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胡聯(lián)浩
《紅樓夢》第七回,周瑞家的順路送宮花,送完賈氏三姐妹、鳳姐后來到賈母處黛玉房中,有一段經(jīng)典對話:
周瑞家的:林姑娘,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戴來了。
賈寶玉:(搶先伸手接過)什么花兒?拿來給我。
林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
周瑞家的: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
林黛玉:(冷笑)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黛玉的這個挑刺非常巧妙,有一種別人挑,我也“挑”,別人挑花我挑刺的趣味。
宮花事件歷來有兩種對立的觀點:一種觀點認(rèn)為,周瑞家的順路送宮花沒有錯,黛玉吃寶釵的醋,故意借宮花表達對薛家母女的不滿,甚至有人認(rèn)為這是在順便敲打?qū)氂?;另一種觀點則認(rèn)為,周瑞家的失禮在先,有意或無意地違禮輕視黛玉才引起黛玉的不滿,黛玉只是挑周瑞家的刺。兩種觀點水火不容,誰也說服不了誰。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樣的局面呢?筆者在此揭開謎底:曹雪芹有意設(shè)了模棱兩可的局,令周瑞家的迷糊了,也把讀者搞迷糊了。那是個什么樣的局呢?要說清這個問題,我們得從古人的送禮說起。
禮品的性質(zhì)
送禮習(xí)俗,源遠流長,人們素來重視饋贈之道?!都t樓夢》中的禮品種類繁多,蔚為大觀,有年物,有節(jié)禮,有私饋,有宸贈等等,不一而足。禮品是人們互相贈送的物件,被稱為“人際交往的通行證”。然而,宮花屬于什么性質(zhì)的禮品,是薛姨媽作為個人饋贈給賈府眾姐妹媳婦的禮品還是薛家與賈家禮尚往來的贈品呢?這是曹雪芹給我們設(shè)置了第一個模棱兩可之處。
人際交往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個人交往,另一個是家庭交往。個人交往是個人之間的私下往來,與家庭無關(guān),如第十六回林黛玉從南方回來帶了紙筆等物分送寶釵、迎春、寶玉等人,第三十一回湘云送賈家四個丫頭(襲人、鴛鴦、金釧、平兒)絳紋石戒指,第四十五回薛寶釵差婆子送黛玉“一大包上等燕窩”,這些都屬于個人交往的送禮?!都t樓夢》中更多的是親戚間的家庭交往,有的表面上是個人送個人,尤其送給未成年的小孩,但其實質(zhì)上仍是家庭交往,其特點是小孩必須將禮物知會家長,如第十五回水溶送賈寶玉見面禮香念珠一串,“寶玉連忙接了,回身奉與賈政”;第七回鳳姐送秦鐘見面禮,“秦氏等謝畢”。
薛姨媽送宮花本應(yīng)屬于家庭交往,是薛姨媽、王夫人兩姐妹作為女主人的兩個家庭之間的禮尚往來。這宮花是薛家送給賈家的幾個姐妹媳婦,包括三春、鳳姐和林黛玉,而林黛玉的身份有點特殊,她是賈家的客人。對薛家而言,林黛玉是親戚家的親戚,禮物可送可不送。但考慮到她是賈母的親外孫,一視同仁地送顯然更周全些。這種送禮的一般做法是,薛姨媽委派下人(比如香菱)送給王夫人,再由王夫人委派仆從(比如周瑞家的)送去。這時候的周瑞家的應(yīng)該怎么送呢?接那時代以客為尊的習(xí)俗,自然應(yīng)先送黛玉,再送三春,最后送給鳳姐。當(dāng)然這尊客之道未必非常嚴(yán)格,但把黛玉排在最后送,一定是不妥的。
然而,第七回的送宮花并沒有按一般的家庭送禮之法。周瑞家的到薛姨媽處,向王夫人回了劉姥姥之事,正要退出去,接著——
