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
王 族
水
牧場是水草的代名詞。一個地方,只要有水有草,它就可以成為牧場。甚至陡峭的山坡也可以成為牧場,只要有好草,羊不怕費力氣,總會慢慢走過去吃。牧民們說,羊上坡時吃的是抬頭草,下坡時吃的是低頭草;羊的脖子是活的,沒有什么草不能吃。至于水,流到哪里,哪里就長草。那仁牧場有一條小河從草地中心流過,每天的陽光都把它照亮,恍若一條絲帶。這條河的功勞不小,養(yǎng)育得牧場青草茂密,也使佇立于河邊的松樹長得筆直高大,一排排像守河的士兵。
牧場在牧民的心目中有至高的位置,故首當(dāng)敘述,但牧場的水和草直接起到了維系牛羊生命的作用,故而我的筆還是要先落到水和草上。
先說水。
像高原所有的水一樣,那仁牧場的這條河也是由雪山上流下來的雪水匯成的。這條河水流量不大,但卻沖開了一個很寬的河道,我在遠(yuǎn)處以為一步可以邁過去,好不容易走到跟前,才發(fā)現(xiàn)它有三米多寬。我坐在河邊看水,水清澈見底,河底的沙子似乎在隨流水在移動,但好長時間過去了,卻并沒有移動多遠(yuǎn)。有幾條小魚從水草中游出,撞入我投在水中的影子里,一驚,便快速逃走。此時四周寂靜無聲,隱隱約約地,我聽到了水聲。一條表面上趨于平靜的河,發(fā)出的水聲是隱隱約約的,但卻很緊密,似乎有無數(shù)雙腳正在一個看不見的地方行走。
牧民們每年春天進入牧場,而春季正是雪山化冰的時期,所以這條河里的水便時大時小。有時候,水突然就大起來,從河道中溢出,順漸陡的地勢蔓延。這時候,一條河便變成了幾條河,新的河道出現(xiàn),舊的河道反而沒有水了。有時候,大水在半夜涌下,嘩嘩的水聲使羊群咩咩亂叫成一片。牧民們說,半夜流下來的水是下午的太陽曬化的冰水,上路晚,所以到了晚上才流到了那仁。第二天,草地上就會又出現(xiàn)新的河道,橫橫豎豎流著大大小小的水。出現(xiàn)新河道的日子,羊都不去遠(yuǎn)處,只吃近處的草。有羊不小心吃到河邊,被水驚嚇,猛地轉(zhuǎn)頭就跑,似乎對水很恐懼。
后來,牧民們發(fā)現(xiàn)了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每次雪水流下來后,不論沖出多少新河道,但最終仍要歸于老河道。那些水流上幾天后,像是終于聽到了什么召喚似的,仍回到舊河道去。舊河道很快就又恢復(fù)了昔日的神采,在陽光中如一條起伏的絲帶。
有意思的事后來發(fā)生在一只羊身上。那天,雪山上的冰水突然涌下,頃刻間將牧場上的路全都淹沒了。一只羊在慌亂間被堵在一個死角,無法回到羊群中。水越來越大,眼看著它就要被淹沒,牧民們都為它捏了一把汗。但它卻很從容,向四處看了看,揚蹄一躍而入舊河道。它站在水中一動不動,好像在等待著什么。果然,水慢慢地涌入了新的河道中,舊河道中的水越來越少,它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等著大水過去。下午,舊河道慢慢顯出石頭和沙地。那只羊從水中出來,又開始吃草。牧民們都很為這只羊而高興,它在危難來臨的一刻,能夠從容地選擇舊河道保護自己,真是聰明。
草
那仁牧場的草好,在阿爾泰是出了名的。好草必養(yǎng)好羊,所以,在那仁牧場長大的羊皮毛柔軟,肉鮮嫩,而且長得壯實。阿爾泰富饒,被譽為“金山銀水”。而阿爾泰又是大牧區(qū),所以有人便戲稱阿爾泰的羊走的是黃金大道,吃的是中草藥,喝的是礦泉水。
牧民們對草的感情很深厚,除了草喂養(yǎng)了牛羊以外,大概還有一種感情在里面。一天,我看見一位牧民蹲在一個地方用手小心翼翼地在刨一株草周圍的沙子。我問他:“你在干什么呢?”他說:“我在幫這株草?！蔽覇?“你怎么幫它?”他說:“去年的風(fēng)調(diào)皮得很,不光刮來了雪,還刮來了沙子,把好好兒的一株草給埋住了。草的力氣小嘛,我?guī)退幌??！蔽矣謫?“它今年能長出來嗎?”他回答:“能。能長出來。去年它在嘛,喂了我的羊。今年我和我的羊又來了嘛,我們不能不再見面?！蔽也辉賳査裁?一個牧民對一棵草的觸摸是如此細(xì)致和真實,是多么的感人啊!
