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平簡介
張籍(768—— 830),字文昌,原籍吳郡(今江蘇省蘇州市),后移居和州(今安徽省和縣)。貞元十四年進士,曾任太常寺太祝、水部員外郎、國子司業(yè)等官職。世稱張水部或張司業(yè)。
張籍早年生活貧苦,后來官職也較低微。他所生活的時代,正是代宗李豫、德宗李適統(tǒng)治時期,統(tǒng)治階級橫征暴斂,拚命加重對勞動人民的剝削。張籍由于社會地位較低,有機會接觸中下層社會生活,對實現(xiàn)有較深刻的認識。因此,他寫了許多揭露社會矛盾,反映民生疾苦的詩歌。他的樂府詩,繼承漢魏樂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勇于暴露現(xiàn)實,給予元稹、白居易的新樂府運動以極其有力的推動。除樂府詩外,他的五言古詩也不乏感深意遠之作;近體不事雕飾,輕快自然。
猛虎行
張籍
南山北山樹冥冥,
猛虎白日繞村行。
向晚一身當(dāng)?shù)朗常?br>
山中麋鹿盡無聲。
年年養(yǎng)子在空谷,
雌雄上下不相逐。
谷中近窟有山村,
長向村家取黃犢。
五陵年少不敢射,
空來林下看行跡。
張籍詩鑒賞
張籍是中唐時期一位關(guān)心現(xiàn)實同情人民疾苦的詩人。所作詩歌,特別是他的樂府歌行,能夠直面現(xiàn)實,對當(dāng)時社會現(xiàn)實的諸多方面都有較深刻的反映。
如《野老歌》、《估客樂》、《筑城詞》、《董逃行》、《征婦怨》等,分別從不同的角度,揭露了統(tǒng)治階級的罪行,反映了人民深重的苦難,具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
這是一首諷喻詩。詩的表面雖然是寫老虎的兇猛,實際上,言在此而意在彼,詩人用的是隱喻手法,是借老虎來暗射那些驕橫囂張、殘酷壓榨人民的豪門貴族的。由于比喻貼切、生動,所諷刺的又是當(dāng)時的社會現(xiàn)實,并且是人民所深刻感受到的生活痛苦,因此,讀起來還是容易領(lǐng)會詩人的意圖的。
詩的一、二句“南山北山樹冥冥,猛虎白日繞村行”,這兩句是說,山深林密,一片昏暗,老虎有所憑借,因而橫行無忌,居然“白日繞村行”,異常兇惡。這是在暗射那些有恃無恐、驕橫于世的豪門貴族。
三、四兩句接著進一步寫老虎的兇殘:“向晚一身當(dāng)?shù)朗?,山中麋鹿盡無聲?!泵突?dāng)?shù)?,吃人害物,被害者連一口氣也不敢喘出來,“麋鹿盡無聲”
一語,正反襯出了老虎的氣焰囂張。這也是暗喻豪門貴族當(dāng)權(quán),魚肉人民,為所欲為,兇焰熾盛的情形。
“麋鹿”,這里隱喻人民,“盡無聲”三字,形象貼切地描寫了他們在豪門貴族的殘害下,忍氣吞聲的悲慘情景。
“年年養(yǎng)子在空谷”四句,承上推進一層,說明老虎繁衍后代,長期殘害人民,把虎禍的嚴(yán)重性作了更深入的揭露,同時也是對豪門貴族世世代代魚肉人民的深刻寫照。
最后兩句筆鋒一轉(zhuǎn),轉(zhuǎn)到“五陵年少”身上。
“五陵年少”指的是游俠之士,這里詩人用來暗喻那些身負治安之責(zé)的朝廷武將?!拔辶昴晟佟倍际巧朴隍T射,武藝高強的人,可是他們也懾于虎威,不敢近前射虎,只是“空來下看行跡,可見猛虎的兇橫,誰也奈何它們不得。這兩句是一石雙鳥的寫法,一方面對豪門貴族的兇橫作了進一步的揭露,另一方面又對朝廷武將的庸懦無能給予了尖銳的諷刺。
這首詩句句寫老虎,句句隱喻豪門貴族,密切相聯(lián),如影相隨。從這首詩和詩人的其它樂府歌行里,可以看出詩人確是能夠站在同情人民的立場上來反映民生疾苦的。
全詩明白曉暢,比喻貼切,確如王安石所言:
“看是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保ā稄埶緲I(yè)》)。
牧童詞
張籍
遠牧牛,
繞村四面禾黍稠。
陂中饑鳥啄牛背,
令我不得戲垅頭。
入陂草多牛散行,
白犢時向蘆中鳴。
隔堤吹葉應(yīng)同伴,
還鼓長鞭三四聲:
“牛牛食草莫相觸,
官家截爾頭上角!”