薛姨媽忽又笑道:“你且站住。我有一宗東西,你帶了去罷?!闭f著便叫香菱。只聽簾櫳響處,方才和金釧頑的那個小丫頭進來了,問:“奶奶叫我做什么?”薛姨媽道:“把那匣子里的花兒拿來?!毕懔獯饝?yīng)了,向那邊捧了個小錦匣來。薛姨媽道:“這是宮里頭的新鮮樣法,拿紗堆的花兒十二支。昨兒我想拿起來,白放著可惜了兒的,何不給他們姐妹們戴去。昨兒要送去,偏又忘了。你今兒來的巧,就帶了去罷。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蓖醴蛉说溃骸傲糁o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么。”薛姨媽道:“姨娘不知道,寶丫頭怪著呢,他從來不愛這些花兒粉兒的。”
論理,薛姨媽是賈家客人,無權(quán)直接差遣周瑞家的辦事。但因為王夫人在,薛姨媽當(dāng)著王夫人的面叫周瑞家的送去,和薛姨媽將宮花贈予賈家再由王夫人派周瑞家的去送,是一樣的。王夫人說:“留著給寶丫頭戴罷,又想著他們作什么。”可以看作王夫人代表榮府客氣推辭。因此,送宮花看作家庭交往比較合適的。但是,把宮花看作薛姨媽作為個人送給眾姑娘媳婦的禮物,也并非說不通。這時,王夫人的推辭可看作她代表眾姑娘客氣一番罷了。
此外,薛姨媽關(guān)于宮花的分配:“你家的三位姑娘,每人一對,剩下六枝,送林姑娘兩枝,那四枝給了鳳哥罷?!边@樣吩咐是否包含分配順序同樣模棱兩可。因而有人認(rèn)為周瑞家的自作主張改變了薛姨媽的送花順序,也是難以認(rèn)定的。
周瑞家的身份
如果說,送宮花屬于家庭交往還是個人交往模棱兩可不那么明顯的話,周瑞家的身份模棱兩可則顯而易見。
如果薛姨媽送宮花是個人交往的送禮,原則上就不應(yīng)該叫周瑞家的送,而是委派薛家人如香菱送。這時香菱應(yīng)該怎么送呢?林黛玉不是薛家的客人,尊客一說就不存在,林黛玉那兒最后送,一點毛病沒有。臨時委派周瑞家的作為跑腿的,回榮府時順便去送,也算合情合理。這時周瑞家的只代表薛家,她的送花順序就是后來她順路送的順序,周瑞家的沒錯。
如果把送宮花視為家庭交往,周瑞家的就不只是跑腿的。作為王夫人的陪房,管事的下人,這時周瑞家的代表誰呢?是“三個代表”:代表薛家,因而三春等人讓周瑞家的轉(zhuǎn)達對薛姨媽的謝意;代表王夫人行尊客之禮,林黛玉不應(yīng)最后一個送;代表她自己,順路送是她自作主張。
薛姨媽這次超乎常規(guī)、模棱兩可的吩咐,讓周瑞家的也迷糊了,沒弄清自己應(yīng)該是哪個身份。在榮國府里,周瑞家的管太太奶奶們出行的事,跑腿之事可能做得少。劉姥姥的事本就不是她分內(nèi)之事,但為了顯弄自己的體面,也礙于曾得到劉姥姥姑爺?shù)膸椭徒o她引薦張羅。正如她和女兒說的話:“今兒偏偏的來了個劉姥姥,我自己多事,為他跑了半日;這會子又被姨太太看見了,送這幾枝花兒與姑娘奶奶們。這會子還沒有送清楚呢。”周瑞家的言下之意,幫劉姥姥辦事是自己多事,不巧“被姨太太看見了”又多出了跑腿的送宮花之事,本不愿意做??吹谄呋?,周瑞家的一路“辦事”,一路閑聊,和香菱、寶釵、智能等聊得不亦樂乎,心不在焉。因此,來到黛玉房中的第一句話便是“姨太太著我送花兒與姑娘戴來了”,言下之意,我?guī)鸵烫芡葋砹?,她的潛意識里覺得自己只是姨太太差遣的臨時送貨員,貨品怎么樣與她無關(guān)。有的讀者把周瑞家的這句聲明作為她只是跑腿員的明證,這是不確切的。那話只是她自己以為,并不表明她的實際角色。
那么,周瑞家的到底是以什么身份送宮花呢?在作者曹雪芹設(shè)置的模糊意境里,兩種理解都是可行的。薛姨媽直接委托,完全可看作當(dāng)王夫人的面臨時“征用”周瑞家的跑腿,因為順路回去,起到代替類似香菱的角色??墒?,周瑞家的畢竟是王夫人的仆從,送宮花更可看作家庭交往,周瑞家的兼具三個代表的角色也是合理的。這就是周瑞家的身份的模棱兩可。
作為單純的跑腿員,那么她順路送花就沒有錯;作為三個代表,她順路送花就失禮了。因而,周瑞家的失禮與否同樣模棱兩可。
尊客之禮
周瑞家的失禮依據(jù)何在呢?賈府真有尊客之說,且處處落實嗎?
