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紅樓夢》作為中國文學史上唯一的一部關(guān)于女性命運的大悲劇,其巨大的藝術(shù)價值是令人回味無窮的。以往研究者多偏重于這一悲劇的社會意義及人物形象的開掘,較少關(guān)注這一主題是怎樣在文本中具體呈示的?!都t樓夢》首次以長篇巨制的形式來專門表現(xiàn)中國女性的悲劇命運,這體現(xiàn)了作者獨特的藝術(shù)視野和悲天憫人的偉大胸襟,而作者也確實匠心獨運,精心地選擇了“花”這個最能代表女性的意象,并以此來象征女性的美與悲劇命運,從而達到了高度的藝術(shù)概括,集中地表達了作者對女性的由衷歌唱與深沉憐憫以及對黑暗社會的強烈譴責。在這里,筆者想通過對文本的深入分析,力求闡明作者是如何通過“花”來完成女性美的塑造,及其遭受毀滅的悲劇之揭示的,以便我們能更好地從藝術(shù)的角度來把握文本深刻的思想內(nèi)蘊,豐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與藝術(shù)視野,更好地促進對經(jīng)典作品的消化吸收,使得后人能夠以此為借鑒創(chuàng)作出豐韻更加完美的作品。本文將從以下幾個方面著手分析,望能稍解作者之詩心。
一 青春女性的悲劇
首先,我們先說一說這部千古奇書的主題。在凡例中,作者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ぁぁぁぁぁと婚|閣中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其短,一并使其泯滅也?!ぁぁぁぁぁひ嗫墒归|閣昭傳······”在“石頭”與“空空道人”的對話中,“石頭”批評前代說部“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女子”,并表示自己的“身前身后事”可以“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舊稿”,而甄士隱夢中聞一僧一道對話,僧人也說:“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中一飲一食,總未述記?!痹诘谖迨呕刂?,作者曾借春燕之口,提到寶玉曾說過這樣的話:“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不好的毛病兒來,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分明一個人,怎么變出三樣來?!痹诘谄呤呋?,司棋被逐出賈府,周瑞家的押著她出門,一刻兒也不許逗留,可巧正值寶玉從外頭進來,看著這種情形,恨道:“奇怪!奇怪!怎么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的混帳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這些都表明此部書的主題是關(guān)于青春女性的。
周汝昌老先生認為,曹雪芹是以“金陵十二釵”為代表來譜寫天下眾女兒的悲歌——《紅樓夢》,對此,我是非常同意的。同時他又指出,曹雪芹運用的是象征手法,即以“群芳諸艷”來象征“自己半世親見、親聞的幾個小才微善的異樣女子”,這真是領(lǐng)悟了作者的偉大思想與藝術(shù)特色。本文主要探討作者高超的藝術(shù)構(gòu)思,主題的詳細闡述請參考周老先生的專著《紅樓小講》以及俞平伯、李希凡與藍翎等人的有關(guān)文章。曹雪芹可謂中國女性的知音,又秉賦著古代文化精神,首次以“花”與女性的天然聯(lián)系來結(jié)構(gòu)一部大書,使得女兒形象大放異彩。據(jù)上所述,很顯然,女兒者,青春女性也,而青春又是美的精華,并且“金陵十二釵”正是“花容月貌”之妍的青春女性,所以在這一出“懷金悼玉”的《紅樓夢》中,作者表達的自然就是對青春女性的贊美與哀悼!是對青春、美與愛情遭受毀滅的深切同情!更是對她們不屈精神、獨立人格的熱烈歌頌!
