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 弘一法師像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fēng)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壺濁酒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李叔同《送別》
這首李叔同1915年作詞的《送別》，在林海音的小說《城南舊事》中數(shù)次出現(xiàn)，如今已成傳世經(jīng)典。
李叔同的一生是一個傳奇，生于天津鹽商豪富之家，漸長混跡上海灘，為翩翩濁世佳公子，赴日留學(xué)，為救祖國剖肝膽，歸國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
然后，決絕拋下軟紅十丈，剃度出家，皈依佛門。從此，與往昔種種仿佛一切兩斷——李叔同不再，弘一法師方生。
在出家后寫給日本妻子誠子的信中，他說：
做這樣的決定，非我寡情薄義，為了那更永遠(yuǎn)、更艱難的佛道歷程，我必須放下一切。
我放下了你，也放下了在世間累積的聲名與財富。這些都是過眼云煙，不值得留戀的。
弘一法師 智慧如海
一個像人的人
在一百年來中國文化史上，曾經(jīng)出現(xiàn)這樣一個李叔同，這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文化奇跡：
論音樂，他主編了中國第一本音樂期刊《音樂小雜志》；在國內(nèi)第一個使用五線譜作曲；在在國內(nèi)第一個推廣西方“樂器之王”鋼琴。他是西方樂理傳入中國的第一人，也是“學(xué)堂樂歌”的最早推動者之一。
論繪畫，他堪稱中國油畫的鼻祖，是最早在中國介紹西洋畫知識的人，也是第一個聘用裸體模特教學(xué)的人。他是中國現(xiàn)代版畫藝術(shù)的最早創(chuàng)作者和倡導(dǎo)者。
他廣泛引進(jìn)西方的美術(shù)派別和藝術(shù)思潮，組織西洋畫研究會，他撰寫的《西洋美術(shù)史》、《歐洲文學(xué)之概觀》、《石膏模型用法》等著述，皆創(chuàng)下同時期國人研究之第一。
李叔同油畫
論戲劇，他是中國話劇運動的先驅(qū)、中國話劇的奠基人，創(chuàng)辦了中國第一個話劇團體“春柳社”。
論書法，他的字猶如渾金璞玉，清涼超塵，精嚴(yán)凈妙，閑雅沖逸、富有樂感，樸拙中見風(fēng)骨，以無態(tài)備萬態(tài)，堪稱中國歷代書法中的逸品。
論篆刻，他是西冷印社的元老；又曾親自發(fā)起成立了繼“西泠印社”之后的又一印學(xué)團體——樂石社，定期雅集，編印作品集和史料匯編，在近代篆刻史上領(lǐng)風(fēng)氣之先。
論教育，他一生執(zhí)教大江南北，作育英才無數(shù)。
論佛法，皈依佛門后，他一洗鉛華，潛心戒律，篤志苦修，實踐躬行，成為近世佛教界倍受尊敬的律宗大師，被尊為律宗第十一代祖師。
李叔同印稿
作家林語堂說：李叔同是我們時代里最有才華的幾位天才之一，也是最奇特的一個人，最遺世而獨立的一個人。他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時代，卻終于拋棄了這個時代，跳到紅塵之外去了。
冷峻如魯迅，從內(nèi)山完造那里“乞得”弘一法師手書一張，喜不自禁，在日記里寫下：樸拙圓滿，渾若天成。得李師手書，幸甚！
高傲如張愛玲，在弘一法師寺院圍墻外面，俯首低眉，說了一句：我是如此的謙卑。
但最中肯的評價，卻來自他得他親炙的豐子愷，只有八個字：
他是一個像人的人。
李叔同
1880年10月23日，李叔同誕生于津門煌煌巨族“桐門李家”。幼名成蹊，學(xué)名文濤，字叔同，名號屢改，常以李叔同為世所知。
他原籍浙江平湖，父名世珍，清同治四年進(jìn)士，官至吏部主事，后致仕經(jīng)商，終成一方巨富。
李叔同幼年即聰穎至極，六七歲時隨著年長他十二歲的兄長文熙讀書。十三、四歲時，篆書已經(jīng)寫得很好，十六、七歲時從天津名士趙幼梅學(xué)填詞、又從唐靜巖學(xué)書法。
李叔同十八歲，母親作主與俞氏成婚。越年戊戌政變，遷居上海。他家底殷實，出手闊綽，和很多的文人名妓都有往來。
在20歲的時候，他搬到許幻園家“城南草堂”，與袁希濂、許幻園、蔡小香、張小樓結(jié)金蘭之誼，號稱“天涯五友”，極具紈绔之風(fēng)。
其后，李叔同的文人雅士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他與畫家任伯年設(shè)立“上海書畫公會”。