在《紅樓夢》時代,平常百姓都得講究禮數(shù),賈家、薛家“詩禮簪纓之族”尤其講究禮數(shù)規(guī)矩,與人交往惟恐“虧了禮數(shù),怕人笑話”。劉姥姥曾嘆道:“別的罷了,我只愛你們家這行事。怪道說‘禮出大家’?!贝┮鲁燥?、請客送禮、待人接物、祭祀上朝、婚喪嫁娶,事事時時都得留意遵規(guī)守禮。許多繁文縟節(jié),我們以現(xiàn)代人眼光甚至無法理解,必須對當(dāng)時的社會文化深刻了解才有所體會。我們從賈母的一段話可知賈家是如何教育小孩懂禮的:“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么刁鉆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jīng)禮數(shù)來的。若他不還正經(jīng)禮數(shù),也斷不容他刁鉆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shù)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里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里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賈寶玉就有“刁鉆古怪的毛病兒”,但他在人前,仍是“禮數(shù)周全”。
國人好客,主客要分清,尊客是王道。黛玉初進府第一次吃飯時,賈母居中,黛玉作為客人坐上首,三人陪坐。李氏捧飯,熙鳳安箸,王夫人進羹,隨后賈母命王夫人坐了,王夫人才陪坐,李紈與鳳姐不上桌“立于案旁布讓”,規(guī)矩一絲不爽。第五十三回元宵夜宴座次,“上面兩席是李嬸薛姨媽二位”,這兩位上年紀(jì)的客人為尊,落坐于主席位。東邊一路:寶琴、湘云、黛玉、寶玉、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紈、鳳姐、賈蓉之妻;西邊一路:寶釵、李紋、李綺、岫煙、迎春姊妹。寶琴、湘云、黛玉、寶釵、李紋、李綺、岫煙是客,座次靠近主席位,往下是自家人。以客為尊,座次分明。
有人會說,黛玉在賈家時間久了,一直以客人對待顯得生分。確實,黛玉客居久了,成了熟客,與偶爾來走親戚的外客不同。為顯得親密,大多時候被當(dāng)作自己人,如賈母說:“提起姊妹,不是我當(dāng)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卑痒煊褚菜阕髻Z家女孩兒。但在許多場合,賈府眾人仍視她為外人,襲人說林黛玉“不是咱家的人”時,別人也沒有異議。另外,主人們?yōu)榱瞬簧只ハ嘁暈樽约喝?,丫頭仆人卻應(yīng)替主人行尊客之禮,如第二十六回:
二人正說話,只見紫鵑進來。寶玉笑道:“紫鵑,把你們的好茶倒碗我吃?!弊嚣N道:“那里是好的呢?要好的,只是等襲人來?!摈煊竦溃骸皠e理他,你先給我舀水去罷?!弊嚣N笑道:“他是客,自然先倒了茶來再舀水去?!闭f著倒茶去了。
由此可見,王夫人委派周瑞家的送宮花的話,周瑞家的應(yīng)以尊客之禮待林黛玉,那是毫無疑問的。
挑刺的理
既然周瑞家的順路送花是否有錯模棱兩可,林黛玉是不是還有挑刺的理呢?
