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活衣食無憂,為人直率,愛憎分明,言行舉止之間并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好惡。由于寄人籬下,處處小心,對周圍的人往往有所防范;又出于孤苦的身世和強烈的自尊,對他人的歧視和譏諷分外敏感,基于自衛(wèi)的心理,有時出語尖刻,有時哭哭鬧鬧,給人一個“小性兒”的印象。
她天資聰穎,從小的言行舉止“另是一樣,不與近日女子相同”,這是她的老師賈雨村經(jīng)過觀察所得到的印象(第二回)。她早年從母親口中得知賈府的一些情況,對森嚴(yán)的貴族家庭有所了解。而今置身于賈府這個世家大族中,深知自己身份不可與賈府中人相比,“因此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br>
當(dāng)鳳姐在說笑以討賈母歡心、寶釵在勸慰以獲王夫人好感、趙姨娘在謀劃何日扶正、“烏眼雞”們在明爭暗斗、那群“須眉濁物”在追腥逐臭時,她卻在大觀園的角落里精心培護(hù)自己的花冢、在瀟湘館專注地教鸚鵡背詩……
她也從來不談仕途經(jīng)濟(jì),立身揚名那些“混賬話”,使得寶玉發(fā)自內(nèi)心地贊嘆:“林姑娘從來說過混賬話不曾?若她也說這些混賬話,我早和她生分了?!保ǖ谌兀┧娜嘶h下,卻不屈人膝下。在物質(zhì)生活上已屬衣食無憂,在精神生活追求自由,甚至是可比文人雅士的生活,可以說是相當(dāng)空靈。
清代張潮在《幽夢影》中有云:“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tài),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肌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
曹雪芹筆下光彩奪目的女性形象眾多,但恐怕只有林黛玉一人堪當(dāng)此評。
“以詩詞為心”一句,正恰當(dāng)?shù)亟沂玖肆主煊裰赖木?。黛玉之美,是詩性之美;她的身上,體現(xiàn)著詩人特有的氣質(zhì)特征。
“風(fēng)露清愁”的外部氣質(zhì)在《紅樓夢》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寫林黛玉掣得的花名簽,“上面畫著一枝芙蓉,題著‘風(fēng)露清愁’四字,那面一句舊詩,道是:‘莫怨東風(fēng)當(dāng)自嗟’?!睍r眾人的反應(yīng)是:“‘這個極好,除了他,別人不配作芙蓉’。黛玉也自笑了?!笨梢娏主煊裨诒娙诵哪恐惺歉邼嵉乃饺鼗?。
除了形象美好氣質(zhì)超群外,林黛玉的文人氣質(zhì)表現(xiàn)在“多思”上。
王夫人說曾說過:“……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個有心的?!睂氂褡盍私怊煊?,知道“林妹妹是個多心的”,總怕得罪了她。寶玉曾對她說:“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緣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第三十二回)寶玉所說的“病”,顯然不只是身體上的病,而是身體上的病和心靈里的愁的總概括。
林黛玉這種憂郁的性格,與前代許多憂郁型詩人的氣質(zhì)是相通的,特別是從明末清初的才女馮小青身上,更能夠看到林黛玉的影子。
得了“影戀”的馮小青,“瘦影自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即與林黛玉一樣,少年曾被人斷言“早慧福薄”出家為宜,又都是憂思成病,青春早逝。這種憂郁的性格特征成為林黛玉詩人氣質(zhì)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
“逸才仙品”的詩人才華從林黛玉的外部氣質(zhì)上,我們就可以感受到她的文學(xué)感悟力和創(chuàng)作力也非同尋常。
第二十三回辭藻警人的《西廂記》使寶、黛讀后“余香滿口”,而一曲“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更使得黛玉“心痛神癡,眼中落淚”。在創(chuàng)作上,這種敏感可說是林黛玉那些優(yōu)秀詩作的創(chuàng)作動因。
第二十七回黛玉因前一日誤會寶玉不理她,心中有無限委屈,第二日躲在香冢葬花,便吟出了代表作長詩《葬花吟》。第三十四回寶玉挨打后派晴雯送來舊帕,“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蕩,……五內(nèi)沸然炙起”,便在帕上題下了《題帕三絕》;第四十五回“風(fēng)雨夕悶制風(fēng)雨詞”,秋雨連綿,黛玉看《樂府雜稿》中的《秋閨怨》、《別離怨》等詞,“擬《春江花月夜》之格,乃名其曰《秋窗風(fēng)雨夕》”,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
