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題目公布完,自己先有點含糊,宛如驟然置身荒漠,黃沙莽莽間寂無一人。誰曉得什么書能帶到地老天荒?“天若有情天亦老”,天已老,人何在?人類那一點點小小智慧,一冊薄薄書籍內(nèi)承載的悲歡與苦樂,怎禁得起地老天荒的摧折。
好像愛情,動輒海水枯竭,頑石朽爛,其實月降日升,一夜之后,愛就已變質(zhì)。昨日如醉如癡的書,也許今天再難入眼。作家大抵悔其少作,讀者多半棄其少讀,想起從前讀三毛,以為發(fā)現(xiàn)了奇葩,現(xiàn)在三毛的書放在書柜最不起眼的角落,多年不曾翻看了。今天網(wǎng)絡(luò)上癡迷郭敬明和安意如的孩子們,只要稍有微詞,就跟你玩命,二十年后,這些人里恐怕沒幾個人愿意再提及這段往事。時間之水能溶解一切,那幾頁發(fā)黃的紙張,除了清風(fēng),有幾人愿意翻看。
人類文明進化了數(shù)千年,今日的書籍已非汗牛充棟,而是積山填海,不足喻其眾。但能留下的有幾多?今日風(fēng)頭強健的讀物多半最早消亡,勵志、理財、管理,如果到了時間的盡頭,理想如吹向落日的塵煙,財富金珠散落成無人問津的沙磧,還有什么可管理、規(guī)劃的,還有什么預(yù)謀、籌劃和經(jīng)營?別了,韋爾奇,別了,德魯克,別了,奶酪、股票和期貨。其實不必等到地老天荒,書店架上琳瑯橫陳的書籍,百之九九,半年后全丟進故紙堆。青春小說、言情巨著,和人世的浮囂一同塵埃落定。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司馬公的志向遠(yuǎn)大,但假如真的地老天荒,誰會在乎那些歷史的余燼,區(qū)區(qū)一家之言?“為天地立心”“為萬世開太平”,我們何曾見太平,天地又何嘗有心。
一本書就是一個人,一段獨一無二的歷程,生命如此脆弱,一本書的命運也不過飄蓬隨風(fēng)罷了?!对娊?jīng)》、《易經(jīng)》,上古的文字早不知經(jīng)過多少無奈的遺漏和刻意地篡改,才變成今世模樣?!叭送稣ⅰ?,豈止是政,一本書的散佚聚合,經(jīng)得起多少天災(zāi)與人禍及身而散,一代代書家的宿命,精魄心魂的凝聚,一吹就散了,蒲公英般寥落。
知識就是苦,是煩惱的根源,“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何必要書籍來擾亂心性,迷惑蒼生。知識愈多,愈發(fā)現(xiàn)人類的渺小和短暫?!拔嵘灿醒模矡o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恣肆如莊生,齊死生,等禍福,亦明了知識的浩瀚無邊,絕非人類火花一樣的生命所能照亮。
照這個思路繼續(xù)走下去,文章可以不必寫了,因為不但沒有書可以帶到地老天荒,即便是當(dāng)下,讀書也成為一件無謂的事。“察見淵魚者不祥”,做到物我兩忘的境界,自可不立文字,見性而悟??上逸吽兹耍y及大德。假若洞明了讀書的無用,知識的荒謬,只怕不是了悟,反而陷入虛無的恐懼。
書總還要讀,不為升官入黨發(fā)財,不為炫耀乞食謀生。周作人說:“為自己的教養(yǎng)而讀書”,對我而言,也嫌境界太高,如果說目的,大概是為了解決心靈的空虛吧。心這不系之舟,搖搖蕩蕩之際,魂夢難安,總要有一個處所安妥之,撫慰之。讀書的效用有多大,暫且不論,總是慰情聊勝于無。
好了,信馬由韁至此,要拉回到自己設(shè)定的題目。姑且相信有天荒地老的一天,有一本書非要隨身攜帶,直到時間盡頭,就像明知其縹緲,總希望心中的那個人可以相伴終生。但問題仍在,究竟哪一本合適呢?