周瑞家的一說來送花,林黛玉想必感到奇怪:薛姨媽干嘛差周大娘送花給我呢?在寶玉手中看到“原來是宮制堆紗新巧的假花兒”,于是問:“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回答說:“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用不著知道還有誰得了宮花,只要知道別人都有,她林姑娘就不該最后一位。在賈府似客非客、似主非主的尷尬身份和寄居生活,使這位閨閣少女原本多疑敏感的神經(jīng)更易觸發(fā),于是脫口而出:“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
周瑞家的聽了林黛玉的話,“一聲也不言語”。因為她經(jīng)林黛玉的“提醒”,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疏忽。不管如何,自己是王夫人的仆從。有這個身份,林黛玉當(dāng)然可以把宮花看作薛家送給賈家的禮尚往來,自己就應(yīng)該從賈府的角度考慮,不能最后一個送林黛玉。如此,“姨太太著我送花兒”的聲明就成了卸責(zé)之辭,成了被攻擊的漏洞,也就成了黛玉挑刺的理由。挑刺當(dāng)然可以從有利于挑刺成立的角度來挑,模棱兩可就是有“可”挑的理。
其實,這才是真正的挑刺!指出別人明擺的錯不叫挑刺,而是指謬。毫無過錯而要挑刺,那是雞蛋里面挑骨頭,無理取鬧。刺細(xì)小又隱匿難尋,于人們不經(jīng)意間挑出刺來,那才令人叫絕。我們看看第八回林黛玉挑李嬤嬤的刺:
李嬤嬤道:“你可仔細(xì)老爺今兒在家,提防問你的書!”寶玉聽了這話,便心中大不自在,慢慢的放了酒,垂了頭。黛玉先忙的說:“別掃大家的興!舅舅若叫你,只管說姨媽留著呢。這個媽媽,他吃了酒,又拿我們來醒脾了!”一面悄推寶玉,使他賭氣;一面悄悄的咕噥說:“別理那老貨!咱們只管樂咱們的!”那李嬤嬤不知黛玉的意思,因說道:“林姐兒,你不要助著他了。你倒勸勸他,只怕他還聽些?!绷主煊窭湫Φ溃骸拔覟槭裁粗??我也不犯著勸他。你這媽媽太小心了,往常老太太又給他酒吃,如今在姨媽這里多吃一口,料也不妨事。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dāng)在這里的也未可定?!崩顙邒呗犃?,又是急,又是笑,說道:“真真這林姐兒,說出一句話來,比刀子還尖。你這算了什么?!?/span>
李嬤嬤阻止賈寶玉喝酒,一方面是為他好,免得“吃了酒更弄性”;另一方面,更為免自己未勸阻寶玉喝酒而遭主子責(zé)罰。表面上沒什么錯,似乎無懈可擊。然而,林黛玉發(fā)現(xiàn)李嬤嬤的過錯在于未遵循客隨主便的禮貌,也是對主人的不敬,因而巧妙地以“必定姨媽這里是外人,不當(dāng)在這里的也未可定”,陷李嬤嬤于無禮的境地,這個故意找茬既絕妙又有趣。
林黛玉挑刺有理,并不意味著亦有禮。很難說,宮花事件中周瑞家的對黛玉有故意怠慢之嫌,如此挑刺顯得小家子氣。況且,周瑞家的在賈家還算年長而又資歷較高的下人,黛玉此舉顯得不夠尊重。這正是林黛玉的真性情,雖難免尖酸刻薄之嫌,卻不失嬌俏可愛之感。這正如寶釵所評價的那樣,“真真這個顰丫頭的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
每個笑話都有笑點,只有領(lǐng)會到笑點,才能感受到笑話的趣味。鳳姐跟黛玉開玩笑說:“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么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笑點就在于巧妙地借用茶俗,將“吃茶”與“作媳婦”相聯(lián)系,從而使人發(fā)笑。同樣,巧妙的挑刺應(yīng)有挑刺的理由和著眼點。明白黛玉挑刺的奧妙之處,才顯出黛玉既尖刻又可愛。否則,像某些讀者理解的那樣,對毫無過錯的周瑞家的挑刺,或者對送禮的薛姨媽不知好歹挑刺,又或者對宮花事件無關(guān)的薛寶釵“悒郁不忿”挑刺,可愛的林妹妹豈不成了夏金桂似的無理取鬧的人。
這就是黛玉式的挑刺,“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