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蜀道難》
2006年6月10日是首個中國文化遺產(chǎn)日。當天上午,央視專題節(jié)目直播了一段成都金沙遺址發(fā)掘工作的場景。當時正值第六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剛剛公布,在這份包含1080處不可移動文物的名單中,金沙遺址作為“獲獎代表”,閃亮登場于當日盛會。該紀念日后來又擴展為“中國文化和自然遺產(chǎn)日”,仍定為每年6月的第二個星期六,至今已是第十八個春秋。這些年來,中國的遺產(chǎn)保護和普及事業(yè)突飛猛進。如果說當時公眾對金沙遺址的考古直播還抱有新鮮感,而今考古知識、保護理念早已深入人心。參觀各種考古遺址公園、考古博物館,也成為人們?nèi)粘I畹囊徊糠帧?/span>
早在20世紀初,位于成都平原北部的廣漢三星堆就發(fā)現(xiàn)了大規(guī)模的青銅文明遺址,經(jīng)斷定與商周同時代。那里出土的大型青銅面具及其他祭祀器具,其氣勢之宏、造型之異,甚至中原王朝的同類者亦有所不及。這不僅讓人開始質疑:古蜀歷史在華夏文明發(fā)展史中究竟居于何種地位?古蜀文明是如何產(chǎn)生和消亡的,與中原文明又有何聯(lián)系?而在2001年,成都市區(qū)開發(fā)住宅小區(qū)時又意外發(fā)現(xiàn)了金沙遺址,更是將這座西南大都市的歷史又提前了上千年。還有同在成都市區(qū)發(fā)現(xiàn)的十二橋遺址(國5),命名了該地區(qū)商周時期文化的類型,而金沙遺址也屬于廣義的十二橋文化。
“一年成聚,兩年成邑,三年成都?!痹趹?zhàn)國時期張儀筑成都、李冰父子開都江堰之前,成都平原的歷史始終蒙著一層神秘面紗,只是傳說以鳥為圖騰的民族定居于此。通常認為,是秦人把先進的工程技術和社會制度帶到了這片原本與世隔絕的荒蠻之地,成就了沃野千里、物產(chǎn)豐茂的天府之國。中原中心論的“眾星捧月”說曾作為中國歷史起源的通說,而隨著考古發(fā)掘的深入開展,該學說卻不斷受到懷疑和挑戰(zhàn),“滿天星斗”說也借勢而起。后又出現(xiàn)由各地散裝王國的“滿天星斗”過渡到“月明星稀”的廣域王權國家說,也可見隨著各地考古新成果的出現(xiàn),對古遺址之間歷史關聯(lián)性的梳理也在逐步深化。
尋訪過三星堆遺址博物館,驚嘆于先秦時代古蜀文明的高度成就,而心中對其身世的疑問卻有增無減。意猶未盡之際,又來到金沙遺址博物館,希冀能從中獲得一些揭開謎團的線索。此處發(fā)掘雖晚于三星堆遺址大半個世紀,卻同樣震驚海內(nèi)外:一是出土文物數(shù)量巨大,特別是象牙和金器的數(shù)量和質量已超過三星堆;二是在此之前,公認兩三千年來未曾遷移的城址大概只有曾為吳、越國都城的蘇州、紹興等,這次發(fā)掘使成都也躋身其中,而且還是座省會城市。
金沙遺址發(fā)掘后,房地產(chǎn)開發(fā)立即為之讓路。2007年,在遺址上建成的大型博物館正式開放,現(xiàn)為國家一級博物館。該博物館分為遺跡館和陳列館,其中遺跡館為斜坡狀的半圓形全鋼架建筑,由15根鋼柱支撐形成巨大空間,足以覆蓋保護文物原址,同時便利參觀。
遺址館內(nèi)保存著大面積的發(fā)掘現(xiàn)場。阡陌縱橫、整齊密布的探方格,凝聚了考古工作者多少心血。發(fā)掘現(xiàn)場展示了遺址的規(guī)模,在一些代表性文物出土之處均設置彩圖作為標志??脊诺孛骘@然已作了適當硬化處理,便于長期保持可參觀狀態(tài)。文化層厚達3米,在有些橫斷面還對不同時代的地層作了標記,這也是在漫長歲月中,文明疊加積累的成就。