許多經(jīng)典書籍都有選取的理由,可惜不能帶一個圖書館,帶上哪一本都有理由,拋棄每一本也有原因,如果一生一世你只能選擇一個人與你相伴,理由還重要嗎?那就索性從吾所好。讀書,我是庸俗派,雖然偶爾讀一些高頭講章,深奧峻嚴(yán)的作品,私心仍耽慕輕松、感性的文字。如果讓我選,索性帶一冊宋詞好了。
李太白的黃河之水天上來,渾然磅礴的盛唐氣象,可惜到底曇花一現(xiàn)。小李杜全不是盛唐的風(fēng)致,纏綿柔婉之間,喁喁訴說的是個人的情懷,杜子美的家國天下讓位給杜樊川的輕羅小扇,興亡成了二十四橋邊的一縷簫音。此時,詞的世界悄然開啟。《花間》柔靡香軟,浮著一層膩膩的脂粉,看不出天然的膚色。后主和大小周后廝混在一處,“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不提防教坊早奏起別離之曲,要不是山河巨變,也修不成擔(dān)世間罪惡的釋迦心腸。時至北宋,詞終于走向巔峰,云破月來,一地婆娑。有井水處皆歌柳詞,晏殊晏幾道父子二人,不同的人生吟出不同的歌謠。到了東坡,詞的境界豁然一變,如山登絕頂,另開一層風(fēng)景。秦少游的纖媚間偶爾露一點浮薄,但情真還是掩住了失態(tài)。周美成典麗工穩(wěn),矜持里有一抹潛繞的情韻。李易安生不逢時,身遭變亂,“武陵人遠(yuǎn),煙鎖秦樓”,大宋第一才女,終是人比黃花瘦。南渡諸客,還有稼軒挑燈看劍,燃犀下觀,難逃將平戎策換作種樹書,放翁匹馬覓封侯,抵不過鬢發(fā)先秋。白石一身清逸瘦骨,只在暗香疏影中商略黃昏雨。到了玉田、草窗、夢窗,詞也衰微,大宋也衰敗了,蔣竹山空階聽雨,已成亡國之音。
宋詞對一個敏感的心靈有足夠的魅惑。漏斷人靜,幽人獨往來的凄清,欹枕釵橫鬢亂的旖旎,枕上詩書雨中風(fēng)景的閑逸,尋尋覓覓間,為蕭娘書一紙??傁胫ピ荷钌罾锏纳钌钚氖?,低首垂睫輕攏慢捻的歌女,娓娓而歌:“天不老,情難絕,心如雙絲網(wǎng),中有千千結(jié)”,銷損多少英雄淚。天縱老,情不絕,什么抵得上一首詞酒一杯呢?這世界有情也無情,惟情最不可解,不可言說。地老天荒了,我不再質(zhì)問存在的荒謬,但愿尚有一卷殘簡讓人相信,世間曾有情,曾有如此癡兒女。
對我而言,詞另有一用,可以解憂。每逢心情極度抑郁,不妨高吟古人詞作。非為癡,非為雅,只為一股不平之氣,無可紓解。上佳的詞作,音調(diào)鏗鏘,韻律諧暢,長短參差,最饒音樂之美。即使曲調(diào)早已喪失,不得不用現(xiàn)代語音高誦,也同樣有金玉之聲。一首首朗然而吟,如大江東去,有時意義反倒不暇思索,只覺韻高氣雄,扶搖而上,若鶴翔九天,自在逍遙,忘記了憂從何來。假如天地之間,孤獨一人,高吟一首豈不是最好的謝幕。
宋詞的個人文集選本太多,撿哪一本也費斟酌。上疆村民朱孝臧的《宋詞三百首》當(dāng)然不夠理想,遠(yuǎn)不及蘅塘退士《唐詩三百首》的眼光。但坊間紛亂的選本注本,又有幾個及得上呢?藝術(shù)的優(yōu)劣莫衷一是,又何必執(zhí)著于一端。地老天荒不過是一句不著邊際的話,不必太認(rèn)真對待。執(zhí)著原本無用,即便地不老,天不荒,世間一切也終必成空?!暗克?,芳塵去”,你成了一闋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