細(xì)看那仁牧場,幾乎碧草連天。這是一個草的世界,同樣有很多有關(guān)草的故事。有一年牧場起了一場大火,火勢很快就蔓延到了那仁,但只燒了十幾米卻自己熄滅了,那場火使其它牧場都遭了災(zāi),牛羊因為沒草吃被餓死了很多。人們都驚訝那仁牧場的草為何不著火,便都過來看。出現(xiàn)在眼前的情景使他們驚訝不已,火燒到那個地方后,留下一道齊刷刷的痕跡,像是有誰在那里及時砍了一刀,將火制住了。那道痕旁邊的草并無什么特別之處,但卻沒有絲毫被燒傷的痕跡,讓人目光虛虛的敬畏。從此關(guān)于那仁牧場的傳說就多了起來。人們說,這個地方有神看著牛羊,牛羊都是上天的神降到人間修煉呢!所以,上天不會不管它們,派另外的神在關(guān)照它們呢!在火燒過來的那一刻,神就用大刀將火斬斷了。這是一個在中國常見的神話,基本上遵從的仍是神力高于一切事物的規(guī)律,突出神力,使故事變得完美。
也有在現(xiàn)實中有意思的事情。一位牧民告訴我,看一只羊有多高,就知道它吃了什么樣的草。我問他怎么個看法。他說,去年嘛,我有二十只羊和紅梏草一樣高,今年和麻黃芍十一樣高,明年就和柴胡草一樣高了。和柴胡一樣高的羊,要吃五年那仁牧場的草;和麻黃一樣高的羊,要吃四年;和紅梏一樣高的羊,要吃三年。我深信他這種計算法的正確性。多少個日子,他就這么盯著羊看,看著看著,便看出了門道。后來,去他的帳篷里喝奶茶,見他帳篷里掛有多種草。他告訴我,他發(fā)現(xiàn)了草與羊的身高的關(guān)系后,便將這些草一一采來,與每一只羊測量,果然很是準(zhǔn)確。于是,他便向外公布了自己這一發(fā)明,牧民們往外賣羊時,紛紛采用這一方法與商人談?wù)搩r錢,不按這個標(biāo)準(zhǔn)給價,死活不賣。他成了一個規(guī)則的創(chuàng)造者。幾年后,牧民們也沿用他發(fā)明的這個方法,不用再去稱一只羊,再去用手掂量,瞅一眼就可以知道它吃了幾年的草,有多重,值多少錢。當(dāng)晚,他給我們宰了一只羊。吃手抓肉的時候,他問我:“羊肉怎么樣?”我說:“好吃?！彼袊@一聲說:“這只羊也長了一身好吃的肉。前年嘛,它紅梏一樣高,去年它一下子長得柴胡一樣高,直接越過了麻黃,一年長了兩年的身子嘛!這么好的羊,我舍不得賣出去。我放羊辛苦嘛,吃個好羊!”說完,他詭秘地一笑。在他家吃罷羊肉,體內(nèi)燥熱,似有火在燒。入夜,從他的帳篷里出來,見月光灑了一地,草地上光芒一片,明閃閃地有什么在動。
多么像一雙雙眼睛,正躲在細(xì)密的草叢中間,在看著我。
樹
牧場上有兩棵大樹,相距有十多米,從遠(yuǎn)處看,兩棵樹似乎是一棵樹,碩大的樹冠投下大大的影子,占了好大一塊地方。牧民們把這個地方起名為“兩棵樹”。有時候,羊走到樹蔭下站一會兒,羊也許是在樹蔭下乘涼,也許是感覺到這兩棵樹高大,在這里站一會兒是榮耀。后來,牧民們也受了羊的影響,走到那棵樹下了,本能地也要站一會兒。