張籍詩鑒賞
這首民歌體的政治諷刺詩,純以一個牧童的口吻來寫。
由于村子四周禾黍稠密,怕牛吃了莊稼,所以把它遠遠地放入陂中。沿河的陂岸,泉甘草美,是個放牧的好去處;放到這兒來的牛可多著哩!牛自由自在的吃草,喝水,牧童心癢癢的,很想到山坡上和別的放牛娃去玩一會兒;可是討厭的鳥兒,在天空盤旋。
它們餓了,老是要飛到牛背上去啄蟣虱。怎能將牛丟下不管呢?牛性是好斗的,特別是牧童放的這頭小白牛更淘氣,它時而低頭吃草,時而舉頭長鳴。這鳴聲該不會是尋找觸角的對象的信號吧?真叫人擔(dān)心,一刻也不能離開它。這時,牧童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有人卷著蘆葉在吹口哨。他知道是他的同伴放著牛在堤的另一邊,于是他也學(xué)著樣兒,卷著葉子吹起來,互相應(yīng)和;一面臨視著這正在吃草的牛兒,抖動幾下手里的長鞭,并且向牛說了兩句警告的話。
這話里是有個典故的。
原來,北魏時,拓跋輝出任萬州刺史,從信都到湯陰的路上,因為需要潤滑車輪的角脂,派人到處生截牛角,嚇得老百姓都不敢把牛放出來。這一橫暴故事在民間廣泛流傳,牧童們誰都知道。“官家截爾頭上角”,是這牧童揮鞭時隨口說出來的。這話對無知的牛來說,當(dāng)然無異“彈琴”,可是在牧童卻認為是有效的恐嚇。為什么會如此呢?這是值得深思的。
唐朝自安史亂后,藩鎮(zhèn)割據(jù),內(nèi)戰(zhàn)不停。官府借口軍需而搶奪、宰殺民間耕牛,是極平常的事。和張籍同時的詩人元稹在《樂府古題·田家詞》里就有所反映:“六十年來兵簇簇,月月食糧車轆轆。一日官軍收海服,驅(qū)車駕車食牛肉?!边B肉都被吃光,將頭上那兩只角截下熬角脂,自然不在話下!這就是當(dāng)時的客觀現(xiàn)實。對于這種現(xiàn)實,張籍在詩里并未作任何描寫,只是結(jié)尾時借放牛娃的口,輕輕地點了一下,筆意在若有若無之間,而人民對官府畏懼和對抗的心情,也就盡在不言中。
全詩十句,是一幅絕妙的牧牛圖。前八句生動曲折地描繪了牧場的環(huán)境背景、牧童的心理活動和牛的動態(tài),生趣盎然。然而詩的主題并不在此;直到最后兩句,我們才能看出詩人用意之所在。從前面八句轉(zhuǎn)入最后兩句,如信手拈來,用筆相當(dāng)自然;寓尖銳諷刺于輕松調(diào)侃之中,詩意明快而深刻!
節(jié)婦吟
張籍
君知妾有夫,
贈妾雙明珠;
感君纏綿意,
系在紅羅襦。
妾家高樓連苑起,
良人執(zhí)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
事夫誓擬同生死。
還君明珠雙淚垂,
恨不相逢未嫁時。
張籍詩鑒賞
此詩一本題下注云:“寄東平李司空師道”。李師道是當(dāng)時藩鎮(zhèn)之一的平盧淄青節(jié)度使,又冠以檢校司空、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的頭銜,其勢力炙手可熱。
中唐以還,藩鎮(zhèn)割據(jù),用各種手段,勾結(jié)、拉攏文人和中央官吏。而一些不得意的文人和官吏也往往去依附他們,韓愈曾作《送董邵南序》一文婉轉(zhuǎn)地加以勸阻。張籍是韓門大弟子,他的主張統(tǒng)一、反對藩鎮(zhèn)分裂的立場一如韓愈。這首詩便是一首為拒絕李師道的引誘而寫的名作。通篇運用比興手法,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單看表面完全是一首抒發(fā)男女情事之詩,骨子里卻是一首政治詩。題為《節(jié)婦吟》,即用以明志。
頭二句說這位既明知我是有夫之婦,還要對我用情,此君非守禮法之士甚明,語氣中頗有微辭,含譴責(zé)之意。這里的“君”,喻指藩鎮(zhèn)李師道,“妾”是自比,十字凌空而來,直接點出師道的別有用心。
接下去詩句一轉(zhuǎn),說道:我雖知君不守禮法,然而又為你情意所感,忍不住親自把君所贈之明珠系在紅羅襦上。表面上看,是感師道的知己;若往深一層看,話中有話。
繼而又一轉(zhuǎn),說自己家的富貴氣象,良人是執(zhí)戟明光殿的衛(wèi)士,身屬中央。古典詩詞,傳統(tǒng)的以夫婦比喻君臣,這兩句意思是說自己是唐王朝的士大夫。
緊接兩句作波瀾開合,感情上很矛盾,思想斗爭激烈:前一句感激對方,安慰對方;后一句斬釘截鐵地申明己志,“ 我與丈夫誓同生死”! 最后以深情語收柬,一邊流淚,一邊還珠,言詞委婉,而意志堅決。
這首詩富有民歌風(fēng)味,用筆細膩熨貼,入情入理,短幅中有無限曲折,真所謂“一波三折”。
“你雖有一番‘好意’,我不得不拒絕?!边@就是張籍所要表達的,可是它表達得這樣委婉動人,李師道讀了,自然也就奈何不得。