遺址曾有多處出土成堆的象牙,皆整齊碼放,震驚一時。但由于長時間埋藏于地下,而當?shù)貧夂虺睗瘢率瓜笱罎B入了大量水分,一旦出土便會快速失水導致急劇變形變脆,甚至一碰即碎。經(jīng)過一番討論研究后,考古工作者們最終決定停止發(fā)掘所有象牙,并將許多已出土的象牙就地回填,還有部分送往考古研究所保存,僅少數(shù)在陳列館展出。如今,我們只能從照片上感受發(fā)掘象牙時令人欣喜的一幕了。
大象通常生活于熱帶(猛犸象除外),如今天的云南南部至中南半島一帶。古蜀國存有的巨量象牙是來自南方,還是本地自產(chǎn),一直以來眾說紛紜。一方面,《史記·西南夷列傳》確實記載了西南地區(qū)與身毒(印度)等地早就存在頻繁的物資交流;另一方面,氣象學家考證當時中華大地氣候普遍濕熱,再如《呂氏春秋》記載商朝人騎著大象與東夷作戰(zhàn),而河南的簡稱“豫”也是長牙象的標志,且不用說比中原更濕熱的四川盆地。還有人在當?shù)爻鐾恋那嚆~器上發(fā)現(xiàn)的大象浮雕,推斷出古蜀人確實見過這種龐然大物。金沙遺址陳列館里還有亞洲象的牙齒等部分遺骸,似強化了這一結論。
如此大量的象牙有序堆積,顯然是刻意所為,較為合理的猜測是用于祭祀。對于先民而言,祭祀是精神生活的中心,有利于維護政權合法性,增強社會凝聚力。大批象牙是古蜀國力的象征,即聚斂財富和動員群眾的能力,也標志著早期文明的發(fā)展階段。如果說人類的童年更接近蒙昧和野性,那么也更接近自然和神靈。金沙遺址呈現(xiàn)的也許就是這樣一種矛盾綜合體:粗獷和天真、野蠻和雅致。
與后世作為生活用品而精雕細琢的象牙制品不同,金沙的象牙幾乎未經(jīng)雕琢。也許在古蜀人眼中,這些潔白光滑的象牙本身就是藝術品,而其形狀又好似一彎彎柔和的新月,流露出一種質樸的美。展品中為數(shù)不多的象牙,被浸泡在封閉的藥水罐中,在昏暗的展廳燈光下,更顯出幾分原始宗教的朦朧和神秘感。
遺址區(qū)還保存著動物殘骸出土時的原狀,乍看貌似垃圾堆,實為散落遍地的野豬獠牙、鹿角乃至整根象牙等。這應該是當時的祭祀坑,也展示了古蜀人豐碩的狩獵成果。他們將動物奉獻給神靈,供其享用或娛樂,以祈求獲得庇佑。
除動物遺跡外,還有少量植物遺跡保存下來,如一處巨大的榕樹根,殘缺的軀體蒼勁有力,可以想見這曾是一棵開枝散葉的大樹。古蜀人生活在這種森林密布、河湖縱橫、野獸出沒的環(huán)境里,在與自然界的斗爭和相處中努力贏得生存空間。在萬物有靈的古蜀神巫體系中,動植物都是人們借以與神靈溝通的途徑,何況是如此挺拔的參天大樹。三星堆等地出土了幾件青銅神樹,樹上還站立著不少神鳥,似可為之佐證。
由于缺乏文字記載,三星堆遺址與金沙遺址的承繼關系究竟如何,只能從文物中尋找蛛絲馬跡。青銅器是三星堆的主要特色,且多體量巨大、類型豐富。金沙在這方面似有明顯退化,出土青銅器限于小型器物,包括青銅立人、銅鳥等。李白詩中提及古蜀人圖騰之一的“魚鳧”,應該就是鸕鶿之類的捕魚水鳥。它們能為人類提供豐厚的水產(chǎn)品,因而也成為崇拜對象。金沙遺址出土的神鳥憨態(tài)可掬,非常親民,與三星堆遺址出土同類也很相似。
與青銅器相比,黃金制品才是金沙遺址的金字招牌。其中的太陽神鳥金箔不僅是鎮(zhèn)館之寶,還獲得了一系列殊榮。在2006年成為中國文化遺產(chǎn)的標志后,它頻繁現(xiàn)身于國內(nèi)的各種文物保護碑牌,2013年又名列第三批禁止出境文物。金沙遺址陳列館的穹頂也采用了神鳥圖案設計,寄托著古人追逐太陽的夢想。
太陽神鳥金箔以鏤空雕琢而成,外徑12.5厘米,厚度僅0.02厘米,重量僅20克,可見當時冶金工藝的精湛程度。該圖案又名“四鳥繞日”,據(jù)推測,中間的火球代表太陽,放射出十二道光芒;圍繞著的四只神鳥,鳥腿鳥爪形象夸張,鳥頭鳥翼則較為模糊。整個畫面呈旋轉式布局,抽象且極富動感,承載著古蜀人對太陽的強烈崇拜。黃金之所以成為貴金屬甚至貨幣,可能正源于它代表了太陽的顏色。甚至有人分析,圖案中的四鳥象征季節(jié),十二道光芒象征月份,圓形外觀則象征歲月輪回規(guī)律。先民們根據(jù)天時制定歷法、指導農(nóng)耕,而這種“天人合一”的觀念也在工藝品上有所留痕。
