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皇三十七年,嬴政開始了自己的第五次出巡,這是時間最久,行程最遠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這一次出巡,是為了破解一系列不祥的預(yù)兆。
在東郡,有一塊隕石落了下來,有人在石頭上刻下了一行字:始皇帝死而土地分。
這是觸目驚心的一行字。
首先是始皇帝三個字。
自從嬴政統(tǒng)一天下以來,他一直以皇帝的名稱號令天下,從來沒用過什么始皇帝的名號。
嬴政巡游天下,留在各地的石刻銘文里,用的也是皇帝。
這些黔首為什么用始皇帝來稱呼我?
始聽起來更像一個謚號,太不吉利了。
嬴政不喜歡謚號,認為是子議父,臣議君,沒什么道理,直接廢除了。
我要是死了,也不要什么勞什子謚號,就叫始皇帝好了。
問題是,這些東西并沒有公布,這些黔首是怎么知道用始皇帝來稱呼我?
當(dāng)然,更讓人擔(dān)憂的是死而土地分這幾個字。
朕的帝國剛剛統(tǒng)一天下,就有人想著分裂朕的國土。
嬴政下令去調(diào)查,結(jié)果當(dāng)?shù)貨]有任何人承認是自己干的。
那就寧可錯殺一千,不可放過一個了。
嬴政下令將隕石附近居住的人全部捉拿處死,然后將石頭焚毀。
雕刻這些石頭,不可能不引起人注意,他們隱匿不報,等于同犯。
嬴政知道,帝國的敵人潛伏在四處,他們?nèi)缤撵`一樣,四處破壞,給帝國制造各種麻煩,妄圖動搖帝國的基業(yè)。
但到了下面這件事情發(fā)生時,嬴政坐不住了。
有一個使者從關(guān)東來,經(jīng)過華陰的時候,有一個人攔住了使者,拿出一塊玉璧給使者,說道:請?zhí)嫖野阉徒o滈池君。
接下來,那個奇怪的人又說了一句話:今年祖龍死。
使者大為奇怪,想去問的時候,那個突然不見了。
使者拿著玉璧上報朝廷。
聽到這個消息,嬴政沉默了,許久沒有說一句話。
他在思考這個故事到底是什么意思。
什么是滈池君,字面看上去,應(yīng)該是指水神,滈池的水神。但是,從來沒聽過這位大神。
難道是另有其人?
有的人認為,滈池君是指周武王。因為周武王曾經(jīng)居住在鎬地。
如果嬴政能夠想到這一點,那真夠窩心的。因為周武王一生干的最大的一件事情就是伐紂。
周武王再現(xiàn)江湖,是要伐誰,誰是殘暴的紂王?
嬴政只要照照銅鏡,就不難得出答案。
況且,秦朝是奪了周的天下。
周的始王難道要來報復(fù)了?
還放下了一句話:今年祖龍死。
誰是祖龍?秦始皇不用照銅鏡,也知道答案。
半晌,嬴政嘟囔著說了一句:山鬼只不過知道一年的事。
等于贏大統(tǒng)領(lǐng)對這個消息下了定義:Fake News。
但是退下來后,嬴政還是不放心,又說了一句話:祖龍者,人之先也。
祖龍,應(yīng)該是指人的祖先,可不是指我啊,想讓我對號入座,我不上當(dāng)!
諸卿,咱們不信謠不傳謠。
當(dāng)然,嘴硬是沒用的,祖龍祖龍,龍的祖宗,龍是天子,是皇帝的象征,祖龍不是你始皇帝嬴政是誰?
很快,祖龍就是他嬴政的證據(jù)出來了,根據(jù)皇家御用鑒寶專家(御府)鑒定,這塊玉璧,竟然是二十八年出行渡江時落入水的那一塊。
這就要命了,我送給水神的玉璧,人家還了回來,還送我一句話,今年祖龍死。
這個就超出嬴政的理解范圍了,他只好把巫士叫過來,經(jīng)過推算,要破解這種晦氣的事情,只有出游遷徙。
遷徙這個嬴政擅長,馬上遷徙了北河、榆中三萬戶百姓。
但光是遷徙還是不夠的,嬴政也得挪挪屁股,巡游一下。
這些亂力怪神故事的背后,其實都指向了一個地方,關(guān)東。
東郡在關(guān)東,使者也是從關(guān)東而來。
關(guān)東,那不是秦的基本盤,是嬴政征服六國得到的土地。
關(guān)東總有刁民想害朕,暗殺不到我,就躲在角落里畫圈圈詛咒我。
不行,我得去看看,他們到底想干什么!他們到底是人是鬼!