南宋詞人劉克莊有一首《卜算子》這樣寫道:“片片蝶衣輕,點點猩紅小。道是天公不惜花,百種千般巧。朝見樹頭繁,暮見枝頭少。道是天公果惜花,雨洗風吹了”。我認為這就是對群芳諸艷的總體寫照?!叭f紫千紅總是春”,春光無限好,百花爭奇斗艷,競相開放,而彼此并不相凌虐,各顯嫵媚與高潔,可到頭來,終又被東風無情拋閃。“飛紅一片減卻春”,更何況“飛紅萬點”,豈不真真使惜花人“愁如海”?女兒也是儀態(tài)萬方,芳姿各異,靈秀可人,但在封建社會之前呢,她們自降濁世,韶華本就轉(zhuǎn)瞬即逝,更又被社會的惡勢力冷酷摧殘,最好的結(jié)局也只落得個“一抔凈土掩風流”,有的就“零落成泥碾作塵”,悲慘不可言!“名花美人的互喻,是中華文化中的一種高級的審美觀,極古老,極獨特,極有意味”。[①]然而前人的詩句都是零零散散,現(xiàn)在,曹雪芹以其天才般的思維對之進行創(chuàng)新并發(fā)揚光大,堪稱“奇絕”!曹雪芹知道女兒之人生遭際正如鮮花之“隨逝水”、“委芳塵”,在第五回這一全書的總綱中,他明顯地點出了這個千古美喻,“春夢隨云散,飛花逐水流。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閑愁”?其中“飛花逐水流”乃《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的同義語,根據(jù)周老先生的看法,大觀園中的“沁芳溪”更是這兩句詩的精華,何其雅艷!何其悲慟!如果這還不夠明了的話,那么寶玉在太虛幻境所聞之天香“群芳髓”,所品之仙茗“千紅一窟”,所飲之靈酒“萬艷同杯”,則用諧音法透露出“碎”,“哭”,“悲”。這有前人點評為證,“護花主人”曾評曰:“茶名'千紅一窟’,酒名'萬艷同杯’,言目前雖有千紅萬艷,日后總歸抔土一穴。同是點花語,不是贊仙家茶酒”?!独蠚堄斡洝返淖髡邉㈣F云說的更加明白:“名其茶曰'千紅一窟’,名其酒曰'萬艷同杯’者;千芳一哭,萬艷同悲也!”字字文采斐然,句句意境優(yōu)美,實是蘊藏著大痛苦也!這是對“花之凋零,春之踐踏,美之毀滅”的沉痛哀悼!這是對罪惡社會的極度憤恨與強烈批判!
二 餞春節(jié)“葬花”
受周汝昌老先生的啟發(fā),我也認為“葬花”乃作品一大關(guān)目,是文之核心,是篇之樞紐,這正與作者哀悼女性悲劇命運的思想相通。而黛玉、寶玉又是極敏感之詩人,最早呼吸到了這一悲涼之霧。第二十七回中開頭明寫“尚古風俗”以芒種日為餞春節(jié),閨中女孩皆盛妝集會,因這一天眾花皆謝,花神退位。不知是否真有此風俗,但不失為一種奇思妙想,很有藝術(shù)情趣。脂硯齋也有批曰:餞春節(jié)的事,不問其典與不典,只取其韻罷了。也就在這一回中,林黛玉“埋香冢”、“泣殘紅”,哭成“詩讖”《葬花吟》,動人魂魄,讀之潸然而淚下。脂批云:“《葬花吟》是大觀園諸艷之歸源小引,故用在餞花日諸艷畢集之期......”可見葬花之深刻寓意,所謂“歸源”正如同百花之隨流水,三春去后,群芳殞落,人去樓空,“明年閨中知有誰”?
說到葬花,不能不提寶玉。在第二十三回中這樣寫道:“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后,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片。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兒,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那花瓣兒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貋恚灰姷叵逻€有許多花瓣?!币粫瑚煊褚瞾砹?,并且是“肩上擔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內(nèi)拿著花帚”,與寶玉一起把剩下的桃花葬在她早已準備好了的花冢,這實際是第一次“葬花”,所葬者桃花也。由此,我們也可知葬花的主角實乃寶黛二人,大家都記得他的名言吧:“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薄疤斓亻g靈淑之氣,只鐘于女子,男子們不過是渣滓濁沫而已?!弊髡哌€借甄寶玉之口說道:“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瑞獸珍禽奇花異草更覺希罕尊貴呢!你們這種濁口臭舌萬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要緊!但凡要說的時節(jié),必用凈水香茶漱了口方可;設(shè)若說錯,便要鑿牙穿眼的?!敝劣趯氂衿渌惺抡Z言,點點滴滴均可明鑒。