“心有所感,亦不禁發(fā)于章句”,日常生活總能撩撥她心靈上的感觸,而這種感觸又能激發(fā)創(chuàng)作的熱情,這正是一個詩人所必備的條件。發(fā)之于性情,她的詩作果真做到了“字字看來都是血”。
在創(chuàng)作實踐上林黛玉更是一位成功的詩人。她的詩作與那些傳世佳作一樣具有感人的魅力。第二十八回寶玉聽到了她的《葬花吟》:“先不過點頭感嘆,次后聽到‘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等句,不覺慟倒山坡之上,懷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
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復(fù)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時此際欲為何等蠢物,杳無所知,逃大造,出塵網(wǎng),使可解釋這段悲傷。正是:花影不離身左右,鳥聲只在耳東西?!?br>
黛玉詩的魅力不是來自遣詞造句,而是來自詩中所表達(dá)的那種催人肺腑的情感,來自對生命無常、青春不再這種人類普遍存在的失落感的高度的概括。
不僅此一首葬花吟,黛玉的其他詩作也是以感情的力量、精神的魅力而不是詞句的工巧來感動讀者的。第三十八回,黛玉評價自己的《菊花詩》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于纖巧些。”而李紈卻說:“巧的卻好,不露堆砌生硬。”脂批評《杏簾在望》—詞則說得更明白:“阿顰之心意才情原與人別,亦不是從讀書中得來?!边@里的“讀書”應(yīng)該指的是死讀書,因為林黛玉并非不讀書。
瀟湘館中,“窗下案上設(shè)著筆硯”、“書架上壘著滿滿的書”。書中沒有渲染她像寶釵一樣博古通今,但是第七十六回她與湘云聯(lián)詩,曾提到江淹《青苔賦》、東方朔《神經(jīng)異》、《畫記》以及唐書唐志等書上的典故,可見她涉獵之廣。
林黛玉詩歌的魅力卻不是從死讀書、摳字眼中得來的。第四十八回她向香菱講詩,提出了自己對詩歌的見解:“詞句究竟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緊。若意趣真了,連詞句不用修飾,自是好的,這叫做‘不以詞害意’?!?br>
基于這種觀點,她不喜歡陸放翁的“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而是細(xì)評王摩詰的五律,琢磨陶淵明的詩髓。林黛玉推崇王維、陶淵明。王維的《竹里館》正可與林黛玉居所之“鳳尾森森,龍吟細(xì)細(xì)”對照起來。而第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黛玉詩中的陶淵明形象又出現(xiàn)了許多次。
她在元妃省親時作的兩首詩,《世外仙源》、《杏簾在望》,其中描繪的別塵索居,悠閑安樂的耕織圖,很容易使人聯(lián)想到五柳先生的桃花源;而全詩清新自然的字句和渾然天成的格局,則極富王維田園詩的風(fēng)韻。大觀園“竹里館”的主人,以此兩首詩為代表,證實她對王、孟等田園詩人的繼承和與五柳先生的神交。更是學(xué)到了二者的神韻,被脂批評為“逸才仙品”?!鞍A之心意才情原與人別”,這與她的“世外仙姝”氣質(zhì)是相呼應(yīng)的,真所謂詩如其人。
我們發(fā)現(xiàn),林黛玉在大觀園里結(jié)詩社吟詩作的時候,就會變得襟懷灑落、鮮活流動起來??梢姡瑥奈娜俗非缶褡杂蛇@一方面而言林黛玉身上是充滿喜劇色彩的。
其次她語言犀利,我口言我心,而且大多打趣諧語相當(dāng)幽默生動,黛玉面容嬌俏,柔情欲滴。
盡管弱不禁風(fēng),但她“怯弱不勝”的身體里卻無奴顏媚骨,想說就說,想哭就哭,想惱就惱。她諷刺寶釵,惱怒湘云,打趣惜春,揭穿襲人,她甚至敢于唇譏獨攬大權(quán)的“鳳辣子”,敢于罵權(quán)重勢大的北靜王是“臭男人”。她從不在心里掂量誰的輕重,她壓根兒也沒想到,也沒考慮過人世間的種種利害關(guān)系。
她“孤標(biāo)傲世”,卻不盛氣凌人;她出口利言傷人,卻無心與人結(jié)怨;她坦直揭人之短,卻也能默默地承受他人的指責(zé)。
史太君兩宴大觀園之時,說話任情任性的黛玉竟然脫口而出“良辰美景奈何天”、“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這樣兩句明顯的西廂話語,被識大體諳熟封建綱常的寶釵教育道“最怕見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相對于寶釵的“不關(guān)己事莫開口,一問不知三搖頭”而言,黛玉可以稱得上是“小孩口無遮攔”了。