湘江曲
張籍
湘水無潮秋水闊,
湘中月落行人發(fā)。
送人發(fā),送人歸,
白蘋茫茫鷓鴣飛。
張籍詩鑒賞
張籍的東府詩,白居易曾有過“尤工樂府詩,舉代少其倫”的評價。他宦游湖南時寫的《湘江曲》,更是語淺情深、看似平常實奇崛的一首。
這首詩,寓新語于古風(fēng),寫來淺白輕靈而富于情韻。詩的首句先點染秋日湘江的景色。秋日湘江,無風(fēng)無浪,放眼望去,更顯得江面開闊。七個字中出現(xiàn)兩個“水”字,這是詩詞中常見的“同字”手法。前一個“湘水”,點明送行的地點,后一個“秋水”,點明時令正是使離人善感的秋天,筆意輕捷而富變化。
聯(lián)系全詩送別的情境來理解,秋江的無潮正反襯出詩人心潮難平:秋江的開闊正反照出詩人心情的愁苦抑郁。次句“湘中月落行人發(fā)”,具體交代送行的時間,是玉兔已沉、晨光熹微的黎明時分。第一句著重寫空間,第二句著重寫時間,而且,次句開始的“湘中”和首句開始的“湘水”,“湘”字重復(fù),不僅加濃了地方色彩的渲染,也增強了音韻的回環(huán)往復(fù)之美。
流利自然,是樂府詩的特色之一,而在句式上用了長短句,是獲得流利自然的藝術(shù)效果的一個重要因素。
這首詩的后半首就是這樣?!八腿税l(fā),送人歸”,以“ 頂針”格的修辭手法緊承第二句,前后連用三個“人”字,兩個“送”字,兩個“發(fā)”字,加強了詩的行云流水回旋復(fù)沓的旋律,而加上“發(fā)”與“歸”
的漸行漸遠的進層描寫,就對送別的意緒作了回環(huán)往復(fù)的充分渲染。如果說,前面兩個七字句彈奏的還是平和舒緩的曲調(diào),那么,“送人發(fā),送人歸”,則為變奏之聲,急管繁弦,就“凄凄不似向前聲”了。最后一句是寫斯人已去的情景?!鞍滋O茫?!笔墙纤姡貞?yīng)開篇對秋江的描給,詩人佇立江邊遙望征帆遠去的傷感情態(tài),見于言外;“鷓鴣飛”是寫江邊所聞,和茫茫的白蘋動靜互映,那鷓鴣的“行不得也,哥哥”的啼鳴,仿佛更深微地傳達了詩人內(nèi)心的離愁和悵惘。這種以景結(jié)情的落句,更給人以無窮的意味。
成都曲
張籍
錦江近西煙水綠,
新雨山頭荔枝熟。
萬里橋邊多酒家,
游人愛向誰家宿?
張籍詩鑒賞
這是張籍游覽成都時寫的一首七絕,詩通過描寫成都市郊的風(fēng)物人情和市井繁華景況,表現(xiàn)了詩人對太平生活的向往。因為這詩不拘平仄,所以用標(biāo)樂府體的“ 曲” 字示之。
錦江,以江水清澄、濯錦鮮明而著稱。它流經(jīng)成都南郊,江南為郊野,江北為市區(qū),江中有商船。地兼繁華、幽美之勝。詩的頭兩句展現(xiàn)詩人順錦江西望時的美景。新雨初霽,在綠水煙波的背景下,山頭嶺畔,荔枝垂紅,四野飄滿清香。那如畫的景色何等誘人!這兩句寫眼前景,景中含情,韻味深長。上面寫郊野景色,后兩句則是由于“橋”和“酒家”的跳入眼簾,逗引起人們對市井繁華情況的想象。劉光祖《萬里橋記》:“ 羅城南門外笮橋之東,七星橋之一,曰長星橋者,古今相傳,孔明于此橋送吳使張溫,曰:‘此水下至揚州萬里’,后因以名。或曰:‘費祎聘吳,孔明送之至此,曰:‘萬里之道,從此始也’”(《諸葛亮集》)。這是橋名來歷。橋下水入岷江流至宜賓,與金沙江合為長江,東流直達南京,唐時商賈往來,船只很多?!叭f里橋邊多酒家,游人愛向誰家宿?”唐時酒家多留宿客人。讀了這兩句,使人由“萬里橋”而想到遠商近賈,商業(yè)興盛,水陸繁忙;由“多酒家”想到游人往來,生意興隆。
最后說:“游人呀,你究竟選擇那一酒家留宿更稱心如意呢?從這問人和自問的語氣里,使人聯(lián)想到處處熱情相待、家家樸實誠懇的風(fēng)土人情和店店別具風(fēng)味、各有誘人“聞香下馬”的好酒。正因為處處酒家好,反而不知留宿何處更好了。
沈德潛說:“七言絕句,以語近情遙、含吐不露為主:只眼前景,口頭語,而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說詩晬語》)張籍這首詩,句句含景,景景有情,特別是后二句,近似口語,卻意味深遠,讀后感到自然貼切。詩人既善于抓住富于特征的一般景物,又善于抓住思緒中最閃光的一瞬間——“游人愛向誰家宿?”這樣就能使一篇之樸,養(yǎng)一句之神;一句之靈,回一篇之運。這就是張籍“看似尋常最奇崛”之風(fēng)格所在,也是詩作具有弦外音、味外味、使人神遠的藝術(shù)魅力之所在。
夜到漁家
張籍
漁家在江口,
潮水入柴扉。
行客欲投宿,
主人猶未歸。
竹深村路遠,
月出釣船稀。
遙見尋沙岸,
春風(fēng)動草衣。
張籍詩鑒賞
這首《夜到漁家》,一本作《宿漁家》。張籍用飽蘸感情的筆墨描繪了前人較少觸及的漁民生活的一個側(cè)面,題材新穎,藝術(shù)構(gòu)思獨到。