22歲入南洋公學(xué)，從師于蔡元培，與歌郎、名妓往來頻繁，在上海粉墨登場，參加《黃天霸》等京劇演出。同時為滬學(xué)會補習(xí)科作《祖國歌》，并編有《國學(xué)唱歌集》。一時之間，風(fēng)光無二！
李叔同（左）在話劇《茶花女》中的扮相
1905年，李叔同25歲，母親逝世，他悲痛欲絕，此時國事漸頹，家國不幸，讓他決心東渡日本留學(xué)，以救亡圖存。臨行前，填一闋《金縷曲》，作別祖國并呈同學(xué)諸子：
被發(fā)佯狂走。
莽中原，
暮鴉啼徹，幾枝衰柳。
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fēng)依舊。
便惹得離人消瘦。
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
愁黯黯，濃于酒。漾情不斷淞波溜。
恨年來絮飄萍泊，遮難回首。
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畢竟空談何有。
聽匣底蒼龍狂吼。
長夜凄風(fēng)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
是祖國，忍孤負(fù)。
二十文章驚海內(nèi)，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至今讀來仍覺激昂慷慨，蕩氣回腸。
李叔同到日本后，學(xué)油畫，攻鋼琴，參加話劇，創(chuàng)辦音樂期刊，幾乎無所不能。留日期間，與一日本模特結(jié)婚，女子后隨其一起回到中國。
1911年，李叔同歸國，此時他已三十左右的年紀(jì)，身上少年名士的氣息剔除將盡，倒是急切地想在教育上做些實際功夫。
他先后在南京師范、杭州師范等多所學(xué)校任教，講授國文和音樂，并曾任《太平洋報》主筆。
1914年，35歲的李叔同加入西泠印社，與金石書畫大家吳昌碩時有往來。這一年，李叔同經(jīng)常集合友生組織“樂石社”，從事金石研究與創(chuàng)作。
李叔同自畫像
1918年，那一年，李叔同38歲。他寫信給學(xué)生劉質(zhì)平說：因受馬一浮大士之熏染，學(xué)佛有悟，世味日淡，罪業(yè)至深，暑假后不再任事，秋初即入山習(xí)靜。
暑假里，他將書畫贈與學(xué)生，將金石作品與藏印贈西冷印社封存，將鋼琴等家具贈與日籍妻子。
八月，大勢至菩薩誕辰，他身披海青，腳穿芒鞋，于杭州虎跑寺向了悟法師行剃度禮，賜法名演音，字弘一。
世間再無雙全法，不負(fù)如來不負(fù)卿。一個半世風(fēng)流、的翩翩佳公子、一個萬人景從的藝術(shù)大師，從此遁入空門，一轉(zhuǎn)身，留下的是半世虛空。
弘一法師 一法不當(dāng)情，萬緣同鏡象
據(jù)說，學(xué)生曾經(jīng)不解地問他：“老師出家何為？”李叔同淡淡地說：“無所為?！睂W(xué)生再問：“忍拋骨肉乎？”他說：“人事無常，如暴病而死，欲不拋又安可得？”
剃度幾個星期后，與他有過刻骨愛戀的日籍夫人傷心欲絕地攜了幼子千里迢迢從上海趕到杭州靈隱寺，抱著最后的一線希望，勸說丈夫切莫棄她出家。
然而李叔同決心已定，連寺門都沒有讓妻子和孩子進(jìn)，妻子無奈離去，只是對著關(guān)閉的大門悲傷地責(zé)問道：慈悲對世人，為何獨傷我？
后來的影視作品《一輪明月》，曾經(jīng)凄婉地再現(xiàn)了這一幕：清晨，薄霧西湖，兩舟相向。
妻子問：“叔同——”李叔同：“請叫我弘一”。妻子：“弘一法師，請告訴我什么是愛?”李叔同回答：“愛，就是慈悲?！?/span>
弘一法師 放下
皈依之后，弘一法師一心鉆研佛學(xué)。為振興律學(xué)，不畏艱難，深入研修，潛心戒律，著書說法，實踐躬行，成為近世佛教界倍受尊敬的律宗大師，佛教界尊他為近代重興南山律宗的第十一代祖師。
弘一法師曾言：“見我字，如見佛法?！彼褪峭ㄟ^書法不遺余力地弘揚佛法，而書風(fēng)也由在俗時的絢爛蛻變?yōu)槠降?、稚拙，這是修行佛法后心靈的跡化。
他的書法藏鋒入紙、線條圓渾，字形更是打破棱角，形散神不散，泯滅鋒芒、氣息內(nèi)斂，有一種超然物外、安然恬靜的禪趣。
弘一法師的學(xué)生豐子愷提出“人生三層樓”說，對法師由藝術(shù)人生升華到宗教人生作出了最為得當(dāng)、透徹的闡釋。
豐子愷說：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層，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物質(zhì)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學(xué)術(shù)文藝，靈魂生活就是宗教。
