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高考作文總是引發(fā)一年一度的討論熱潮。這不，高考一結(jié)束，就見到媒體上鋪天蓋地的議論：今年的高考作文題水平怎么樣?
我以為好的高考作文題要回避兩個弊端：一是題目的主題指向太具體，限制太死，特別是過于緊扣時代主題和所謂”現(xiàn)實感”，不適當?shù)赝怀龊蛷娬{(diào)政治性，導致無法打開考生的思路，寫出來的作文大同小異、千篇一律，甚至套話連篇。二是走向另一個極端，題目過于寬泛、抽象、空洞，大而無當，命題和不命題一樣。怎么寫都可以。這類題目雖然大家似乎都能寫，但由于現(xiàn)在的考生常常在考前都精心準備并熟記了很多不同主題類型的范文(成長主題、挫折教育主題、熱愛生命主題、愛國主義主題，等等)，因此很容易導致套作，把自己以前寫好并熟記心中的作文直接或稍作修改套上去。
今年的很多高考作文試題仍然沒有克服我所說的兩個弊端。
首先，一部分作文題犯了過于籠統(tǒng)、大而無當、容易套題的毛病。比如，山東的考題“人生的光影變化”，天津的考題“我生活的世界”，江西的考題“找回童年”，重慶的考題“難題”，湖南的作文題“早”，等等，都有易于套題的弊端，考生很容易把自己考前準備的一篇作文改頭換面地，甚至現(xiàn)成地搬上去。在今天這個每周寫作文、人人背范文的應試時代，像“找回童年”“難題”“我生活的世界”等幾乎可以肯定是很多學生作過，甚至作過不只一遍的題目，在書店中買的高考作文大全中也很容易找到相同或類似的范文。這樣的題目最好避免。有些考題盡管加了說明或題解，但是題解和題目一樣云山霧罩的。如山東考題“人生的光影變化”的“說明”是：“人生的一切變化，一切魅力，一切美都是由光明和陰影構(gòu)成的。”但是這個說明比題目明確具體不到哪里去，和沒有差不多。天津的考題的題解也和題目一樣不著邊際：“世界似畫筆下繽紛的色彩，世界如琴弦上跳動的音符；世界因創(chuàng)新而進步，世界緣和諧而溫馨；世界可以存在于神奇虛擬的網(wǎng)絡，世界更演繹著平凡真實的人生；世界說起來很大，世界其實又很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每個人都生活在世界之中。”可以肯定，”創(chuàng)新…和諧”等都是中學生多次在作文中涉及的主題，因此，找一個現(xiàn)成的套上絕非難事。
其次，盡管這幾年高考作文的總趨勢是淡化了作文的政治色彩和時事性，但還是有不少作文題目存在時代性、政治性太強，主題過于明確，發(fā)揮余地不大的毛病。比如江蘇的考題“綠色生活”，題解是：“綠色，生機勃勃，賞心悅目。綠色，與生命、生態(tài)緊密相連。今天，綠色成為嶄新的生活理念，與每個人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這個題目，顯然有很強的時代性和政策性，而且可以斷言是考生考前準備的重點，因此它既難以發(fā)揮考生的獨立思考能力和想象力，又容易套題。陜西的材料作文，共給出三則材料，大意分別是：1 把熱帶魚放在一個小魚缸里，它只能長到3寸大小：把它放進大水池里，它才有可能長得很大。2 狼極富好奇心，它對周圍環(huán)境充滿興趣，不斷體驗，從而躲避危險，頑強生存。3 一位心理學家挑選了幾個學生，并告訴老師他們都是有天賦的人，后來這幾個學生都提高了成績。這個題目由于采用了材料作文的形式，必須依據(jù)材料寫，看起來好像不容易套題，但由于其所附材料的主題導向過于明確、具體，還是不利于考生的隨意發(fā)揮。材料1的主題是成長要有足夠的空間，材料2的主題是溫室內(nèi)培養(yǎng)不出人才，材料3的主題是成長需要鼓勵。主題太明確，套題也不難。上海市的高考作文也是材料作文(丹麥人釣魚)，也存在類似問題。
針對目前社會上和學術(shù)界關(guān)于加強作文的現(xiàn)實感、時代感、培養(yǎng)學生的參與精神和主人公精神的論調(diào)，我想反問一句：在中國這樣的語境下，讓學生就時事發(fā)表看法，他們除了重復主流媒體和學校政治老師灌輸?shù)哪切?#8220;政治正確”的陳詞濫調(diào)以外，還能發(fā)表什么有價值有個性的見解?!讓學生就現(xiàn)實問題發(fā)言，或者就某個時代主題發(fā)表看法，其前提是大至意識形態(tài)環(huán)境，小至學校政治教育，都能夠做到充分的自由民主，真正鼓勵和激發(fā)學生的獨立思考，哪怕是和官方宣傳不同的思考，而且改作文的教師也要有充分的寬容精神。