多林是這次放牧中年齡最大的牧民,他說:“人呀羊呀,都愛到大樹下站一站,也想變成大樹呢!要是人和羊在那里站上幾十年,就真的變成大樹了?！迸赃叺囊粋€年輕人說了一句調(diào)皮話:“大叔,我們把你放在這里,你當(dāng)一冬天的大樹,明年開春我們再來接你?！倍嗔终f:“我這個年齡了,該當(dāng)樹在冬天里站時早已站過了,你年輕,要有這個信心,選一個地方,讓自己像一棵樹一樣站一個冬天?！蹦贻p人覺出多林話中含有什么,便不再說話了。
關(guān)于這兩棵樹的傳說頗多。有的牧民說,它是一個冬天長這么高的。那一年人們在秋季離去時,它們還只是低低的兩棵小樹,等過了一個冬天,人們在春季進場,它們就已經(jīng)長成了這么高。還有一位牧民說,一次他走過那兩棵樹,躺在樹下歇息了一會兒,他的馬鞭子居然從手中脫出,飛上了樹。人們跑到樹下去看,哪里有馬鞭子的影子。他便又說,馬鞭子飛上樹以后,停留了一會兒又飛上了天。天高遠(yuǎn)無比,誰也看不到馬鞭子到底飛到哪里去了。我沒有去考察這些傳說,我非常能夠理解人們把這兩棵樹說得如此神奇。人都是這樣,對于高大完美的東西往往都習(xí)慣于幻想,習(xí)慣于按自己的思維去設(shè)想出它更完美和神秘的一面。說到底,這便是人的一種向往。人是喜歡向往的。人的生活基本上是依據(jù)向往而得以維持的。
這兩棵樹在現(xiàn)實中也發(fā)生過一些頗有意思的事情。有一年,不知從何處呼啦啦飛過來一大群烏鴉,遮去了陽光,使大地頃刻間暗了下來。羊最先有了反應(yīng),見烏鴉飛過來,扭頭就跑,急促而密集的蹄聲把大地敲擊得一陣陣顫抖。鴉群在空中盤旋幾圈,落入那兩棵大樹。頓時,枝上桿上便黑乎乎一片,好像兩棵大樹在瞬間結(jié)出了黑色果實。幾個年輕人撿石頭打烏鴉。但任憑他們怎么打,烏鴉都不離去。要是有一兩只被打中,只是在樹旁繞飛幾圈,便又落下。其它的烏鴉則對他們視而不見,只是穩(wěn)穩(wěn)站于枝頭。幾個年輕人不得不停住,望著烏鴉們出神。多林把他們叫回,對他們說,不能打烏鴉,它們飛長路飛累了,在歇息呢。我們走路走累了的時候,也要歇息。如果烏鴉在我們歇息的時候也用石頭打我們,我們會怎么想呢?年輕人說,它們落在大樹上了。那是大樹,它們怎么能落呢?多林說,它們要飛很遠(yuǎn)的路,這兩棵大樹是他們在中途歇息的標(biāo)志,沒什么不好的。年輕人便不再說什么,一一散去。烏鴉們在樹上歇息了一個多小時,便又飛走了。
后來又發(fā)生了一件事。到了秋初,別的樹上的葉片還綠著,這兩棵樹的葉子卻已開始發(fā)黃并相繼落下。它們的葉子有巴掌那么大,從枝上落下時金光閃閃。一兩天工夫,樹下便落下厚厚一層。牧民們感嘆著說,多好的樹葉呀,可惜用不到地方。不料沒過幾天,樹葉就發(fā)揮出了用處。一只母羊分娩,正值深夜,便獨自跑到樹下,將樹葉拱成一堆,鉆了進去。小羊羔順利產(chǎn)下,母子被樹葉暖了一夜。第二天,牧民們看到了這些,說,好樹葉,好樹葉,一切都多么好啊!