于是,秦始皇開始了第五次出巡,就算宿命一樣,他想躲避死亡,卻不期意走向了死亡。
帶著最得力的助手李斯,和最近最疼愛的小兒子胡亥,嬴政開始了第五次全國大巡游。
在前面引路的,是他的中車府令趙高。
此時,秦朝的兩大工程,阿房宮和驪山皇陵都已經(jīng)接近完工。
活著的宮殿和死去的家園,嬴政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是時候到外面透透氣了。
這一次出巡,嬴政已經(jīng)等了五年。
五年間,有太多的事情把他拖在了咸陽。
對匈奴的驅(qū)逐不能停,長城必須修建起來,畢竟亡秦者胡也。
百越的征服要繼續(xù),那些欺騙我的方士還有妄想利用知識來動搖帝國的人,必須得坑殺。
現(xiàn)在一切都告一段落,直道也已經(jīng)修建起來,正是出巡的好時候,順便破個詛咒。
其實,嬴政喜歡出游,當(dāng)了十一年皇帝,往外面跑了五次。
人生不是在旅游上,就是在準(zhǔn)備旅游上。
嬴政不喜歡待在咸陽,雖然這里是他的帝都,是他掌握天下的基石,但他似乎厭惡這里的一切。
從草木磚瓦到人。
在那寬闊的宮殿里,嬴政并沒有找到家的感覺。
因為這里沒有家人,幾乎所有的家人都背叛了。
父親是個贏跑跑。
母親出了墻,還讓他喜當(dāng)哥。
義父呂不韋想把義字去掉。
弟弟成蟜是個反骨仔。
就連他從史書中抹去的皇后,大概也是背叛了他。
兒子太多,嬴政沒有為人父的喜悅,最為看中的長子扶蘇還跟他唱反調(diào),氣得他把扶蘇派出去當(dāng)兵。
宮殿雖大,卻沒有一個可以信任的人。
他是真正意義上的寡人。
咸陽的空氣對嬴政來說,顯得過于的沉悶。
外面的世界就有趣多了。
嬴政喜歡不一樣的風(fēng)情和面孔,盡管陌生的面孔看起來不那么安全,但至少不像老面孔那樣惹人討厭。
他更喜歡路在車輪下不斷延伸的感覺,似乎這樣一來,他的人生就永遠沒有終結(jié)的時候。他的帝國就能一直延伸到時間的盡頭。
這一次,嬴政走到云夢澤,朝著九嶷山遙祭過虞舜,又從長江順流而下,看了籍柯,渡過海渚,經(jīng)過丹陽來到錢塘,因為錢塘江漲潮,所以又往西走了一百二十里,找了一處狹窄之地渡河。
最終,來到了會稽山,在這里祭了禹帝,又刻了一塊石頭吹了點牛。
是秦,是朕讓這混亂的諸國混同為一,是天下不再卷進無休止的戰(zhàn)爭。
我怕你們忘了,我刻在石頭上,你們總是抹不掉的吧。
你們這些只會躲在陰影里刻石頭的人,看看我的石頭是怎么刻的!
這是秦始皇這次出巡的最南邊。接下來,秦始皇開始往北走,來到了瑯琊。
到這里,主要是找方士徐福。那時候也沒反詐APP,中老年人嬴政相信徐福能幫他找到仙藥,給徐福打了不少款,可連仙藥的味都沒聞到。
尋藥工程得抓緊了,畢竟已經(jīng)有人在傳播祖龍死始皇帝死的謠言了。
徐福表示,蓬萊的仙藥不成問題,不過,我總是被大鮫魚阻攔,到不了蓬萊。
希望陛下給我配些善射之士,好把這些大魚射殺。
言之下意,打錢!