藝術(shù)的最高點與宗教相接近。二層樓的扶梯的最后頂點就是三層樓，所以弘一法師升華到宗教，是必然的事。
弘一法師 日課
二樓連著三樓，所以豐子愷認(rèn)為藝術(shù)的最高點與宗教相通，這跟法師“見我字，如見佛法”在旨趣上也是一脈相承的。
后來臺灣作家林清玄也因此認(rèn)為：“弘一大師的宗教情懷，是從藝術(shù)風(fēng)格發(fā)展與提升出來的，沒有藝術(shù)的李叔同，也就沒有宗教的弘一法師?！?/span>
弘一法師自評其書，“朽人之字所示者，平淡、恬靜、沖逸之致也”，這是他的書法美學(xué)追求。這種逸品格調(diào)，也必須要泯滅技法的束縛、打破碑帖的隔閡，向書寫者內(nèi)心深處求。
他甚至說：與常人所注意之字畫、筆法、筆力、結(jié)構(gòu)、神韻，乃至某碑、某帖、某派，皆一致屏除，絕不用心揣摩。
他的書法作品線條純凈，境界空靈，筆端沒有一絲一毫的自矜功伐、幽憤不平、雜念痛苦。
弘一法師 自凈其心
待人以春風(fēng)，律己以秋霜
“以戒為師”，本是佛陀逝世前留下的遺訓(xùn)之一，佛法法門八萬四千法門，對治眾生八萬四千煩惱，無非“戒律”二字。
弘一法師常說，戒律是為律己，不為律人，“律己，宜帶秋氣；律人，須帶春風(fēng)”。他平時持戒甚嚴(yán)，口里卻從不臧否人物，不說人是非長短。若要說批評人，他就自己不吃飯。但他的不吃飯并不是與人嘔氣，而是在替那人懺悔，借事磨心。
跟他常在一起的人，知道他的脾氣，每逢他不吃飯時，就知道自己一定是做錯事或說錯話了，趕緊反省改正。一天兩天，你什么時候把錯改正了，他才吃飯。至于你的錯處，他一句也不說，而讓你自己去說。
弘一法師還曾自號“二一老人”，此號取自古人的兩句詩，“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
他說回想自己近十年所做的事，深覺自己德行欠缺，成功的事很少很少，殘缺破碎的居其大半，雖然事實上，他的功德已遍布天下。
弘一法師 以戒為師
處處苦行，處處隨緣
在出家的24年里，弘一法師黃卷青燈，晨鐘暮鼓，始終保持著“過午不食，寒不逾三衣”的清規(guī)戒律，一肩梵典，兩袖清風(fēng)，三件衲衣，云游苦行。
素食唯清水煮白菜，用鹽不用油，信徒供養(yǎng)香菇、豆腐之類，皆謝絕。他常說自己無福消受：我們即使有十分福氣，也只好享受三分，愿以我的福氣，布施一切眾生，共同享受。
據(jù)夏丏尊回憶，他們一次會晤，弘一住在破舊的小旅館里，卻說旅館主人待他如何和善；談到他破舊的手巾，珍重地說和新的也差不多；吃到一碗咸苦的白菜，他卻如享盛宴。
在弘一法師，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粉破的席子好，咸苦的蔬菜好……什么都有味，什么都了不得。
他將瑣碎的日常生活到如此境界，人家說他在受苦，他卻仿佛在享樂，一茶一飯，他都愉悅丁寧，恐怕他人山珍海味里所品到的，還不如他在白菜里嘗到的滋味。
對于一切的際遇，他全無成見，認(rèn)真對待，這才是真正的解脫，真正的享樂。
弘一法師 雜錄
以悲憫處世，以福緣布施
弘一法師對人和物，都有特別的慈悲之心，有一次，他到豐子愷家。豐子愷請他藤椅里坐，他把藤椅輕輕搖動，然后慢慢坐下去。
每必如此，多次之后，豐乃垂問。弘一答曰：“這椅子里頭，兩根藤之間，也許有小蟲伏著……先搖動一下，慢慢地坐下去，好讓它們走避?！?/span>
直到他西逝之前，還念念不忘讓人們在焚化遺骸時不要損害螞蟻生命。
對萬物都心懷悲憫，惜物、惜人、惜福，亦是他每時每刻所持的戒律，或許有人覺得弘一法師出家后，仍有太多“人情味”，其實菩薩都有千萬法身，這亦不過是弘一法師其中一面，均是為了利益眾生。
弘一法師 《詠凈峰寺》
葉圣陶說弘一法師的字“蘊藉有味”：好比一位溫良謙恭的君子，不卑不亢，和顏悅色，在那里從容論道……毫不矜才使氣，功夫在筆墨之外，所以越看越有味。
時人都將弘一法師的墨寶都奉為至寶，一筆一畫，都有如見弘一本人的喜悅，其中的韻味，正如蘇東坡所說：筆勢崢嶸，文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非平淡，絢爛之極也！
閱盡人間榮、辱、悲、歡，弘一法師由領(lǐng)悟，到修行，度人度己度世，絢爛至極，最后又歸于平淡。
我們或許無法因他而了悟禪機，卻一定能在他的言行舉止、筆墨留痕中，感受到人生之美。
弘一法師遺墨 悲欣交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