春天的一個傍晚,詩人行旅至江邊,映入眼底的景色,蕭索而落寞。詩人一開頭就展示漁家住所的典型特征:茅舍簡陋,靠近僻遠江口,便于出江捕魚。
時值潮漲,江潮侵入了柴門。詩人在柴門外窺望,發(fā)現(xiàn)屋里杳無一人。詩人為何在門外徘徊張望呢?原來他要在這戶漁民家里投宿,而屋主人卻還未歸家。
“ 行客欲投宿”,暗示時已臨晚,而“主人猶未歸”,則透露出主人在江上打漁時間之長,其勞動之辛苦可想而知。此時此刻,詩人只好在屋外躑躅,等待,觀看四周環(huán)境:竹叢暗綠而幽深,鄉(xiāng)間小路蜿蜒伸展,前村還在遠處;詩人焦急地眺望江面,江上漁船愈來愈稀少。一個“遠”字,隱隱寫出詩人急于在此求宿的心情?!霸鲁觥?,表明夜已降臨。“釣船稀”則和“主人猶未歸”句,前后呼應(yīng),相互補允。
面對這冷落凄清的境界,詩人渴望主人歸來的心情愈來愈迫切。他不斷眺望江口,遠遠看見一葉扁舟向岸邊駛來,漁人正尋沙岸泊船,他身上的蓑衣在春風(fēng)中飄動。期待已久的漁人大概回來了吧!詩人喜悅的心情陡然而生。結(jié)尾一句,形象生動,調(diào)子輕快,神采飛揚,極富神韻,給人特別深刻的印象,凝聚著詩人對漁民的真摯感情。
這首詩語言淺近流暢,活潑圓轉(zhuǎn)?!按猴L(fēng)動草衣”句寫得尤為傳神。正如清人田雯評價張籍詩歌特色時所指出的那樣:“名言妙句,側(cè)見橫生,淺淡精潔之至?!保ā豆艢g堂集》)
秋 思
張籍
洛陽城里見秋風(fēng),
欲作家書意萬重。
復(fù)恐匆匆說不盡,
行人臨發(fā)又開封。
張籍詩鑒賞
盛唐絕句,多寓情于景,情景交融,較少敘事成分;到了中唐,敘事成分逐漸增多,日常生活情事往往成為絕句的習(xí)見題材,風(fēng)格也由盛唐的雄渾高華、富于浪漫氣息轉(zhuǎn)向?qū)憣崱埣@首《秋思》寓情于事,借助日常生活中的一個片斷—— 寄家書時的思想活動和行動細節(jié),異常真切細膩地表達了霸旅之人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深切思念。
第一句說客居洛陽,又見秋風(fēng)。平平敘事,不事渲染,卻有含蘊。秋風(fēng)是無形的,可聞、可觸、可感,而仿佛不可見。但正如春風(fēng)可以染綠大地,帶來無邊春色一樣,秋風(fēng)所包含的肅殺之氣,也可使木葉黃落,百卉凋零,給自然界和人間帶來一片秋光秋色、秋容秋態(tài)。它無形可見,卻處處可見。霸留異鄉(xiāng)的游子,見到這一派凄涼搖落之景,不可避免地要勾起羈泊異鄉(xiāng)的孤孑凄寂情懷,引起對家鄉(xiāng)、親人的悠長思念。這平淡而富于含蘊的“見”字,所給予讀者的暗示和聯(lián)想,是異常豐富的。
第二句緊承“見秋風(fēng)”,正面寫“思”字。晉代張翰“因見秋風(fēng)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鱸魚膾,曰:‘ 人生貴得適志,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而歸”(《晉書·張翰傳》)。張籍祖籍吳郡,此時客居洛陽,情況與當(dāng)年的張翰相仿佛,當(dāng)他“見秋風(fēng)”而起鄉(xiāng)思的時候,也許曾經(jīng)聯(lián)想到張翰的這段故事。但由于種種沒有明言的原因,竟不能效張翰的“命駕而歸”,只好修一封家書來寄托思家懷鄉(xiāng)的感情。這就使本來已經(jīng)很深切強烈的鄉(xiāng)思中又平添了欲歸不得的愁悵,思緒變得愈加復(fù)雜多端了。
“欲作家書意萬重”,這“欲”字頗可玩味。它所表達的正是詩人鋪紙伸筆之際的意念和情態(tài):心中涌起千愁萬緒,覺得有說不完、寫不盡的話需要傾吐,而一時間竟不知從何處說起,也不知如何表達。本來顯得比較抽象的“意萬重”,由于有了這“欲作家書”而遲遲無法下筆的神情意態(tài)描寫,反而變得鮮明可觸、易于想象了。
三、四兩句,撇開寫信的具體過程和具體內(nèi)容,只剪取家書即將發(fā)出時的一個細節(jié)—— “復(fù)恐匆匆說不盡,行人臨發(fā)又開封?!痹娙思纫颉耙馊f重”而感到無從下筆,又因托“行人”之便捎信而無暇細加考慮,深厚豐富的情意和難以表達的矛盾,加以時間“匆匆”,竟使這封包含著千言萬語的信近乎“書被催成墨未濃”(李商隱《無題四首》)了。書成封就之際,似乎已經(jīng)言盡;但當(dāng)捎信的行人將要上路的時候,卻又突然想起剛才由于匆忙,生怕信里漏寫了什么重要的內(nèi)容,于是又匆匆拆開信封。“復(fù)恐”二字,刻畫心理入微。