第二十七回又是先寫寶玉“低頭看見許多鳳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錦重重鋪了一地”,于是“把那花兒兜起來,登山渡水,過樹穿花,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這一日正是芒種節(jié),黛玉早已獨把花鋤來了,于是我們借寶玉的光,方才聽到這悲痛欲絕、哀感頑艷之詞。試看首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聞之令人心碎,花兒開放在大自然中,“一年三百六十日”中既有日月雨露相滋潤,更有“風刀霜劍嚴相逼,”故而“明媚鮮艷能幾時?”花開時爭相觀賞,花落又有誰見了?世人太庸俗淺薄,大多只專注于女兒的“天生麗質(zhì)”,一旦人老珠黃,便見異思遷,哪管往昔的卿卿我我?女性簡直處于被玩弄的地位,沒有一點獨立的人格與自由。于是黛玉又“愿儂此日生雙翼,隨花飛到天盡頭。天盡頭,何處有香丘?未若錦囊收艷骨,一抔凈土掩風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薄跋闱稹?、“艷骨”不是很明顯在隱喻女性嗎?為了讓花兒不被“踐踏”,黛玉便把它們埋在小花冢里,除了黛玉,誰還能有如此細致的心思?然她又想到自己的將來或許還不如花兒,于是情緒更加悲戚,試聽:“而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边@是什么樣的哀傷??!但其中又充溢著一股強烈的抑郁不平之氣與傲岸之風!“東風無力百花殘”,紅顏凋零無人憐!這與秦氏托夢給鳳姐說的“三春去后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是何等的相似!在第二十八回開頭緊接著又寫寶玉在山坡上聽黛玉吟此詩時的感受:“先不過點頭稱嘆;此后聽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試想林黛玉的花顏月貌,將來亦道無可尋覓之時,則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則斯處、斯園、斯花、斯柳,又不知當屬誰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始可解釋這段悲傷。” 寶玉由聽詩而引起的這一系列聯(lián)想,不正是對“詩讖”的解說嗎?第七十回中,黛玉又作《桃花行》一首,另有一番風姿,其實還是“詩讖”,寶玉讀之,“癡癡呆呆,竟要滾下淚來?!眱扇耸恰靶挠徐`犀一點通”!在這一篇中,黛玉借桃花抒寫心中愁苦,此時她已是“簾中人比桃花瘦”,故而見“庭前春色倍傷情”,所以又“淚眼觀花”,最后落得個“淚干春盡花憔悴”,及至聽得“一聲杜宇”,春天便歸去了,簾櫳中也已空空,明月也只能空照。字字寫“花”、寫“春”,可深意在在指向那些美眷如花的“女兒”。書中還有一處寫到葬花,即第六十二回:“香菱見寶玉蹲在地下,將方才夫妻蕙與并蒂菱,用樹枝兒挖了一個坑,先抓些落花來鋪墊了,將這菱蕙安放上,又將些落花掩了,方撮土掩埋平伏?!边@一天正是寶玉生日,也即這一天正是芒種節(jié)(具體論述可參看周汝昌老先生的《紅樓小講》),也即書中所說的餞春節(jié),可見作者構(gòu)思之巧妙。
寶玉的居處叫“怡紅院”,他自己起的一個綽號是“絳洞花王”,慧眼人不是一看即知其中深意嗎?并且在第七十八回中,寶玉白天再次去看望晴雯的停柩時,卻已被她哥嫂焚化了,心中之凄涼悲痛可以想見。不一會兒又被父親叫去,做了一首詠姽婳將軍林四娘的長篇歌行,這更是對女性的由衷贊美,令人肅然起敬!于晚間回至園中,“猛見池上芙蓉,想起小丫環(huán)說晴雯做了芙蓉之神,不覺又歡喜起來”,當即就做了一篇奇絕新特的《芙蓉女兒誄》,紅學家多已指出,這實際是為黛玉寫的祭文。在第六十三回中,黛玉掣的花簽即是芙蓉花,又知晴雯乃黛玉的影子,這有文可證,第七十四回里王夫人說過這樣的話:“······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而且黛玉也剛好聽到了這個誄文,更奇的是寶玉把“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改成“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命薄”之后,“黛玉聽了,陡然變色,”又有“無限狐疑”,可見此中大有深意?!白罱晃谎芯空咧赋觯翰苎┣勖滠帪榈考t;悼紅者何?即餞春是,即葬花是。所以雪芹在書中安排黛玉葬花——埋香冢畔,暗泣殘紅——實是讓黛玉來'代表’他,一抒悼紅之慟?!?/font>[②]由此可知,黛玉乃“代語”也。