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西方文化從源頭就非常注重理性和智慧,那么中國文化的源初時期則更重視道
德和生命?!梆B(yǎng)生”是先秦諸子共同重視的學說。“養(yǎng)生”的對象廣義上是指百姓,狹義
上則是指個體生命。在莊子那里,養(yǎng)生的目的是為了達到逍遙。莊子的養(yǎng)生學說對后世影
響非常大,道教很多修養(yǎng)方法是從莊子養(yǎng)生學發(fā)揮出來的?!肚f子》內(nèi)篇中那些神奇而完
整的養(yǎng)生學說,是很引人注目的?!肚f子》的養(yǎng)生學說與其他養(yǎng)生學不一樣之處,在于它
是以“逍遙”為終極旨歸。筆者概括為幾點:
首先是喪我。逍遙自得的行為自然地具有一種審美境界,如庖丁解牛“合于桑林之舞
,乃中經(jīng)首之會”(《養(yǎng)生主》);逍遙的不同層次在審美境界上有如人籟、地籟、天籟
,“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天籟“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齊物論
》)。人籟是人取物雕琢成簫管之類,使合于律度,吹奏之時更有待于人與物“吻吮值夫
宮商”,這種人為的音樂是莊子所不取的。地籟是自然萬物相摩相蕩之音,如風吹擊地面
眾竅而發(fā)出的聲音。天籟則不需待于外物,無從知其由來,這種境界只有“喪我”才能達
到。
“南郭子綦隱機”的寓言中提出了“吾喪我”的命題?!皢饰摇币环矫媸侵感袆由系?br>不物物,另一方面是指認識上變換主客兩分的對象化視角,消解人的主體性,使人與萬物
齊一。只有“喪我”才能去此物物之心,不物物且不物于物。人的是非觀念以及對事物的
判斷來自“成心”,“成心”是人在有意識地認識外物中所形成的比較穩(wěn)定的看法,是把
自然對象化之后所獲得的認識。莊子否認知識在體道中的作用,所謂“道隱于小成”,就
是說道渾沌無形,如水瀉于平地,東西南北無所不可,若是從具體之物去認識道就會有所
偏差,所以惟有“喪我”才不拘囿于“我”所處的環(huán)境而得任道逍遙。
“喪我”而齊物我。人對物形成自“我”觀之的主觀判斷,眾說紛紜的是非、生死,
在莊子看來并非必然如此。莊子用一個很有名的寓言“莊周夢蝶”來說明這個道理:“昔
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
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生死是道化的不同狀態(tài),道忽而化為此物,忽而化
為彼物,沒有一物是永恒不變的。自道觀之,物之生死譬如大夢,生者以生為覺,以死為
夢,焉知死者非以生為夢,而以死為覺?故不能以此物為是,而以彼物為非。一切知識起
于人對物、對自己的認知,這些認知遮蔽著本真大道。所謂“目擊道存”,也是說“喪我
”才能全面地體認大道和生命。
其次是解懸?!娥B(yǎng)生主》中用四則隱喻來全面闡述養(yǎng)生之道,第一則隱喻是“庖丁解
?!?。庖丁順著牛體的性理來解牛,使解牛技術(shù)精進而達到藝術(shù)的境界。第二則隱喻是“
公文軒見右?guī)煛薄S規(guī)熖焐鷶嘧銡埣?,公文軒見到右?guī)煹臅r候,覺得非常驚訝,不知他的
殘疾是天生還是人為所造成。只有等到他得知右?guī)熓翘焐鷶嘧?,心里才能夠釋然。第三個
隱喻言“澤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飲,不蘄畜乎樊中。神雖王,不善也”。當澤雉生活于自
然之中,它的神氣自然飽滿高昂,人們見了不會覺得奇怪。而一旦被關(guān)進籠子里,受到人
為的束縛或傷害,這時如果它能夠保持原來的神氣,人們就會以為“善”了。第四個隱喻
是“秦失吊老聃”。秦失哀吊老聃而不拘守喪禮,“三號而死”。他認為老聃之死是將隨
造化而化為他物,造化使其為人之時則安于為人,造化使其為物之時則安于為物,這樣才
符合自然之道。既然老聃之“來”和“去”都是安時處順,無悖于物情,于是就可以“哀
樂不能入”了。
對《養(yǎng)生主》這篇文章也有很多種解讀。對后世影響最大的是郭象提出來:“夫生以
養(yǎng)存,則養(yǎng)生者理之極也。若乃養(yǎng)過其極,以養(yǎng)傷生,非養(yǎng)生之主也?!?nbsp; 也就是“適性