這“臨發(fā)又開封”的細節(jié),與其說是為了添寫幾句匆匆未說盡的內(nèi)容,不如說是為了驗證一下自己的疑惑和擔(dān)心。而這種毫無定準(zhǔn)的“恐”,竟然促使詩人不假思索地作出“又開封”的決定,正顯出他對這封“意萬重”的家書的重視和對親人的深切思念—— 千言萬語,惟恐遺漏了一句。當(dāng)然,并非生活中所有“行人臨發(fā)又開封”的現(xiàn)象都具有典型性,都值得寫講詩里。只有當(dāng)它和特定的背景、特定的心理狀態(tài)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方才顯出它的典型意義。這首詩,在“見秋風(fēng)”、“意萬重”,而又“復(fù)恐匆匆說不盡”的情況下來寫“臨發(fā)又開封”的細節(jié),本身就包含著對生活素材的提煉和典型化,而不是對生活的簡單摹寫。王安石評張籍的詩說:“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題張司業(yè)詩》),此評深得張籍優(yōu)秀作品創(chuàng)作要旨和甘苦“ 三昧” 。這首極本色、極平淡,象生活本身一樣自然的詩,其實印證了王安石精到的評論。
征婦怨
張籍
九月匈奴殺邊將,
漢軍全沒遼水上。
萬里無人收白骨,
家家城下招魂葬。
婦人依倚子與夫,
同居貧賤心亦舒。
夫死戰(zhàn)場子在腹,
妾身雖存如晝燭。
張籍詩鑒賞
在古典詩詞中,良人從軍、征婦哀怨是一大習(xí)見題材。張籍《征婦怨》卻翻出新意,以其摧心嘔血、深至沉痛而卓然不群,享譽后世。
“ 九月匈奴殺邊將,漢軍全沒遼水上?!边|水,即今東北遼河,于遼寧營口東南入海。詩歌開門見山,點明征婦怨毒所由。詩中“全沒”二字,力過千鈞,從戰(zhàn)況慘烈,傷亡慘重中突出事件的典型性,從而生發(fā)出征婦哀苦情感?!叭f里無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闭谢暝?,舊時風(fēng)俗,由于無法收尸入殮,生怕親人靈魂不知所歸,于是高聲呼喚親人姓名,招引魂兮歸來,并以死者衣冠葬入棺木。詩題是《征婦怨》,詩人卻視野開闊,勾勒出一幅場面浩大的“城下群哭圖”,由面及點,迂回入題?!鞍坠恰倍郑x來觸目驚心。骨骼支離,拋荒野,如在目前,增強了詩歌的形象性。讀此句可聯(lián)及王粲“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七哀詩》),杜甫“古來白骨無人收”(《兵車行》),一并玩索?!凹壹摇倍?,看似尋常,卻是暗承“全沒”,以哀哭號呼的普遍性,強化了悲劇氣氛,為下文征婦之哀作好陪襯。
然后轉(zhuǎn)入正題,引出主人公“征婦”?!皨D人依倚子與夫,同居貧賤心亦舒?!北緫?yīng)承上,直抒哀痛,詩人卻橫挽逆插,宕開一步,設(shè)想與丈夫、兒子共同生活的舒心光景。有此鋪墊,波瀾頓生。平凡生活,竟成奢望。面對現(xiàn)實,向往破滅,于是逼出下文“夫死戰(zhàn)場子在腹,妾身雖存如晝燭。”夫死何以依靠?子生何以哺育?欲死則遺腹有子,求生則衣食無著。在家家痛哭之中,詩人擇取這一特定家庭,主人公生既不愿,死亦不得的悲慘境遇,在眾多不幸家庭中酷烈尤甚,體現(xiàn)出事件的典型性。如是“夫死戰(zhàn)場子在腹”,則悲劇氣氛,相差何止千里。結(jié)語以“晝燭”自喻,不僅以白晝燭光之多余見出痛不欲生情感,更以燭光之暗淡無光、搖曳不定展現(xiàn)出主人公的慘淡心境,動蕩生計。設(shè)喻新穎貼切,內(nèi)涵豐富。
清人劉熙載《藝概》曰:“白香山樂府與張文昌王仲初同為自出新意,其不同者在此平曠而彼峭窄耳。”“峭窄”二字,正見此詩特點。所謂“峭”,即情感激烈,指斥分明,不作溫柔敦厚之狀,但盡鋒芒畢露之致。詩歌以小見大,以征婦的哀哭無告,嚴(yán)厲抨擊了唐室不恤民情,戰(zhàn)爭頻仍。反戰(zhàn)情緒之奔流騰踴、仁政思想之深厚誠摯,洋溢于篇章之中。所謂“窄”,即篇章精短,不加發(fā)揮。將豐富的內(nèi)容凝聚壓縮于短小的篇幅之中。為此,事件必須典型突出、結(jié)構(gòu)不得枝蔓衍生,造語務(wù)求精警凝煉。這一切都在此詩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
此詩雖是小詩,但謀篇布局轉(zhuǎn)折多變。由群哭場面轉(zhuǎn)至獨哀鏡頭,以大襯小。又以向往轉(zhuǎn)至現(xiàn)實,以樂襯哀。大小相形、哀樂相輔、正襯反襯、盤旋作勢。結(jié)構(gòu)之針線綿密、起伏曲折,對哀情的表達起了烘托渲染作用。
送遠曲
張籍
戲馬臺南山簇簇,
山邊飲酒歌別曲。
行人醉后起登車,
席上回尊向僮仆。
青天漫漫復(fù)長路,
