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春雷
喜歡吃的蔬菜很多,但我最喜歡的,可能是蘿卜。母親來廈住過一段時間,有次貪圖便宜,多買了幾斤蘿卜,就切成蘿卜條攤在砧板和鍋蓋上,拿去陽臺暴曬。沒想到這些蘿卜干鹽腌了兩天后,滋味極好,嚼起來生脆。我稱贊說:“做蘿卜干這么簡單啊。蘿卜真是天下最好的菜,清炒、燉湯、生腌,沒有不好吃的?!蹦赣H知道我的品位如此之低,十分欣慰,后來常腌蘿卜干給我。我呢,百吃不厭。
白蘿卜不宜生吃。我網(wǎng)購過一箱山東濰縣綠蘿卜,當成水果吃。綠蘿卜有一層厚皮,辛辣;蘿卜心也是綠的,脆而甜。我用水龍頭沖洗一下,連皮帶心咬進嘴里,于是甘甜之中帶點熱辣。記起南宋詩人楊萬里的詩句:“雪白蘆菔非蘆菔,吃來自是辣底玉;花葉蔓菁非蔓菁,吃來自是甜底冰?!碧J菔,即蘿卜。蔓菁,即蕪菁。宋代的蔬菜,與我們今天的不同,當時恐怕還沒出現(xiàn)紅皮蘿卜、綠皮蘿卜呢。
我有點驚奇,蘿卜如此美味,為什么上古的文獻里罕見提及?便去了解它的底細。原來,我國早就有蘿卜了,只是早期記載較少,它又頻頻改名換姓。在《爾雅》注疏里,蘿卜的曾用名就有葖、雹葖、蘆萉、蘆菔、萊菔、溫菘、紫花菘等等,非專業(yè)人士,難免眼花繚亂。
農(nóng)業(yè)考古學家說,我愛吃的這種大白蘿卜名叫中國蘿卜,雖然埃及、地中海沿岸更早出現(xiàn)蘿卜,但是中國蘿卜并非引進,而是起源于我國本土?!对娊?jīng)》曰:“采葑采菲,無以下體?!逼渲小拜住敝甘忀迹ㄓ址Q蔓菁),“菲”就是蘿卜。東漢許慎《說文解字》稱:“蘆,蘆菔也?!鼻宕鷮W者段玉裁注:“今之蘿卜也?!?/p>
漢唐時期,蘿卜最常用的名字是蘆菔。很不幸,有史以來,蘆菔就籠罩在蕪菁的陰影下。蕪菁也是根類菜,有扁圓的肉質根,形態(tài)與口感都與蘿卜相似,二者可以相互替代。既生瑜,何生亮?唐代以前,蕪菁無疑是最重要的根類菜,蘿卜可有可無。北魏農(nóng)書《齊民要術》在隆重介紹蔓菁(蕪菁)的栽培方法之后,簡單提了一句:“種菘、蘆菔法,與蔓菁同?!笨梢娊袢杖藗兿矏鄣陌撞恕⑻}卜,當年都是微不足道的配角。
宋代蘿卜時來運轉,在我國南北地區(qū)廣泛種植,喜歡吃蘿卜的名人很多。南宋晉江(今石獅市蚶江鎮(zhèn))進士林洪寫過一本《山家清供》,介紹家常食品,就多處談到蘿卜。他說永嘉學派大師葉適酷嗜蘿卜,“每飲,適必索蘿菔,與皮生啖,乃快所欲”;詩人葉紹翁愛吃蘿卜不亞于葉適,“然靖逸(葉紹翁)未老而發(fā)已皤,豈地黃之過歟?”他懷疑吃多了蘿卜,讓葉紹翁未老白頭。
我們要知道,早期醫(yī)家對蘿卜有一些誤解。唐孫思邈曾經(jīng)告誡說:“(蘆菔)生不可與地黃同食,令人發(fā)白?!彼未P記《國老談苑》記載,宋太宗想重用寇準,無奈寇準年紀太輕,難以服眾;寇準知道后,“遽服地黃兼餌蘆菔以反之,未幾,髭發(fā)皓白”。須發(fā)皆白、貌似老成持重的寇準,如愿以償,33歲就登上了參知政事(相當于副宰相)的寶座。這個故事強化了孫思邈的觀點,元代吳瑞《日用本草》還說:“白蘿卜,久食之,發(fā)白?!?/p>
蘿卜如此大的缺陷,為什么還能取代蕪菁,成為首屈一指的根類菜?這是一個歷史之謎。我思考了很久,才恍然大悟,這可能與當時流行的另一個奇異觀念——蘿卜能解面毒有關。蘇頌《本草圖經(jīng)》明確指出:“萊菔,功同蕪菁……尤能制面毒?!痹摃€說了一個小故事:昔有婆羅門僧來到中土,看到人們吃麥面,大驚:“此大熱,何以食之?”接著他看到面食中有蘿卜,才放下心來,說全靠此物解毒,“自此相傳,食面必啖蘆菔”。我們看到如今的蘭州拉面里,還要加點蘿卜片,就是這種觀念的遺留。
麥面為什么有毒?更早的時候人們吃麥面靠什么解毒?這樣,我們就要簡單說說小麥的故事。小麥原產(chǎn)中東地區(qū),約四千年前傳入我國北方,但中國人早期只知道粒食,做成麥飯,口感遠遜小米;漢代發(fā)明石磨后,才把小麥磨成面粉,制作可口的饅頭、面條,大約在唐代成為北方主食。麻煩的是,唐代醫(yī)藥學觀念比較落后,陳藏器等人還主張,小麥受四時之氣,兼有寒溫,“面熱麩冷”;粒食沒問題,一旦去除麩皮面食,就是傷身的大熱之物,稱為面毒。這成了小麥普及的最大問題。
面毒之說,其實是一個假問題;蘿卜不妨充當一種偽解藥。因為《本草圖經(jīng)》等宋代本草著作均宣稱找到了面毒的解方,小麥擺脫“毒”名,堂而皇之成為北方主要糧食作物,蘿卜如影隨形,獲得了快速發(fā)展的機會。元代農(nóng)學家王禎評論說:蕪菁與蘿卜都是優(yōu)秀的蔬菜作物,蕪菁多產(chǎn)于北方,蘿卜則南北均獲其利,何況蘿卜“尤宜生啖,能解面毒”。蕪菁與蘿卜的兩千多年競爭史落幕,蘿卜勝出,蕪菁黯然退場。
我在新疆吃過蕪菁,已經(jīng)淪為一種地方食物,當?shù)胤Q恰瑪古。細細比較,我還是更喜歡富含水分、鮮嫩生脆的蘿卜。我想,蘿卜取代蕪菁,當初可能是一種誤解,經(jīng)過無數(shù)代農(nóng)藝師的辛勤培育,最終被改良成完美的根菜,適合人類口味。歷史的奇妙在于,即使一個錯誤選擇,有時也能產(chǎn)生良好結果。
來源: 廈門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