這樣說來,寶玉乃餞春葬花的“真正主角”,祭文中寫道:“茨蓍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除?;ㄔ郧?,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這幾句真有幾千斤重!雖然作者強調(diào)“大旨不過談情”,并借此造成此書“非傷時罵世之旨”、“毫不干涉時世”,只為“閨閣昭傳”的假象。這正如脂批所說:“足見作者之筆狡猾之甚。”她還說“作者用畫家煙云模糊處”是不少的,并提醒“觀者萬不可被作者瞞蔽了去,方是巨眼”。可見,我們必須透過表象方能明白:正是因為作者親眼目睹了這些“天生麗質(zhì)”的女孩被她們所生活的那個黑暗社會所制約、所毀滅,他才誓要為她們立傳,為她們鳴不平,才會對戕害她們的惡勢力大加撻伐:“嗚呼!固鬼蜮之為災(zāi),豈神靈之有妒!鉗诐奴之口,討豈從寬?剖悍婦之心,忿猶未釋!”這是多么強烈的控訴和深沉的感慨!這不恰好印證了眾女兒“平生遭際實堪傷!”而黛玉的生辰是二月十二日,這一天叫“花朝”,乃是百花生日,所以她是花之精靈,是“芙蓉仙子”,是司百花之神,可謂群芳諸艷的象征,兩人交相輝映,共同見證了這些“薄命女”的離合悲歡。
三 女人花:怒放的生命
“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真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花再發(fā)也只能“相似”而已,而“閨中”卻不復有人,所以何不做一朵怒放的鮮花,傲視東風!書中眾女兒各有其可歌可泣可驚可嘆的人性美,各有其“驚天地泣鬼神”的悲慘遭際!這一系列人物形象的塑造,充分反映了作者婦女觀的進步性和深刻性。
青春,鮮花,詩歌,三者的完美結(jié)合共同完成了對女兒形象的塑造,周汝昌在《紅樓小講》中有一講專門談到“《紅樓》花品”,受此啟發(fā),我認為曹雪芹以重筆特筆來寫的花,有杏,桃,海棠,菊花,紅梅,芍藥,芙蓉。次者,石榴,荷花,水仙,牡丹,薔薇,玫瑰,桂花等等,至于僅僅一舉其名而未有實筆的,尚所不計。同時作者于書中又明白點出眾女兒是“群芳”,(這見于第六十三回的回目“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原應(yīng)嘆息”的“四春”,眾丫鬟的名字,以及芳官、蕊官等十二人無不直接或間接地與“花”有關(guān)。由是觀之,《紅樓夢》處處以花喻人,人花互喻,可謂充滿“人面桃花相映紅”的盛景,可不久之后,竟然“人面不知何處去”,只剩“桃花依舊笑春風”。這樣寫還太淺了,于是作者又煞費苦心地賦予這些女孩各種各樣的才情與靈氣,并讓幾個更出色的女孩兒賦詩吟詠,特別注重表現(xiàn)她們的獨立人格與精神境界,把其各自的真性情灌注于詩詞言語之中,同時盡量讓其所詠之物的“品質(zhì)神韻”去暗合吟詠它的人。因而才更加生動地刻畫出她們那令人嘆為觀止的美妙風姿與純潔天性。有了如此精彩的展示,怎能不讓人痛惜她們“蕩悠悠”的“芳魂艷魄”!怎能不讓人惋惜其“獨臥青燈古佛旁”的悲慘際遇!
我們知道,香菱是全書開篇的第一位“真應(yīng)憐”的女孩,而且貫穿始終,實際上象征了封建社會里眾女兒共同的悲劇命運。解盦居士《石頭臆說》[③]中說:“英蓮則為甄士隱之女,嬌杏則為賈雨村夫人,可見應(yīng)憐者是真,僥幸者是假。開卷以此兩人相提并論,即寓全書之旨矣?!蔽艺J為這種說法大致是合理的。英蓮在元宵佳節(jié)因霍啟(“禍起”)帶著玩兒而被惡人拐去賣與馮淵(“逢冤”)做婢,可那拐子又悄悄賣與薛家,致使馮淵被打死,這樣她就成了“呆霸王”薛蟠的小妾。受了拐子多年的折磨不說,剛遇上個能救自己出苦海的好人,竟是“薄命女偏逢薄命郎”,結(jié)果被“最是天下第一個弄性使氣”的薛蟠搶去,更被“葫蘆僧胡判葫蘆案”,日后磨難悲苦可想而知!后來隨薛氏母女進京住在榮府梨香院,實乃“離鄉(xiāng)怨”也,在在暗示其顛沛流離的身世。第五回中她的冊子上“畫著一枝桂花,下面有一方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后面書云:'根并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xiāng)?!笨梢娝目嚯y之深重。她看著園中姐妹,與自己年齡相仿,一個個讀書識禮的,還聚社做詩,心中好生羨慕,不愿久處于人下,遂努力與命運抗爭?!吧徴?,出淤泥而不染”,所以終有第四十八回的“慕雅女雅集苦吟詩”,她經(jīng)過刻苦學習,又加黛玉指導,終于也得佳句,《詠月詩》中最后一句:“何緣不使永團圓?”曹雪芹讓香菱詠月是有深意的,她在元宵月夜被拐,歷盡磨難悲辛,所以由她作此語,非常合適,這又是在黛玉的指導下取得的成績,故預示著寶黛永難團圓,同時也可看作對普天下有情人難成眷屬的深沉感嘆!