以養(yǎng)生”,以隨順物理和周圍的境域來保全自己的生命。每個人清楚了解自己的情性以及
所處環(huán)境,不做違反情性和環(huán)境不允許發(fā)生的事情,這樣就可以怡然自得了。郭象的解釋
與“適性以逍遙”前后相承,構(gòu)成其理解《莊子》的一家之言。以“適性”為養(yǎng)生的方式
,則強調(diào)物在某一境遇內(nèi)調(diào)整自己的存在狀態(tài),而不希望破除生存境域的束縛而獲得徹底
的自由自在。它包含著安命不爭的意思。然而物各自稟其性情,顏回適顏回之性,盜跖適
盜跖之性,顏回將為盜跖所賊害,又怎么談得上養(yǎng)生和逍遙呢?所以只有“解懸”才是真
正的養(yǎng)生之道。
人處于自然和社會兩重復(fù)雜關(guān)系之中,莊子以庖丁為善于養(yǎng)生的人,以刀比喻生命,
以牛體比喻人生存于其中的復(fù)雜關(guān)系,而養(yǎng)生就像刀入牛體,依照自然之理而行就能夠自
如地對付各種繁難復(fù)雜的關(guān)系,從而獲得生命的主動和自由,否則將勞心傷神、疲于應(yīng)付
。如果說有待于自然和社會關(guān)系是“懸”的話,那么養(yǎng)生就是“解懸”。人心之所以有種
種的疑問,是因為心里有“懸”而不得其解的原因?!敖鈶摇倍樒渥匀?,沒有任何人為
的殘身損性,惟其這樣,公文軒見到右?guī)煟蜁浪翘焐?;人們見到澤雉神氣?br>滿,也就不會覺得稀奇了。解“懸”如同解牛,對處于社會關(guān)系中的人來說尤其是這樣。
秦失正是懂得了生死乃物化的必然、于大道無所虧損的道理,所以才“三號而出”,而那
些像哭其子那樣的老者,像哭其母那樣的少者,因為不懂得順自然而變,才放縱哀樂內(nèi)傷
其心,遭到了如莊子所說的“遁天之刑”。天,自然之意也?!岸萏熘獭奔词翘与x自然
,背離物情。
再次是無用?!跺羞b游》中以大瓠和不龜手之藥的寓言說明物皆有用,只看人如何用
而已,又用大樗之樹等寓言來說明無用之用的道理?!度碎g世》又以櫟社樹、商丘之木、
宋荊氏之楸柏桑、支離疏等寓言反復(fù)論述有用者殘身損性,而無用方得保全性命。所以當
世人紛紛著述立言闡述有用于社會之道時,莊子獨自標揭“無用之用”。君待于民,猶如
舟待于水,水以其能載舟而為舟所待,民以其有用于君而為君所待。如果水無所用于舟,
臣民無所用于君,就不會產(chǎn)生對待關(guān)系,而各自得以獨立自足了。無用是為了不為人所待
,從而瓦解人與人、人與物的關(guān)系,“求無用”是為了擺脫為人所待的危險。
對于逍遙之人來說,他們對外惟不用于天下,對內(nèi)求無可用于天下?!坝谩币馕吨?br>物,“有用”則將物于物,都會導致虧損物性,殘害生命。不用于天下才不會傷害物性,
無可用于天下才不會損身殘性。然而不用和無用也只是理想而已,人既無法不用物而生存
,任何物也不可能完全無用。
人不能獲得絕對逍遙,因為他不得不用于天下,又不得不有用于天下。支離疏以其形
殘而不必被征為武士、役夫,并且享受國家給予殘疾人的補貼,“受三鍾與十束薪”,但
他平時必須“挫針治繲”、“鼓莢播精”,才能夠維持自己的生活。因此莊子主張應(yīng)盡量
減損“用”和“有用”的程度?!短斓亍菲铩白迂曇姖h陰丈人”的寓言是這種思想的最
好演繹。子貢“過漢陰,見一丈人方將為圃畦,鑿隧而入井,抱甕而出灌”,于是建議丈
人用一種名為“槔”的機械,卻遭到了漢陰丈人的斥責,以為“有機械者必有機事,有機
事者必有機心”,而機心利器將使人越來越背離大道,并且“神生不定”,有害于養(yǎng)生。
莊子的養(yǎng)生論散見于全書,以達乎生命的逍遙和保身、全生、養(yǎng)親、盡年為目的,所
謂至人、神人、圣人、真人云云,只是借此寄寓養(yǎng)生的最高境界,并不一定是真正存在的
。但正是對終極逍遙的執(zhí)著向往,才使《莊子》全書呈現(xiàn)出一種真正的藝術(shù)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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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文章引用自:http://bbs.pku.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