遠游無家安得住。
愿君到處自題名,
他日知君從此去。
張籍詩鑒賞
“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迸R歧徘徊,執(zhí)手相送,構(gòu)成了送別詩的基本情調(diào)。要在這同一基調(diào)上奏出不落窠臼、自成體格的送別曲,確非易事,張籍《送遠曲》就是個中佳品。
“ 戲馬臺南山簇簇,山邊飲酒歌別曲。”戲馬臺,在今江蘇銅山縣,相傳即是項羽掠馬臺。南朝劉裕曾在此大宴群僚,飲酒賦詩,由是著名,遂成勝跡。起首點明事由、地點:戲馬臺南,送別友人。看似語意平平,內(nèi)中卻含深意。“戲馬臺”三字并非信手拈來、率爾下筆。遙想當(dāng)年,霸王滅秦,叱咤風(fēng)云;劉裕伐胡,氣吞山河。而今舊跡依然、昔人何在?站在歷史悠遠的名勝古跡旁,頓感宇宙之永恒、人生之短暫。而匆匆人生,聚少離多,愈加難以為情。送別惆悵,古跡旁送別更為惆悵,詩歌借名勝給送別增添了一層感傷色彩?!靶腥俗砗笃鸬擒?,席上回尊向僮仆?!毙腥思茸恚瑒t設(shè)宴送別的主人自然不會清醒。詩人對面落筆,暗點本人醉倒,下語含蓄。
下句述敬酒僮仆,則攢足上句,寫出醉態(tài)可掬。主仆之間,等級森嚴(yán)。主仆不可能平等同桌,主人更不可能向僮仆勸酒。而今居然事出反常,可見主人醉意醺然。然而醉酒只是表面現(xiàn)象,求醉的目的在于離愁濃郁,無以排遣,這才不擇對象,以醉自遁。詩人以反常舉止,寫出正常心緒,角度新穎,寫形得神。與王維之“孤客親僮仆”(《宿鄭州》)有異曲同工之妙。
前半部分賦事已盡,后半部分轉(zhuǎn)入抒情?!扒嗵炻?fù)長路,遠游無家安得住。”行人去去漸遠,主人目送不已。由眼前別離預(yù)想別后行程,選材自出新意。詩人慨嘆友人只身飄零、行蹤難止,無復(fù)室家溫馨,只有羈旅困頓,以室家反襯行役,其苦愈明。下一“復(fù)”字,由“覆蓋”之意,強調(diào)空間狹隘見出心情壓抑,又符合青天長路、交于一點的眼前實景,造語精致卻又渾成。篇末結(jié)句,更加出人意外?!霸妇教幾灶}名,他日知君從此去?!鳖}名,唐人習(xí)俗,行旅之中,每有所感,無論野寺村店、斷壁頹垣,即時賦詩題名。一般送別詩,經(jīng)常以景作結(jié),止于佇立凝目,遠送行人。如李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岑參《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睆埣黄品h,不僅寫出別離當(dāng)時,更懸設(shè)別離之后,尋蹤追憶。從眼前到未來,精心延展了時間長度,否定了“人間別久不成悲”,以突出友情之真摯深沉,此其一也。行人上路,遠游無家,固是一悲,張籍他日追尋題名,則本身也難免遠游,更是一悲。詩人兩面落筆,綰合人我,將送人之悲融入自行之悲,離愁別恨,頓時倍加濃郁,此其二也。全詩力避俗套,自造新意,足見其思深語精。清人沈德潛評此詩曰:“從前送遠詩,此意未曾寫到?!贝嗽u點出了這首詩的獨到之處。
采蓮曲
張籍
秋江岸邊蓮子多,
采蓮女兒并船歌。
青房圓實齊戢戢,
爭前竟折漾微波。
試牽綠莖下尋藕,
斷處絲多刺傷手。
白練束腰袖半卷,
不插玉釵妝梳淺。
船中未滿度前洲,
借問阿誰家住遠。
歸時共待暮潮上,
自弄芙蓉還蕩槳。
張籍詩鑒賞
《采蓮曲》是樂府的題,為《江南弄》七曲之一。內(nèi)容多描寫江南一帶水國風(fēng)光和采蓮女的生活情態(tài)。張籍的《采蓮曲》正是這樣一首充滿濃厚生活氣息的詩篇。
“秋江岸邊蓮子多,采蓮女兒并船歌”,清秋時節(jié),蓮子成熟了,碧荷沿江連綿無際,正是收獲的季節(jié)。采蓮女們笑著,唱著駛船來江上采蓮?!安⒋琛保瑤字淮瑑壕o緊相靠,并駕齊驅(qū)。一個“并”字,突出了采蓮是群體活動,以及采蓮女們的爽朗和快樂。她們的船搖到哪里,她們那優(yōu)美的歌聲就飛到哪里。江流蜿蜒向前,歡快悠揚的歌聲隨著江流一路飄蕩。這陣陣甜美的歌聲,為清秋江面增添了無限風(fēng)光。這兩句環(huán)境描寫,烘托出秋江采蓮的熱鬧場景。
下面兩句具體描繪采蓮細節(jié):“ 青房圓實齊戢戢,爭前競折漾微波?!饼R戢戢,形容眾多蓮蓬露出水面,一個挨一個,戢戢然。這些飽滿的蓮子,吸引著采蓮女們。她們蕩著小船,在荷叢里穿梭,在綠色的芙蓉國里你追我趕,相互競賽,都想多采一些蓮子。澄碧的水面,濺起一朵朵晶瑩閃亮的水花,蕩起一道道翡翠般的波浪。歌聲、笑聲、槳聲,合奏出一支支活潑歡暢的青春曲。綠葉青蓮,映襯采蓮女紅潤的面頰,采蓮女和粉紅的荷花在陽光下相映生輝。顏色的相互映襯,使畫面明麗多姿;荷葉和蓮子是靜態(tài)的,采蓮女和江水是動態(tài)的,靜態(tài)和動態(tài)相互轉(zhuǎn)換,襯托出畫面的中心—— 采蓮女輕盈、敏捷。“爭前,”描寫她們爭著劃船向前,使輕舟競采的動人畫面躍然紙上?!案傉邸保怀鏊齻儬幭嗖烧徸拥那閼B(tài),把她們的青春風(fēng)采寫活了。從“爭前”到“競折”,采蓮畫面的動態(tài)感越來越強。詩人連用爭、折、漾幾個動詞,描繪出采蓮女們神速、靈敏的動作、興奮歡快的心境,活靈活現(xiàn)地表現(xiàn)出她們輕盈飛動的神彩。