在第六十三回中她掣的簽是“連理枝頭花正開”,“看似喜慶,實際這正是作者一貫的'狡獪’手法,只起歇后語的作用,因為這句詩出自宋代朱淑貞《落花》(一作《惜春》)詩,真意全在后一句——'妒花風雨便相催’?!?/font>[④]這催命“風雨”即為悍婦夏金桂。其實就在前一回斗草一節(jié)中,當香菱向豆官等人解釋說:“并頭結(jié)花的為'夫妻蕙’?!钡臅r候,豆官就反問她:“依你說,······若是兩枝背面開的,就是'仇人蕙’了?”這似是玩笑話,卻暗示了其結(jié)局,即因“金桂”而與薛蟠成仇,盡管她小心侍奉,終究在他娶了“桂花”之后,受盡凌虐,“竟釀成干血之癥”,“病入膏肓”,不久便死去。她的死亡應(yīng)該是最晚的,因為她是貫穿全書的“紅線”,她的死亡象征著眾女兒都已經(jīng)“魂歸離恨天”。她的悲劇是一個無法掌握自己命運者的悲劇,是一個封建社會里普遍的悲劇。 如果我們細考文本,將會發(fā)現(xiàn) “金陵十二釵”都各自對應(yīng)著一種“花”,或許有的女兒對應(yīng)著幾種,如上文的英蓮又叫香菱。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很明顯地寫出了這一比喻關(guān)系,此回書精彩絕倫,女孩兒們齊集一堂,吃酒嬉戲,好不熱鬧,于是寶玉提議“占花名”,在第一部分中我們已經(jīng)初步了解到黛玉的詩才,這次黛玉掣的簽是芙蓉,“眾人笑曰:'這個好極!除了他,別人不配做芙蓉?!笨梢娷饺鼗ㄕ趋煊竦南笳?。她的《詠白海棠》風流別致,充溢著靈氣,“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何等新奇又何等貼切!簡直讓人絕倒!至于《詠菊》、《問菊》、《菊夢》更是被李紈評曰:“第一,第二,第三,”三首俱佳,寶玉聽說,喜的拍手叫道:“極是!極公!”其中的“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莫言舉世無談?wù)?,解語何妨話片時?”“醒時幽怨同誰訴:衰草寒煙無限情!”句句體現(xiàn)了其孤傲幽怨的內(nèi)心世界與非同流俗的精神追求!的確,“詠物抒情,恐怕沒有誰能比黛玉的身世和氣質(zhì)更與菊相適合的了?!?/font>[⑤]她的詠絮詞《唐多令》尤其悲傷:“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逑。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弊屓瞬蝗套渥x,“全詞語多雙關(guān),作者借柳絮隱說人事的用意十分明顯。如'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不但以柳絮之色白,比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完全切合黛玉,而且也能與她自稱'草木之人’巧妙對應(yīng)。”[⑥]第六十三回中她所掣簽上寫的是“莫怨東風當自嗟”,這“出自宋代歐陽修《明妃曲·再和王介甫》詩。黛玉所掣花簽上的詩句,是為了隱去原詩的前一句:'紅顏勝人多薄命?!娛歉栊校皇蔷渚涠伎杀雀降?。不過,能切合黛玉的也不是只有最后兩句,上承的'明妃去時淚,灑向枝上花??耧L日暮起,漂泊落誰家’四句,就與她《葬花吟》中一些詩句很像。說黛玉是'紅顏薄命’,正是說她像'枝上花’一樣,經(jīng)不起'狂風’摧折,亦即暗示她后來受不了賈府事敗,寶玉避禍出走那陣驟然而至的政治'狂風’的襲擊”[⑦],更可見其可憐命運!黛玉縱有“詠絮才”,又得寶玉之真心,“終于淚盡而逝”,“魂歸離恨天”。她的悲劇是一個封建禮教叛逆者的悲劇,是一個不愿諳世事者的悲劇,也是其性的悲劇。 說了黛玉,自然得說說寶釵。在第六十三回中,寶釵第一個掣簽,上面畫著一枝牡丹,配著一句唐詩“任是無情也動人”,“眾人都笑說:'巧得很!你也原配牡丹花?!笨梢娔档ふ邔氣O之象征也。牡丹是富貴之花,有身份,有地位,寶釵也是大家閨秀,處處以封建正統(tǒng)禮教說話行事,不過偶爾也有心思難掩之時。簽上詩句“出自唐羅隱《牡丹花》詩,所引句的后四句是:'芍藥與君為近侍,芙蓉何處避芳塵?可憐韓令功成后,辜負秾華過此身。因韓弘為中書令后,曾命將長安的牡丹都斫去,以改變都人耽玩的風氣。寶釵簽上的詩句,雖切合她感情冷漠而又能處處得人好感的性格特點,但作者此句的主要用意,還在于隱原詩的末聯(lián)('芙蓉’句也與黛玉敵不過寶釵的情勢巧合)。這里韓弘石借來比寶玉的。因為,'功成’一詞也常用以表達對宗教意識的'徹悟’。所以,皈依佛門、修煉得道等,都可以說'功德圓滿’。寶玉的'懸崖撒手’,正是一種斬斷纏綿情意,不肯'效兒女子’之態(tài)的決絕行為;而寶釵也就像被韓令所棄的牡丹一樣,只能'辜負秾華’,寂寞地了卻'此身’(太虛幻境中寶釵的曲子名《終身誤》,也是這個意思)。