再往后,人們走過兩棵大樹時,便習(xí)慣了,像走過一座山,或者一塊小石頭,不會再在意它們了。兩棵大樹潛藏在了歲月中。
羊
在牧場上,牧民說到羊時,有著比別人更深的感受。他們說,每個人都說是人放羊,其實呢,是羊在放人。羊吃草的時候,吃到哪里,人就得跟到哪里。羊知道哪個地方有好草,它邊吃就邊往那個地方去了,但人卻不知道,所以,人只能跟著羊走;羊還知道哪個地方有水,吃到一定的時候,它自然而然地就向那個地方走去,它不亂走,也從來不會迷路,聰明和有經(jīng)驗的牧民跟在羊后面,總是能夠找到水。
有一天,牛羊突然像是聽到召喚似的,齊刷刷改變行進的方向,一起鉆入一片樹林子。人們要把它們攔回,但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只好讓它們在松林里穿行。它們像是早已明確方向似的,排一列整整齊齊的長隊,穿樹林而過,又翻過一座山,一一站住,出神地望著前方。牧民們趕過去一看,眼前是一片廣闊無比的草地,有一條小河在中間流淌。好牧場!牧民們發(fā)出了感嘆,羊群咩咩叫成一片。少頃,羊群從山坡上沖下,跑到了河邊,牧民們以為羊要飲水,但它們卻站在河邊不動,望著河水出神。牧民們明白了,是這條小河的流水聲把羊引過來了。羊會聽河。盡管這條小河只發(fā)出了隱隱約約的流水聲,但羊卻會聽。隔著一座山、一片樹林,羊就聽見這個地方有一條小河,并由此判定此處有一個大牧場。所以,它們便自己選擇了道路,選擇了能維系自己生命的一塊牧場。
有一位牧民說,在阿爾泰牧區(qū)有不少人能聽懂羊語,羊咩咩地叫幾聲,他們就能聽明白那里面是什么意思。在放牧的時候,如果羊走遠(yuǎn)了,他們就爬到山脊上朝山里喊出一種聲音,羊聽到后就會向他跑來。這樣的事情往往發(fā)生在黃昏,夕陽把余暉曬在草地上,像鋪了一層金子似的,羊群就在這層金色的光暈里跑動,渾身閃閃發(fā)光。
人懂羊語,可能與游牧生活有關(guān),但人卻不懂羊的眼神。有一次,一位牧民正在走路,忽然發(fā)現(xiàn)一只羊用一種平時從未見過的眼神在看自己。他走過去,見它的眼神一動不動,靜靜地注視著自己。他湊到羊跟前,與它對視良久,羊仍是一副鎮(zhèn)定自如的神情。他慌了。他不明白一只羊為什么會如此鎮(zhèn)定地看一個人。后來,他又遇上了那只羊。在看見它的一瞬,他想起了它上次注視自己時的神情,他覺得它會認(rèn)出自己,會像上次一樣投過來一雙專注的眼神。那一刻,他有些緊張,遠(yuǎn)遠(yuǎn)地等著那只羊走到自己跟前來。但那只羊卻沒有認(rèn)出他,揚著頭從他身邊走了過去。他一下子失落到了極點。緊張的期待和意外的失落,使他更是如墜云霧,愣怔半天回不過神來。
過了幾天,一個去別處放牧的人回到了那仁牧場,同時,他也帶回了一個讓人十分驚訝的消息。他是為了讓羊吃到更好的草才離開大家的。到了另一個牧場后,他發(fā)現(xiàn)那里的草果然十分茂盛,羊群從早晨探下頭去,一口氣吃到了下午才抬頭。牧民們放牧?xí)r很注意羊抬頭的次數(shù),如果羊抬頭的次數(shù)多了,就說明草不好,羊老是在尋找好草吃。而羊一直低著頭,則說明草很好,它們吃得很專心,無暇抬頭。放過羊的人,都知道這個道理。他很高興,這么好的草場上只有自己一個人的羊群,吃到轉(zhuǎn)場的時候,它們肯定會長得肥壯,回去后就可以多賣幾公斤肉,多剪一些羊毛。在高興的同時,他又有一點擔(dān)心,畢竟自己一個人在這么遠(yuǎn)的地方,萬一遇上狼或者什么的,后果將不堪設(shè)想。不久,他擔(dān)心的事情果然出現(xiàn)了。一天下午,一群狼突然包圍了羊群。