聽了徐福的話,嬴政當(dāng)晚就做了一個夢,在夢中,他跟海神交戰(zhàn)。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白天徐福說了大海魚,晚上夢到個把海神,很符合夢的解析。
嬴政找人來占卜。
占卜的博士告訴他,水神是不可見物質(zhì),只依托大魚蛟龍現(xiàn)形,現(xiàn)在陛下誠心禱告,結(jié)果夢見這樣的兇神,那應(yīng)該除掉這樣的惡神,善神就會出現(xiàn)了。
原來如此,嬴政趕緊叫人帶上捕魚的器具,從瑯琊一直走到芝罘山,終于見到一條大魚,射殺之。
殺了大魚也沒碰到神仙,嬴政決定回去了,目前為止,出巡一切順利。
走到今天的山東平原縣西南,一個叫平原津的黃河渡口時,嬴政病倒了。
不知道是什么病,病來得突然,一下就變成了重癥病人。
嬴政才五十歲,從來沒有生過什么大病,不說再干個五百年,再干十年總是沒問題的。
但病說來就來。
有人分析是積勞成疾,嬴政是一個勞模,每天要批閱一百二十斤的文書,還是移動辦公,生病也是正常。
到了這個時候,嬴政不得不面對一個重大的問題,自己打下來的江山,要交到誰的手上。
朕的江山是要千秋萬世的。
但此刻,嬴政開始變得不那么自信起來。
他似乎感覺到,這個帝國仿佛自己的身體一般,將要分崩離析。
嬴政想起出游之前那些傳聞,神仙終究沒有眷顧自己,自己終究還是要死了,自己創(chuàng)立的這無雙偉業(yè),要交到誰的手上?
無論有多么不肯接受現(xiàn)實,多么不愿意提到死,嬴政不得不做臨死之人必須要做的事情。
立一個遺囑。
叫來替自己保管玉璽的中車府令趙高和心腹李斯,嬴政讓他們草擬了一封詔書。
讓扶蘇回咸陽,主持我的葬禮。
嬴政的長子扶蘇正在北方,他不知道他的父親留給他一個巨大的帝國,寫了一封最有含金量的信。
他沒有機會收到這封信了。
信寫好了,蓋上了皇帝的璽章,最后交給了中車府令趙高,接下來,只要交到使者手里,帝國的交通系統(tǒng)很快就會將這封信傳遞出去。
但趙高將詔書扣了下來,遲遲沒有發(fā)送。
趙高突然意識到,天下就如這詔書一樣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從來沒有想到,這個龐大帝國的命運竟然就這樣輕輕的捏在了自己的手心。
自己卑賤的生命跟帝國的命運碰撞到了一起,趙高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趙高,是一個太監(jiān)。
提到趙高,司馬遷的第一句是:趙高者,諸趙疏遠屬也。
翻譯過來,他嘛,趙家的遠支。
這個趙家,不僅僅指趙國的趙,秦國原本也是趙氏。
也就是說,他既不是趙國的近系,也不是秦趙的近系。
直接點說就是,你也配姓趙!
趙高的母親是隱宮的奴隸,所謂隱宮,就是圈養(yǎng)奴隸從事宮中建筑等雜活的地方。趙高的父親大概是這里的低級管理人員。
兩人的結(jié)合,在隱宮之中,生下了趙高兄弟。
龍生龍,鳳生鳳,奴隸的孩子大概是奴隸了。
但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趙高懂得了一個道理,知識改變命運。
身為女囚與小吏的兒子,趙高苦讀詩文,勤練書法,有一種說法,在整個秦朝,他的字僅次于李斯,其寫的字也被當(dāng)做范字全國推廣。他還精通法律,被秦始皇專門派去教導(dǎo)胡亥律法方面的知識。他身材高大,駕車技術(shù)嫻熟。
此刻的趙高,仿佛秦帝的全能型人才。
不過,他依然是個官奴,出身帶給他的印記,似乎不是努力就可以改變的。
這時候,機會來了,趙高的努力與優(yōu)秀引起了嬴政的注意,給他搞了一次特招。
所謂的特招,是將趙高閹了,變成了太監(jiān),然后任命為中車府令,做他專車班的班長。
已經(jīng)這么努力,最終還是需要切掉男人身上最重要的器官,才能改變自己的命運。
這公平嗎?