前四句押“歌”韻,為第一段,展現(xiàn)出廣闊而熱鬧的秋江采蓮場景,情調(diào)悠揚甜美。
五、六兩句寫尋藕:“試牽綠莖下尋藕,斷處絲多刺傷手。”“試牽”說明她們尋藕的目的只是想看一看藕長得多大了。因為此時的藕只是小嫩藕,還沒有到扒藕的季節(jié)。綠莖上有刺,如果不小心就會刺傷手。因此,她們就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順著綠莖向下摸藕,采蓮子是那樣飛快,尋藕卻是如此緩慢,一快一慢,突出了她們尋藕的細致。這兩句押“有”韻,為第二段,刻畫尋藕的具體細節(jié),表現(xiàn)出她們勞作的情景。節(jié)奏緩慢,給人以舒緩輕松的感受。
下面四句轉(zhuǎn)入刻畫采蓮人。“白練束腰袖半卷,不插玉釵妝梳淺”這兩句用白描手法描繪采蓮女的妝扮。她們用白色的帶子系著腰,顯示出形體曲線美和俊俏優(yōu)美的風(fēng)姿。她們不插玉釵,只施淡妝,表現(xiàn)出采蓮女的自然風(fēng)采,表現(xiàn)出一種樸素大方的美,“船中未滿度前洲,借問阿誰家住遠”,蓮子還沒有把船艙裝滿,她們便相互鼓勁:“我們結(jié)伴到前面的洲邊繼續(xù)采吧?!彼齻冞叢蛇呄嗷リP(guān)切地詢問:“我們越往前采,離家就越遠了,誰家住得遠一些?”一句親切的問話,揭示出她們善良的心地和開朗的性格,突出了她們相互的友愛和關(guān)切。這濃厚的人情顯示出她們美的心靈、美的情操,她們的形體美和內(nèi)在美互為表里、相得益彰,給人美的享受。
這四句押“洗”韻,為第三段,刻畫采蓮女們的形體外貌和內(nèi)心世界,情調(diào)樸實親切。
最后兩句描繪采蓮女暮歸:“歸時其待暮潮上,自弄芙蓉還蕩槳?!卑磉€在采蓮,表現(xiàn)了她們的勤勞。日暮漲潮,正好可以乘船疾駛。這個“共”字用得妙,突出了她們同出同歸和豐收后共同的歡樂。在歸途中,她們邊蕩著槳邊拿著荷花玩耍。一天勞動后,她們還是那樣輕松。這最后兩句展現(xiàn)出一幅水彩畫:紅色的晚霞給采蓮女披上了絢麗的色彩,她們的歡笑和歌聲,為日暮秋江增添了無限的情趣。結(jié)尾和開頭照應(yīng)緊密。最后兩句押“漾”韻,描繪出一幅采蓮女豐收歸來邊蕩槳邊弄荷花的動人畫面,讓人們在輕松愉快中回味全篇。
這首詩采蓮活動寫得相當(dāng)細致,從頭到尾都是運用敘述和白描手法,如同采蓮女一樣淡妝淺梳,不假雕飾,表現(xiàn)出一種純樸明麗的風(fēng)格,洋溢著濃郁的江南民歌風(fēng)味。全詩構(gòu)思獨特,每韻一段,各段之間富有變化,從而展示出從晨出到暮歸群體采蓮的全部過程。全詩場景多變,情節(jié)豐富,令人留連往返,興味無窮。
涼州詞三首(其一)
張籍
邊城暮雨雁飛低,
蘆筍初生漸欲齊。
無數(shù)鈴聲遙過磧,
應(yīng)馱白練到安西。
張籍詩鑒賞
涼州詞是樂府詩的名稱,本為涼州一帶的歌曲,唐代詩人多用此調(diào)作詩,描寫西北邊塞的風(fēng)光和戰(zhàn)事。
安史之亂以后,吐蕃族趁虛大興甲兵,東下牧馬,占據(jù)了唐西北涼州(今甘肅永昌以東、天祝以西一帶)等幾十個州鎮(zhèn),從八世紀(jì)后期到九世紀(jì)中葉長達半個多世紀(jì)。詩人目睹這一現(xiàn)實,感慨萬千,寫了《涼州詞三首》,從邊城的荒涼、邊塞的侵擾、邊將的腐敗三個方面,再現(xiàn)了邊城慘淡的情景,表達了詩人對邊事的深切憂患。
這首詩描寫邊城的荒涼蕭瑟。前兩句寫俯仰所見的景象?!斑叧悄河暄泔w低”,仰望邊城上空,陰雨籠罩,一群大雁低低飛過。詩人為何不寫邊城晴朗的天空,卻選擇陰沉昏暗的雨景,因為此時詩人無心觀賞邊塞的風(fēng)光,只是借景托情,以哀景暗示邊城人民在胡兵侵擾下不得安寧的生活。為增強哀景的氣氛,作者又將這暮雨雁飛的景置于特定的時節(jié)里。邊城的陰沉悲涼,若是霜秋寒冬,那是自然物候;而這時既不是霜秋,也不是寒冬,卻是萬物爭榮的春天?!疤J筍初生漸欲齊”,俯視邊城原野,蘆葦吐芽,如筍破土,競相生長。這句已點明寒氣消盡,在風(fēng)和日暖的仲春時節(jié),邊城仍然暮雨連綿,凄涼冷清,很容易啟人聯(lián)想那年年歲歲的四季悲涼了。這兩句寫景極富特色。俯仰所見,在廣闊的空間位置中展現(xiàn)了邊城的陰沉;暮雨、蘆筍,上下映照,鮮明地襯托出美好時節(jié)里的悲涼景色,具有很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