頓時,狼嗥和羊叫響成一片,他站在羊群中間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很快,羊群就有了變化,它們像是聽到了一個無聲命令似的,一頭挨一頭,在原地轉(zhuǎn)圈。這樣,站在羊群中的他就被保護了起來。但他卻還是很著急,雖然自己沒什么危險了,但羊群卻暴露在狼的眼前,如果狼向它們發(fā)起進攻,它們就有危險了。就在他這樣擔(dān)心著的時候,羊群又發(fā)生了變化。它們一律頭朝里,屁股朝外,又形成了一個保護圈。他馬上明白了,狼一般咬羊時,都先咬羊的脖子,現(xiàn)在羊把屁股對著它們,使它們無從下口。狼圍著羊群打轉(zhuǎn)轉(zhuǎn),過了一會兒,嗥叫著走了。羊群合力圍起的這個保護圈,使它們無力突破,只好撤走。
他站在羊群中間,目睹了這一幕,猶如目睹了一次草原上的神話傳說。
馬
那匹馬是在一個雨天的早晨走到牧場上的。它站在一塊石頭上望著遠(yuǎn)處,久久不再動一下。時間久了,它便變得像一座雕塑。這場大雨下起來之后,人們都很少出來,偶爾有人出現(xiàn),也是在牧場上走走,很少有走出牧場的。一場大雨,似乎已將牧場包裹在了一個酣睡的夢中。
一陣風(fēng)吹過,地上的水氣飛起,彌出一團一團的霧。那匹馬在霧中變得恍惚起來,但它卻仍一動不動,等待著霧在風(fēng)停后散盡。它的頭始終高揚著,望著遠(yuǎn)處一動不動。它在望著遠(yuǎn)處的什么?一位牧民去河中挑水,回來走過我身邊時,我把他叫住。我對他說:“你看,那匹馬?！薄霸趺蠢?”他問?！八恢痹谕h(yuǎn)處?！薄皩ρ??！薄八淮笤缇妥叱隽舜遄?。它在望著什么呢?”他沒有回答我,仔細(xì)看了一會兒那匹馬后,才對我說:“下午你到我?guī)づ窭飦?我們喝茶。到時候我告訴你一匹馬為什么望著遠(yuǎn)處?！蔽彝刈?感到眼睛有些不舍,心里有些牽掛。一匹馬仍站在那里望著遠(yuǎn)處。它如此執(zhí)著的站姿,似乎在強調(diào)著內(nèi)心的某種渴求。大雨已將一切都遮裹在了寂靜中,唯獨它的執(zhí)著,像從寂靜雨霧中燃起的一把火,向四周傳遞著一絲絲灼熱。
下午,雨停了,我急急去找那位牧民。那匹馬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不見了。太陽鉆進了云層,天便陰了下來,地上的霧在寂靜中似乎又厚了幾分。它離開后,那個地方留有一處空白,我看一眼,心便急切起來,想盡快讓那位牧民告訴我一匹馬為什么望著遠(yuǎn)處的答案。那位牧民為我備好了最好的奶茶,喝一口,便覺得那個答案也會像這茶一樣滋滋有味。他見我神情急切,便不再等我催,告訴了我那匹馬望著遠(yuǎn)處的答案。原來,馬在奔跑時,都是高揚著頭的,越是開闊的地方,它的頭越是揚得高,而且速度也越快。牧民們的心與馬的心是相通的,很快他們就發(fā)現(xiàn),它高揚著頭,實際上是在望著遠(yuǎn)處的一座山,那座山必然是高過眾山的。馬有望山的習(xí)慣,所以就像這匹馬一樣,在不能奔跑或下雨的時候,望著遠(yuǎn)處的一座山。
原來如此。單從事情本身而言,似乎是一個神奇的故事,但在事件內(nèi)部涌動著的,是怎樣的一種生命熱情啊!我想起一句哈薩克諺語:“好馬一鞭,駑馬千鞭?！边@是多么好的諺語啊!是從游牧生活和草原直接得來的,是人和馬之間至深的一種關(guān)系。
從那位牧民家出來時,天已暗了下來。我走到那匹馬站立過的地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風(fēng)中有什么簌簌作響,似是誰發(fā)出了一種低語。
很快,大雨又嘩嘩而落。
牛