簽上詩句明明是褒其艷麗動人的,誰知恰恰是在說她終生寂寞?!?/font>[⑧]另外,如果就其詩詞稍作分析,我們便可更加清楚地看到她的精神取向與命運遭際。在第三十七回中,“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寶釵第一次顯露詩才即奪冠,我們看她怎樣詠白海棠,首句“珍重芳姿晝掩門”,第五句“淡極始知花更艷”與末句“不語婷婷日又昏”均可令人想見其端莊素雅,李紈評曰:“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蓖瑫r,“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眱删渲笔前凳酒洹敖痿⒀├锫瘛钡慕Y(jié)局。接著的《憶菊》一首,探春亦說:“到底要算蘅蕪君沉著。'秋無跡’,'夢有知’把個'憶’字竟烘染出來了?!蓖ㄓ^全詩,“明顯的是孤居怨婦的惆悵情懷”[⑨],這都在在透露出寶釵將來的歸宿。第七十回中她的詠絮詞《臨江仙》更是翻新出奇,令眾人拍案叫絕,推為第一,“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边@首句已出人之上,末句“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更顯出非凡的氣度與胸懷!她是要向賈府的高層攀登的,而且要“借好風之力”,這也無可厚非。雖然她德言工貌俱好,贏得賈府上上下下的夸贊與愛慕,并且由于所謂的“金玉良緣”嫁給了寶玉,可寶玉“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所以“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終因兩人思想上的根本分歧,致使其“金玉良緣”像“本無根”的柳絮一樣飄然而逝。第四十回中,賈母游園時走到蘅蕪院,里面“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蒼翠,”“及至進了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無。案上止有一個土定瓶,瓶中供著數(shù)枝菊,并兩部書,茶奩、茶杯而已。床上只吊著青紗帳幔,衾褥也十分樸素?!边@里的“冷”、“雪洞一般”令人想起第七回中她所吃的“冷香丸”,正對應(yīng)上面掣的簽“任是無情也動人”。所以,到最后她真成了“冷香君”。她的悲劇是一個恪守封建禮教者的悲劇,是一個與封建禮教叛逆者精神相沖突者的悲劇,也是其性格的悲劇。寶玉詠白海棠詩“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jié)攢成雪滿盆。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可謂對寶釵、黛玉不同形式的悲劇命運的暗示。最后寶玉出家,這一部“懷金悼玉”的悲劇終于拉上了帷幕,令人掩卷深思,黯然神傷。 至于其他女兒,亦各有其獨立精神品格與不幸身世遭遇,從作品中也可找出象征她們的“花”,有些在第六十三回“占花名”中已明確指出。玫瑰者,鳳姐之象征也,這由其可愛又可憎的復雜性格可看出。她的“精明干練,與賈府那些男性統(tǒng)治者相比,幾乎使他們都成了爛豬賴狗?!保?/font>[⑩]但作者又“很現(xiàn)實地寫出了這種女子所應(yīng)有的人性美是怎樣淹沒在封建統(tǒng)治者的酷虐之中,并轉(zhuǎn)化為獸性對人性的踐踏,最后又不得不在各種矛盾沖擊和作為女性無法抵御的傳統(tǒng)壓力下,終于毀滅的復雜過程?!?/font>[?]當她發(fā)現(xiàn)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后,她并不敢直接與賈璉沖撞,而是奔向老祖母求救,最后還得屈從男性的權(quán)威?!傲一鹋胗汀比瑛P姐尚不能不如此,更何況其余!杏花者,探春之象征也,“稻香村”處“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占花名又為“日邊紅杏倚云栽”,這些都是喜相,可她縱然“才自精明志自高”卻是“生于末世運偏消”,最終遠嫁異邦,落得個“千里東風一夢遙”。所以她怨恨自己不該是個女孩子,曾十分感慨地說,她若是個男人,出得去,早出去了。在抄檢大觀園時,她借機大發(fā)雷霆,豈不正是平時感到自己的應(yīng)有價值沒有得到承認與獨立人格沒有得到尊重的集中表現(xiàn)?海棠者,芍藥者,湘云之象征也;老梅者,李紈之象征也,等等,這里不再展開。至于其命運經(jīng)歷,前人已有較多研究,這里也不再贅述。但無疑地,她們都隸屬于“薄命司”。