但帝國需要你這個螺絲釘長成這樣,那你就得長成這樣。
后面,有很多人考證,趙高不是一個太監(jiān)。
如果不是,那需要送到宮里再閹一下,但最應(yīng)該閹掉的不是身體器官,而是野心。
但不可否認的是,趙高是從秦的最底層爬上來的。在眾人以及他自己的眼中,他是一個卑賤的人。
卑賤到,司馬遷雖然也是動過大手術(shù)的人,卻不愿為他列傳單開一章。
是啊,嬴政、呂不韋、范雎、秦宣太后、商鞅、田文、趙勝、魏無忌、黃歇、張儀,白起、廉頗、李牧、王翦……在群星閃爍的戰(zhàn)國時代,趙高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一個人。
可歷史的詭異之處就在于,一段輝煌耀目的歷史,往往由一群才智超群的人打造,但摧毀它,只需要一個小人。
歷史還特別喜歡安排小人物去做推倒大廈的事情。
看著手中的詔書,趙高的身體已經(jīng)止不住顫抖起來了。
這是他離權(quán)力,離命運最近的一次。
這樣的機會轉(zhuǎn)瞬將逝。
只要自己將這份詔書發(fā)送出去,這份權(quán)力就會從自己的手心滑走,再也不會回來。
無論如何,都要抓住這次機會。
趙高望向了辒涼車?;实壅谂c生命做最后的挽留。
趙高將詔書收進了盒子。
不要發(fā)出去,先看看情況,如果皇帝活了下來,那自己正可以說,自己不希望皇帝死,詔書沒有發(fā)出去。
如果皇室死了。
詔書?什么詔書?從來都沒有什么詔書!
行到沙丘,趙高期盼的事情落地了。
嬴政死了。
死前,除了那封詔書,嬴政沒有留下任何話。他就那樣飽含留戀,但又無話可言地死去了。
這樣的死法,實在過于孤單。
不由得讓人想起曹操死的時候。
死之前,曹操叫來了身邊的人,吩咐道,家中有些余香,分給諸位夫人。她們要是沒有什么事做,可以學(xué)學(xué)做鞋拿去賣。
曹操遺囑受到不少人的嘲笑,大人物,死則死矣,竟然分香賣履,格調(diào)太低了。
可大人物,首先也是一個人。
在人生的最后時刻,想的一定是最親近的人,說的一定是最接地氣的話。
嬴政死的時候,沒有一句話,沒有感嘆,也有悲傷,悄無聲息地就謝了幕。
他有想起過誰,有過什么想說的話?
最可能的是,在死亡的最后時刻,他沒有想見的人,沒有想說的話。
嬴政是真正的趙氏孤兒,有父,卻未曾享受過父愛,有母,卻給他最大的羞辱,有成群的妻妾,卻沒有皇后。兄弟背叛,長子逆反。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秦始皇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在合上眼的時候,嬴政也絕不會想到,僅僅是三年,他的帝國土崩瓦解,他的子女被盡數(shù)屠戮。
不幸中的萬幸,嬴政不用目睹這一切發(fā)生。
他唯一能確定的是,盡管天下反對他的人潛流暗涌,盡管不少人想取他的性命,但有一些東西,他們永遠反對不了。
我統(tǒng)一的文字,會一直記錄這片土地的人和事;我建立的郡縣,你們會維持下去,千年之后,依然有它的模樣;我開拓的馳道,你們會在上面奔跑的;我下令修建的長城,會成為你們最持久的防線;我派往南越的五十萬士卒還有那一萬五千名寡婦,會在那片土地落葉生根,最終會守衛(wèi)帝國的南疆。
就算我派出去的徐福和那些童男童女,不管他們找不找得到仙藥,但一定會找到他們自己的天空吧。
我刻在天下各處的石碑,也許你們會推掉它,磨掉上面的字。你們會一直咒罵我,但你們無法將我從你們的生活中抹去。
我,就喜歡你們看不慣我,但不得不有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