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與《莊子》關(guān)涉甚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甲成本第一回便有眉批說：
開卷第一篇立意真打破歷來小說窠臼。閱其筆則是《莊
子》、《離騷》之亞。（頁八下）
這只是就文筆而言，大體自然不錯?！都t樓夢》第七十八回寶玉撰<芙蓉女兒誄>明言“遠師楚人之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足證脂批不謬。就思想影響而言，莊子》的份量也遠比其他任何一種古籍為重。第二十一回寶玉讀《胠篋>篇并讀《莊子》，第二十二回又引《列御寇》篇，以及第六十三回妙玉的“畸人”之說，都和《紅樓夢》的中心思想有關(guān)，下文將繼續(xù)有所討論。
現(xiàn)在讓我們從思想的內(nèi)涵方面考察曹雪芹何以特別接近阮籍與《莊子》。事實上，曹雪芹的反傳統(tǒng)思想基本上屬于魏晉一型，尤其是竹林七賢那種任情不羈的風(fēng)流。我們記得，在《紅樓夢》第二回，作者曾借賈雨村之口把歷史上的人物劃分為三型。其中正邪兩類乃是敷衍世俗之見，不足重視。真正值得注意的則是所謂“秀氣”所生的第三類人物。其中除了藝術(shù)家和奇女子之外，首先就列舉了許由、陶潛、阮籍、嵇康、劉伶諸人。竹林七賢已占了三位之多。
魏晉思想經(jīng)歷了好幾個發(fā)展階段，這里不能評論。但以反周孔名教而言，則竹林七賢最為激烈，其中尤以阮籍與嵇康是不妥協(xié)的典范。稽康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說：
又縱逸已久，情意傲散，簡與禮相背，懶與慢相成，而為儕類見寬，不攻其過，又讀老莊，重增其放。
又《難自然好學(xué)論》云；
六經(jīng)以抑引為主，人性以從欲為歡；抑引則違其愿，從欲則得自然。然則自然之得，不由抑引之六經(jīng)；全性之本，不須犯情之禮律。
可見他正是從老莊自然的立場上來痛斥儒家禮法的。阮籍的意態(tài)有時比“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嵇康還要激越。他在《達莊論》中痛斥“名分之施……”殘生害性“；在《大人先生傳》中更說：
汝君子之禮法，誠天下殘賊、亂、危、死亡之木耳。
《世說新語》“任誕”篇（亦見《晉書》卷四十九本傳）說：籍嫂嘗歸寧，籍相見與別，或譏之。籍曰：“禮豈為我輩設(shè)耶！”
曹雪芹在思想上與嵇、阮相契之處，無疑正在他們反禮法這一方面。而阮籍“禮豈為我輩設(shè)”之語尤深得曹雪芹的同情。阮籍不能忍受魏晉高門的偽禮法，曹雪芹也不能忍受八旗世家的偽禮法；所以兩人雖遙遙千載而精神相通?！皦羧睢敝皦簟奔纯鬃訅糁芄畨?，決不可等閑視之。
曹雪芹那篇至情至性的《芙蓉女兒誄》不但在文字上師法《莊子.秋水>和阮籍的《大人先生傳》，在精神上更是發(fā)揮了魏晉反禮法的傳統(tǒng)。這篇“別開生面”的祭文便是要和賈珍父子的偽禮法作一鮮明的對照。因此寶玉說：
如今若學(xué)世俗之奠禮，斷然不可；竟也還別開生面，另立排場，風(fēng)流奇異，于世無涉，方不負我二人之為人。
又說：
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切。
這正是所謂“禮豈為我輩設(shè)”的最好注解。所以文中“風(fēng)流”一詞也必須從“魏晉風(fēng)流”的角度求之，始能得其確話。
曹雪芹這篇文字不但如他所自供，曾參考了阮籍的《大人先生傳》，并且還在暗中襲用了《達莊論》。誄文開始說：
太平不易之元，蓉桂竟芳之月，無可奈何之日。
庚辰本在每句之下都特加批語，認為是“奇之又奇”。其實這完全是從《達莊論>的起首變化出來的?！哆_莊論》說：“伊單闕之辰，執(zhí)徐之歲，萬物權(quán)輿之時，季秋遙夜之月?！?br>曹雪芹顯然是從末二句得到啟發(fā)的。以我們的淺陋，實未見阮籍以外尚有誄、賦之體作此格調(diào)者。潘安仁《西征賦》的“歲次玄枵，月旅蕤賓，丙丁統(tǒng)日，乙未御辰”也與此誄不同科?！洞笕讼壬鷤鳌放c《達莊論》是阮籍發(fā)揮莊子自然之旨以攻擊周孔名教的基本作品，曹雪芹對這兩篇文字精熟如此，則其思想上受阮籍影響之深可以想見。
《紅樓夢》中所表現(xiàn)的莊子精神也是通過魏晉人的觀點而偏重在反名教、反禮法的一面。第二十一回特引《胠篋》篇“殫殘?zhí)煜轮シǎ袷伎膳c論議”之語，這恰好是《大人先生傳》中“坐制禮法，束縛下民”的觀念之淵源所自?！盎恕敝f尤其重要，第六十三回邢岫煙說妙玉：
又常贊文是莊子的好，故又或稱為畸人。他若帖子上自稱畸人的，你就還他個世人?；苏?，他自稱是畸零之人；你謙自己乃世中擾擾之人，他便喜了。
《莊子·大宗師》：“敢問畸人”，“經(jīng)典釋文”引司馬彪注云：不耦也。不耦于人，謂闕于禮教也。
可見畸人正是不遵禮教之人。畸人與世人之不同也就是《大宗師》篇中“游方之內(nèi)”與“游方之外”的分別之所在；前者守世俗禮法，后者則任情廢禮。《世說新語》“任誕”篇言：
阮步兵喪母，裴令公（楷）往吊之。阮方醉，散發(fā)坐床，箕踞不哭，裴至，下席于地，哭吊喭畢，便去?；騿柵幔悍驳酰魅丝蘅湍藶槎Y；阮既不哭，君何為哭？
裴曰：阮，方外之人，故不崇禮制；我輩俗中人，故以儀軌自居。時人嘆為兩得其中。
曹雪芹特別以“畸人”與“世人”對舉，其心目中必有阮、裴這一故事在，那是毫無可疑的。
上面我們分析了曹雪芹的社會背景和思想淵源，同時也指出這兩者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八旗世家的禮法及其高度的虛偽化是直接激起曹雪芹“反叛”的社會遠因。在這一反叛過程中，曹雪芹自然而然地接觸到了中國反禮法思想的源頭，那便是阮籍、稽康等人持以打擊周孔名教的莊老自然之說。掌握了《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在社會史和思想史上的主要線索之后，我們對這部小說的理解也會隨之而加深。我們現(xiàn)在可以說明，何以這部偉大的作品必須以“情”的觀念為其最后的歸宿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