牛在牧場上不多,但也屬于游牧之列。牛不需要每天收攏,下午吃到哪里便在哪里一臥,到了第二天早上爬起來又去吃草。牧民們對牛則關(guān)心不多,因為牛是大動物,整個牧期放在外面也不會有事。有時候,牛吃著草便慢慢地走到主人的帳篷前,朝主人叫幾聲,主人伸出手去撫摸它,它用身子蹭蹭主人,甩著尾巴高興地走了。
我到牧場的第二天,一位牧民一大早就來找我,對我說,走,看牛王去。我隨他到了山口,果然見一大群牛羊正經(jīng)過山谷。他用手一指后面的牛群說,看,那就是牛王。我順著他所指一看,好家伙,牛群中有一頭牛整整比別的牛高出了一頭,長長的角高揚著,似要伸上天去。它行走的姿勢更是和別的牛不一樣,四蹄邁得很穩(wěn)健,似把大地踩得在顫抖。
他告訴我,有一次,它在外十幾天未回,后來突然飛奔著跑了回來,背上馱著一只狼。狼驚恐地從牛背上跳下,試圖逃出牧場,但牧場上人多,很快就把它圍住打死了。原來,它在返回牧場的途中遇到了一群狼,一只狼跳上它的背,試圖咬它的脖子,它撒開四蹄就跑。狼在它快速的奔跑中既不敢跳下,也咬不著它的脖子,只好在牛背上趴著。人們將消滅了一只狼的功勞歸功于那頭牛。國家有規(guī)定,在牧區(qū)打死一只狼,可獎勵一只羊。但給牛獎勵什么呢?后來人們想了一個辦法,把一塊紅布掛到它脖子上去,誰見了都會馬上知道,它是一頭掛紅的牛。但它卻不喜歡那塊紅布,跑到一棵樹跟前,使勁把紅布蹭了下去。人們又去給它掛,它一見就跑,再也沒有辦法接近。
還有一頭牛,因為奔跑,把自己傷了。去年返回牧場的時候,天下了一場大雪。牧民們將牛收攏起來,讓它們從山坡上往下走,其時夕陽快要落了,雪地上反襯出一片濃濃的夕光,似有暗紅色的絲綢鋪在地上。有一頭?？匆娔瞧鈺r,從牛群中跑出,向雪地上的那片夕光跑去。一位牧民驚呼,不好,要出事了。它的速度越來越快,由于慣性的原因,像一塊石頭一樣摔在山坡上,又接著向下滾去。滾到坡底,它掙扎著想爬起,但卻沒有了力氣。牧民們把它抬到一個平地,讓它臥著,希望它能緩過氣來。它的主人不在,只有十三歲的兒子守著帳篷,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他不知道該怎么辦,抱著那頭牛就哭。大家勸他,它可能臥一會兒后就好了。但他卻不信,說:“它像石頭一樣從山上摔下來了,不會好了。上次有一塊石頭從山上滾下來,摔到山下都摔碎了。我們家的牛,內(nèi)臟肯定像石頭一樣摔碎了?！贝蠹乙妱癫蛔∷?便帶話給他父親,讓他趕快回來。
當(dāng)天晚上,又下了一場大雪。那頭牛被雪埋住,只露著頭在外面。那個十三歲的小家伙拿著父親的羊皮大衣,走到它跟前,把它身上的雪掃掉,給它披了上去。雪越下越大,小家伙不停地用手刨著落在它身上的雪。到了后半夜,便哭了起來:“我們家的牛要死了,我爸爸回來我怎么辦呀,他一定會打我一頓?！钡教炝?他父親仍沒有來。他已經(jīng)哭得滿臉掛滿淚珠子。
那天,他一直守在那頭牛跟前,不停地刨著落在它身上的雪,嘴里嗚嗚的哭,誰勸都不聽。到了下午,夕陽又把雪地照亮。那層夕光在雪地上反射開來,又使大地變得像鋪了一層絲綢。那頭牛從地上一躍而起,飛奔向那片夕光,跑進去后,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它看見夕光出現(xiàn),不知道為什么突然有了力量,從地上一下子就一躍而起。
牧民們都很驚訝,看見它站在夕光中,已和往日沒什么兩樣。那個小家伙轉(zhuǎn)泣為笑。
王族,作家,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詩集《高原的脈痕》、散文集《藏北的事情》、《圖瓦之書》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