這就聯(lián)系到下一個問題，這幾年的材料作文似乎越來越多，本來這是一件好事：既可以增加作文的靈活性、開放性，又有利于減少套題的可能性。但前提是材料的主題指向必須是開放的，可以作靈活、多重解釋的，而不是封閉的，只能作一種解釋的。在這方面今年的考題還是不如人意。除了上面提到的陜西、上海的材料作文題外，安徽的材料作文題也有這個問題。”交流四水抱城斜，散作千溪遍萬家。深處種菱淺種稻，不深不淺種荷花。”這首詩選得不是很好。因為太容易讓學生想到“因地制宜”這個主題了，不朝這個方向?qū)懙目赡苄詭缀鯖]有。
由于上述原因，我欣賞的那些既靈活開放又很難套作的作文題，是帶有游戲精神、能夠充分激發(fā)學生想象力的作文題。須知想象力本來就是充滿人文精神價值的，因為只有在一個合乎人性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想象力才能盡情翱翔。一個不人道的、扼殺人性的、極權(quán)專制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必然也是一個扼殺想象力的環(huán)境。因此，捍衛(wèi)想象力就是捍衛(wèi)人文精神，激發(fā)想象力就是激發(fā)人文精神，培育想象力就是培育人文精神。一個作文題目能否激發(fā)想象力是衡量其好壞的根本標志。職是之故，我欣賞今年全國Ⅱ卷的漫畫作文：餐桌上許多貓在吃魚，只有一只貓在抓老鼠，而別的貓都說：“都什么年代了，有魚吃還捉老鼠!”要求選準角度，明確立意，自選文體，自擬標題；不要脫離材料內(nèi)容及含意的范圍作文，不要套作，不得抄襲。這個作文題據(jù)說被新干線學校高考語文專家組專家們指為“最雷人”的題目。我實在不知道“雷”在哪里。也許它雷就雷在使那些習慣于主題鮮明、立場明確的考生及乃師感到不知所措吧。我以為這個作文題目是最好的一個，充分體現(xiàn)了作文的本性：游戲性，開放性，很難套題，解題可能性很多，可以充分激發(fā)學生的想象力。比如：這只例外的貓是為了游戲而不是使用目的而捉老鼠，是一只有游戲精神的貓。游戲精神在今天很少了，這很可悲。再比如：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使得貓的自然本性和能力退化，而且精神也跟著退化，忘記了自己的本職工作，喪失了本性，等等。
廣東的考題也不錯，題目是“與你為鄰”。題解：“你我為鄰，相互依存。‘你’可以是有形的，也可以是無形的；‘鄰’無法回避，卻可有所選擇。請你根據(jù)自己的生活體驗與感受，以‘與你為鄰’為標題寫一篇文章，自定文體，不少于800字。”“鄰”既然可虛可實，也就沒有了太多的限制，可以是物理空間的鄰居，也可以是精神空間的鄰居，這個“鄰”可以是正面人物也可以是反面人物，可以是教授也可以是下崗工人，等等，幾乎怎么寫都可以。四川的考題也不錯：“幾何學上的點只有位置而沒有長度、沒有寬度、沒有高度，正是那無數(shù)個點構(gòu)成了無數(shù)條線、無數(shù)個面、無數(shù)個立體……”要求就以上材料，展開聯(lián)想，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基于同樣的原因，我覺得這個考題很別致新穎，想象的空間大：什么是“點”“線”“面”“立體”?具體的內(nèi)涵考生可以自己充實。
王國維曾經(jīng)說過：“文學者，游戲之事業(yè)也。”文學是游戲，作文更是游戲。游戲的核心首先是好玩，是可以激發(fā)人的想象力，而這一切的前提又是超功利，是開放性。太強的功利性和急切的教育目的，會使作文題目變得味同嚼蠟。我們的高考作文題曾經(jīng)長期迷失在政治化、功利化的泥沼中，現(xiàn)在應該是恢復其游戲性的時候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