盡管詩才橫溢如釵黛湘,干才卓爾如鳳姐探春,膽識過人如鴛鴦尤三姐,其獨立之人格仍不同程度地遭受踐踏,更不用說那些最底層的婢女了。其實這也只是寶玉家鄉(xiāng)中的一部分女子而已,另外尚有“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暮哭司”、“春感司”、“秋悲司”等等,警幻仙姑說:“此中各司存的是普天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薄冊。”這已經(jīng)說得很明顯了,在那“男尊女卑、夫為妻綱”的封建社會里,縱然是鮮花盛開,又有幾人懂得憐惜欣賞,縱然是怒放,也終究抵擋不住那無情風雨,正所謂“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被蛟S能留得殘香如故,可畢竟是“湘江水逝楚云飛”,到最后也只會“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四大觀園:女兒與花的凈土
在第五回這一全書總綱里,作者匠心獨運,精心設(shè)置了一個夢中仙境——太虛幻境,里面生活著一群“自在飛仙”的美麗女孩兒。寶玉“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罕到”,歡喜雀躍,并且有幸聆聽了一位仙女的歌聲,驚奇于其美貌與氣質(zhì),她又回答寶玉說自己“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薄按荷健闭?,百花盛開之地也,“香”者花之魂魄也。及至寶玉看了幾副冊子之后,警幻便領(lǐng)他到了另一個好所在,“但見畫棟雕檐,珠簾繡幕,仙花馥郁,異草芬芳?!毕晒糜肿硪悦谰啤叭f艷同杯”,沁以仙茗“千紅一哭”,警以妙曲“紅樓夢”,全是新奇別致,讓人飄飄欲仙,其中特別提到四位仙女,據(jù)劉心武仔細揣摩,慧心思考,指出:“癡夢仙姑”乃黛玉也,“鐘情大士”乃湘云也,“引愁金女”乃寶釵也,“度恨菩提”乃妙玉也,于是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太虛幻境乃是曹雪芹給以她們四人為代表的眾女兒設(shè)計的“天堂”。
這個“境”美則美矣,然而也太虛幻,終究不太容易捉摸,于是作者又出一奇筆,為迎接元春省親而營造了“大觀園”,這大致可視為人間的“太虛幻境”。庚辰本脂批有這樣一條:“大觀園系玉兄與十二釵之太虛玄境,豈可草率?”這里的“玄境”其實也就是“幻境”,一定是抄者的筆誤,因為這一條里還有好幾個字寫錯了。在書中還有許多直接的證據(jù),“第五回寶玉隨秦可卿'至一所在。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罕到。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里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愿意?!薄@個所在其實就是后來的大觀園。怎樣證明呢?就風景而言,第十七回寶玉隨賈政入大觀園,行至沁芳亭一帶,書中所描寫的恰恰就是'朱欄白石,綠樹清溪’這八個字的加詳和放大。就心情而言,我們應(yīng)該記得第二十三回寶玉初住進大觀園時,作者寫道:'且說寶玉自進園來,心滿意足,再無別項可生貪求之心?!毿牡淖x者只要把前后的文字加以比較,就不難看出太虛幻境和大觀園是一種什么關(guān)系了?!?/font>[?]當然還有更直接更顯豁的證據(jù),余英時先生有專門論述,這里筆者不再重復這一證明工作,因為本文的重點不在此。 大觀園雖不是絕對的“理想世界”,并且不斷地遭到外面污濁世界的侵染,以致最終被毀滅,但只要是讀過《紅樓夢》的人,就一定會羨慕園中那自由自在充滿童趣的生活,又因這是元妃的“諭旨”,所以住在園中就更非一般的大家庭生活可比,寶玉“喜之不勝”。園中是“天上人間諸景備”,這在第十七回與第十八回中有比較詳細的敘述與描寫,這里就不再一一說開。大觀園是為女兒專造的,是自覺與世俗相隔離的,第二十三回中,當寶玉以為把落花撂在水中是避免被腳步踐踏的好辦法,并讓黛玉也這樣做時,黛玉卻說:“撂在水里不好,你看這里的水干凈,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兒什么沒有?仍舊把花糟蹋了。······”這里黛玉就明顯地把大觀園與外界定義為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其實在第十八回中,元春讓寶玉等姐妹做的“御制詩”中就透露了這種意思,如迎春的“誰信世間有此境”,惜春的“山水橫拖千里外,樓臺高起五云中。園修日月光輝里,景奪文章造化功?!崩罴w的“名園一自邀游賞,未許凡人到此來。”