后兩句敘事。在這哀景之下,邊城的悲事一定很多,而絕句又不可能作多層面的鋪敘,詩人便抓住發(fā)生在“絲綢之路”上最典型的事件:“無數(shù)鈴聲遙過磧,應(yīng)馱白練到安西。”這句中的“磧(qí戚)”,是沙漠;“安西”,唐西北重鎮(zhèn),此時已被吐蕃占據(jù)。眺望邊城原野,罕見人跡,只聽見一串串的駝鈴聲消失在遙遠的沙漠中,這“遙過”的鈴聲勾起了作者的遙思:往日繁榮的“絲綢之路”,在這溫暖的春天里,運載絲綢的商隊?wèi)?yīng)當(dāng)是絡(luò)繹不絕,路過西安,通向西域;然而今日安西被占,絲綢之路受阻,無數(shù)的白練絲綢不再運往西域交易,“應(yīng)馱”非正馱,用來意味深長。詩人多么盼望收復(fù)邊鎮(zhèn),恢復(fù)往日的繁榮?。 皯?yīng)馱”這點晴之筆,正有力地表達了詩人這種強烈的愿望,從而點明了本詩的主題。
這首絕句,寫景敘事,遠近交錯,虛實相生,給讀者的聯(lián)想是豐富的。一、二兩句實寫目見的近景,以荒涼蕭瑟的氣氛有力地暗示出邊城的搔亂不安、緊張恐怖,這是寓虛于實;三、四兩句虛寫耳聞的遠景,從鈴聲的“遙過”,寫到應(yīng)馱安西的“遙思”,以虛出實,在絲綢之路上,掠奪代替了貿(mào)易,蕭條取代了繁榮,這雖是出于詩人的遙想,但已深深地滲透到讀者想象的藝術(shù)空間。
涼州詞三首(其三)
張籍
鳳林關(guān)里水東流,
白草黃榆六十秋。
邊將皆承主恩澤,
無人解道取涼州。
張籍詩鑒賞
白居易在《西涼伎》中寫道:“涼州陷來四十年,河隴侵將七千里。平時安西萬里疆,今日邊防在鳳翔。緣邊空屯十萬卒,飽食溫衣閑過日。遺民腸斷在涼州,將卒相看無意收?!痹〉摹段鳑黾俊芬舱f:“一朝燕賊亂中國,河湟忽盡空遺丘..連城邊將但高會,每說此曲能不羞?”一針見血地指出了涼州淪陷未收的原因,是守邊將領(lǐng)的腐敗無能。張籍這首詩正是表達這個思想主題,而詩的風(fēng)格迥然有別。
“鳳林關(guān)里水東流,白草黃榆六十秋?!边@兩句寫景,點明邊城被吐蕃占領(lǐng)的時間之久,以及景象的荒涼蕭瑟?!傍P林關(guān)”,在今甘肅臨夏市西北。安史之亂前,唐朝同吐蕃的交界處在鳳林關(guān)以西,隨著邊城四鎮(zhèn)的失守,鳳林關(guān)亦已淪陷。在吐蕃異族野蠻掠奪、橫暴奴役下,鳳林關(guān)內(nèi),土地荒蕪,無人耕種,歲歲年年只見寒水東流,白草叢生,黃榆遍地,一片蕭條。這里,詩人既用“白草黃榆”從空間廣度來寫鳳林關(guān)的荒涼,又用具體數(shù)字“六十秋”從時間深度來突出鳳林關(guān)災(zāi)難的深重?!傲铩边@不是夸張而是寫實,從唐代宗初年(762 )四鎮(zhèn)失陷,到詩人寫這首詩( 824)時,已是六十年還未收復(fù)。國土失陷如此之久,邊民災(zāi)難如此之深,為什么沒有收復(fù)?原因在哪里?由此詩人發(fā)出了深沉的感慨、憤激的譴責(zé)。
“邊將皆承主恩澤,無人解道取涼州?!鼻熬鋵戇厡⒇?zé)任的重大。“皆承主恩澤”,說明了邊將肩負著朝廷的重命、享受著國家的厚祿、擔(dān)負著人民的重望,守衛(wèi)邊境、收復(fù)失地是他們的天職。然而六十年來失地仍在吐蕃的鐵蹄下,這難道是國政內(nèi)虛、邊力·2881·《唐詩鑒賞大典》
不足嗎?后一句直指原因:守邊的將領(lǐng)無人提起收復(fù)涼州。邊將享受著國家優(yōu)厚的待遇,卻不去盡職守邊、收復(fù)失地,可見其飽食終日、腐敗無能。這兩句一揚一抑,對比鮮明,有力地譴責(zé)了邊將忘恩負義,長期失職,實在令人可憎可恨,可悲可嘆!
此詩的主旨落在最后一句,詩人不是從正面圍繞主題來敘述,而是從側(cè)面落筆,這是此詩的一個顯著特色。一、二兩句從空間和時間描寫邊城深重的災(zāi)難,看來似乎是控訴吐蕃的侵占罪惡,而聯(lián)系最后一句“無人解道取涼州”來看,詩人的用意顯然是在用現(xiàn)實來譴責(zé)邊將,正是他們的失職而帶來的長期失陷,邊將已成了歷史的罪人。第三句以鮮明的對照,嚴(yán)正譴責(zé)邊將無才無德,面對失去的山河熟視無睹。
這一景一情,從側(cè)面有力地突現(xiàn)了卒句主旨的表達,義正辭嚴(yán),酣暢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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