了。
但是,我看到了這些喧鬧的場景中,梅仍是孤寂而又清冷地綻放著。一枝又一枝,一樹又一樹,“占盡風情向小園”,沒有因了周遭的不和諧而放慢了自己迎春的步伐。
而對于我,獨山的梅亦早已烙進心田一隅,“竹影和詩瘦,梅花入夢香”已逐漸成為我每一個尋常的日夜。
(2022.2.16晚寫于流眄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