黛玉的“名園筑何處?仙境別紅塵。”等等。直到第七十四回“惑*饞抄檢大觀園”鬧得眾人不能安寧之前,寶玉與眾女兒可謂逍遙自在,無所憂慮,率性而為,甚是美妙!大家聚社做詩,開宴飲酒,嬉戲玩耍,多么天真爛漫!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 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第五十回“蘆雪亭爭聯(lián)即景詩 暖香塢雅制春燈謎”,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藥茵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等場面真真讓人如臨其境,如沐其情,何其爽也!大觀園是由賈府的后花園改建而成,原先是“會芳園”,也即“匯芳”,花園正是花的天地,這些女孩又是如花妙齡,住在里面真是再好也沒有。
她們少年時代,沒有太嚴格的束縛,又兼寶玉是個最能體貼女孩兒的人,所以生活還算清靜悠閑,可一旦初通人事,長大成人,就難免被大觀園外面的惡勢力糟蹋,如“金閨花柳質(zhì)”的迎春在誤嫁“中山狼”之后,竟“一栽赴黃粱”!“風刀霜劍”之下,如花的生命很快就凋零了?!安苎┣垭m然創(chuàng)造了一片理想中的凈土,但他深刻地意識到這片凈土其實并不能真正和骯臟的現(xiàn)實世界脫離關(guān)系。不但不能脫離關(guān)系,這兩個世界并且是永遠密切地糾纏在一起的。任何企圖把這兩個世界截然分開并對他們作個別、孤立的了解,都無法把握到《紅樓夢》的內(nèi)在完整性。”[?]余英時先生對此有充分的論述,他的意思大致如下所述:大觀園是建筑在最骯臟的現(xiàn)實世界的基礎(chǔ)之上的,并且曹雪芹時時處處把兩者作強烈的對比,他還令人信服地證明了大觀園中的生活是絕對純潔干凈的,但最終又被骯臟的現(xiàn)實世界毀滅掉。的確,“當這種動態(tài)的關(guān)系發(fā)展到它的盡頭,《紅樓夢》的悲劇意識也就升進到最高點了。”[?]當然也就是說,女兒與花的凈土被污染了,女兒與花的世界被摧毀了。他還說:“干凈既從骯臟而來,最后又無可奈何地要回到骯臟去。在我看來,這是《紅樓夢》的悲劇的中心意義,也是曹雪芹所見到的人間世的最大的悲劇!” [?] 可作者并不止于此。黛玉前身乃為絳珠仙草,在第五回中提到警幻仙姑本來要迎接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游玩,卻受榮、寧二公之靈所托把寶玉帶來了,以致眾仙子怨她卻領(lǐng)了個濁物來污染這個清凈女兒之境。歷過塵世之后,黛玉最終又回天宮做了芙蓉仙子。在《芙蓉女兒誄》中寶玉直接把晴雯當作仙女,歌而召之:“天何如是之蒼蒼兮,乘玉虬以游乎穹窿耶?地何如是之茫茫兮,駕瑤象以降乎泉壤耶?·······籍葳蕤而成壇峙兮,檠蓮焰以燭蘭膏耶?······”看來,在寶玉心中,以晴雯為代表的女兒都是如同下凡的仙女一樣純潔美麗、高貴無比。第一百十六回寶玉“得通靈幻境悟仙緣”,正是親眼見到自己身邊的女孩一個個都成了仙女(這正照應(yīng)第五回)。她們生前經(jīng)受磨難,死后卻進入仙境,雖然有點荒誕不經(jīng),但畢竟是作者的一個真誠的理想和祝愿,值得贊許!既然人間如此不堪,那么作者心目中那些冰清玉潔的女兒就不能這樣無端又無情地被摧殘了,或許她們就不屬于這個污濁的世界,這個世界也根本不配她們居住,所以作者讓其變成天上的仙女,生活在超凡脫俗的仙境,永葆靚麗的青春。那里是花海云天,一片澄明,沒有塵世的束縛與羈絆,一切都專為“原應(yīng)嘆息”的眾女孩而設(shè),真是花開花落有時盡,自在飛仙無窮期。
結(jié)語
這就是作者的整個藝術(shù)構(gòu)思,他把這些千姿百態(tài)的女兒寫得如萬紫千紅的鮮花一樣美麗動人,并且把她們刻畫得“才華信美多嬌”,具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可又深刻地認識到她們最終也是要像盛開后的鮮花一樣“香消玉殞”的,所以遵從了生活的真實、豐富與殘忍,譜寫了這一曲感人至深的《紅樓夢》。對此,我們不可胡亂觀之,須知“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悲天憫人是人類最高尚的思想情感,曹雪芹真正做到了這一點,這是多么偉大的胸襟!多么崇高的情懷!我們一定要更加認真而深入地研究,透徹領(lǐng)悟其高超的寫作手法與崇高的精神境界,以便后來人借鑒創(chuàng)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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