當(dāng)初寶釵的一句(第八回)“真真是這個顰丫頭一張嘴,叫人恨又不是,喜歡又不是?!眳s恰如其分的道出了林黛玉的語言犀利。在后來,眾芳齊聚大觀園,林黛玉的語言幽默詼諧更是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她嘲笑劉姥姥為母蝗蟲,在寶釵列的畫具單子后面緊接一句要“鐵鍋一口,鐵鏟一個”說是要把顏料吵著吃,說是寶釵水缸箱子的這樣寫下去像是把自己的嫁妝單子葉寫上了。
寶釵稱黛玉的詼諧方法有春秋筆法,甚至是在王熙鳳之上,這個評價在大觀園眾女子之中恐怕也只有黛玉才配得到(第四十二回)。與當(dāng)時言談舉止有諸多限制的深閨女子相比,林黛玉是幸運的。
最后,林黛玉對于愛情的追求,“為的是我的心”,不會像寶釵一樣刻意隱藏,也不必?fù)?dān)憂會像司棋一樣慘遭懲罰,雖無自主決定權(quán)卻真心追求毫不遮掩,這在婚戀不能自主的時代實屬罕見。
這最突出地表現(xiàn)在寶黛的癡情上,《紅樓夢》中稱之為“癡病”、“呆病”。如賈寶玉的摔玉、砸玉、痰迷、瘋癲;林黛玉的剪香袋、絕粒、迷本性等等,都屬于變態(tài)描寫。
第五十七回,紫鵑用“林妹妹回蘇州”來試寶玉,作家用詩歌的變形手法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寶玉對黛玉的癡情。按一般理解,寶玉的表現(xiàn):出汗、眼直、流津、手冷等等,以至于說:“除林妹妹,都不許姓林的!”把自行船工藝品當(dāng)成載林妹妹的真船,把紫鵑留在身邊林妹妹就走不了等等都屬反常,但又不是精神失常。書上還讓太醫(yī)診斷為什么“痰迷之癥”。
通過這一變態(tài)描寫,道出了亙古未有的癡情。在小說后四十回,這種描寫更精彩?!袄m(xù)作確是相當(dāng)善于寫這種精神狀態(tài)的異?;?。”第九十六回寫寶黛在迷本性的情況下見面。兩人相見,禮節(jié)全無,“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無推讓”,只是面對面的傻笑。后來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這些行動、語言把在場的襲人、紫鵑嚇得目瞪口呆。
但這決不是精神失常的病態(tài)表現(xiàn),讀者從這里看到的是除卻封建禮教外衣的赤心和真情。正如王蒙所說,這表現(xiàn)了寶黛的“心貼心,心哭心,心換心的刻骨銘心的境界和體驗!”
她和寶玉有許多共通之處,他們一致向往《西廂記》、《牡丹亭》里那種對愛情的追求和選擇。她不受寶釵宣揚的那套“女子無才便是德”,“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才是好”的封建倫理束縛,從不勸告寶玉去追求利祿,所以被寶玉引為知己。
寶玉在別人眼中不可理解的行為只有黛玉才能真的了解,也只有黛玉才能真的給他勸慰,當(dāng)寶玉誤禪機(jī)想到人生虛無,寶釵擔(dān)心他會移了性,說起瘋話,要命丫頭趕緊燒了寶玉寫的揭語,而黛玉則非常自信的說道“不該撕了,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癡心。”
而且事實證明黛玉的一問著實就讓寶玉回到現(xiàn)實中來,自己想到“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北阏娴牟辉賲⒍U,只當(dāng)是一時的玩話丟開了(第二十二回)。
王熙鳳慶生辰之時,寶玉偷偷跑出去祭奠金釧,回來謊稱是北靜王的妾歿了前去道惱,唯有黛玉揣測得到實情,而且既不聲張也不當(dāng)面勸解寶玉,只是看似與寶釵說戲似的借《荊釵記》說一句,“這王十朋也不通的很,不管在那里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上來做什么!俗語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那里的水舀一碗,看著哭去,也就盡情了?!睂氂衤牭竭@一句“又發(fā)起呆來”(第四十四回)。黛玉不但知道寶玉的真正想法,而且可以稱得上是想寶玉所想。
可見,寶黛愛情不只是建立在從小耳鬢廝磨共同的生活環(huán)境中,不只是尋常的日久生情,更是精神層面的互相理解相互依偎,這在婚戀難以自由的時代,想到愛情的男女被看做“鬼不成鬼,賊不成賊”的貴族家庭里,是多么難求難得的人間佳話!在大觀園眾女子之中獨有黛玉得只因如此,夫復(fù)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