金冠帶上環(huán)繞著四組相同的淺浮雕圖案,均由一人面、一箭、一鳥、一魚組成,與三星堆遺址出土的金權杖(第三批禁止出境文物)圖案相似。其中人面紋的輪廓和五官都是圓圓的,被刻畫得簡單又有童趣。這些圖案大概反映了當時漁獵、戰(zhàn)爭等生活場景,也可能是權力的象征。
金面具是更為神秘的文物。其中最大一只五官清晰,面容豐滿,表情威嚴,恰似一位王者歸來,據(jù)推測可能是附在青銅或木質人頭像上,供祭祀時使用。另一只金面具則帶著微笑,更富人情味,同時還有幾份詭異。古人認為在祭祀時戴上奇異的面具,便可獲得與神靈溝通的能力,在戰(zhàn)斗時更是有神靈附體,越戰(zhàn)越勇。
黃金的化學性質雖較為穩(wěn)定,但自然界的黃金多與其他礦藏雜處,不易提煉。金沙遺址發(fā)現(xiàn)如此多的高純度金飾,其究竟來自何方,冶煉技術怎樣,仍是未解之謎。遺址得名于其發(fā)掘地金沙村,恰巧又出土的大量金制品?!扒匀f漉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边@流韻的光影中,凝結了先民們多少智慧和汗水,也反映了早期政權的權威與奢華。
陳列館還展出了形態(tài)各異、琳瑯滿目的玉器,包括象征蒼天的玉璧、用于祭祀的玉璋、代表軍權的玉鉞和玉戈等。這些玉器不僅色澤晶瑩透亮,外表還密布著精致而神秘的淺浮雕圖案,在方寸之間勾勒出古人的生活和信仰世界。
玉琮也被認為溝通天地人神的器物,在祭祀中得以廣泛應用。金沙遺址出土的十節(jié)玉琮是其中較大的一尊,質地溫潤,造型規(guī)整,與東方的良渚文化遺址出土玉琮較為相似,有人推斷是當時從江浙地區(qū)溯江而上傳入成都平原的。這也說明先秦時期的不同地域間早就存在密切交流。
古蜀國是否如殷商般用活人生祭,金沙文物中沒有發(fā)現(xiàn)確鑿證據(jù),但出土了一組人虎相對的石雕。此人雙腿跪地,雙臂反綁,一旁的猛虎則張開凌牙厲齒,對其作欲吞噬狀。跪人雖面目模糊,但嘴型夸張,緊張恐怖的神情溢于言表。這也許類似殷商王朝的獰厲之美,充滿了先民對自然、對命運的敬畏和未知。從這群粗樸的雕塑中,我們能聞到一點陰森的血腥味。李碩的《翦商》通過考古證據(jù)重構了當時人祭活動的場景,成為我們理解那個時代的一把鑰匙。
同樣體現(xiàn)獰厲風格的,還有一只以蛇紋橄欖巖制作而成的石虎。其黑色石料與白色紋路相間,通體粗獷而接近自然。石虎張開大嘴,威武兇猛,靜態(tài)中蘊藏著動感,令人感到幾分戰(zhàn)栗。
石雕文物中有一只雙手反綁的跪人俑,面部表情是如此溫順馴服,雙手卻被繩索牢牢束縛。他的面目只用了簡單的線條勾勒,而手背上的繩索卻如此清晰,一道道繩紋寫實而逼真。腦后的“錐髻”發(fā)型與蜀地三星堆出土人像流行的“辮發(fā)”“笄發(fā)”都不同,可能他是從其他部落俘獲的奴隸。據(jù)史書記載和考古所證,商王朝時常與周邊少數(shù)民族發(fā)生戰(zhàn)爭,是否包括古蜀國尚不得知。這些人俑大多全身赤裸,大概因為生祭時要被扒光衣服、清洗干凈,純潔地敬獻給神靈。
除遺址探方外,已發(fā)掘的墓葬區(qū)同樣規(guī)模宏大。出土陪葬品已基本被移走保存,難以判斷其高貴低賤之別,且僅部分葬坑用于展出。但從發(fā)掘現(xiàn)場的大幅照片看,葬坑密密麻麻、大小不一,遺骸的年齡亦有差別,或可大致推算出古蜀國的人口繁衍情況和人均壽命等信息。
房屋遺址附近還發(fā)現(xiàn)了大量灰坑,主要用于堆積生活廢棄物,也有少量窖藏物品。與祭祀所用的金器、青銅器不同,灰坑出土了平民化的各類陶器,如今分層碼放在陳列館里,再現(xiàn)了先民們原始純樸的生活場景。
先民們在生存斗爭之余,精神生活也日益豐富。如出土的石磬,可能是早期的樂器。而占卜用的龜甲,則是用以預知吉兇的工具,與他們的祭祀活動一樣神秘而不可知。
除三星堆和金沙外,成都平原還發(fā)現(xiàn)了許多更早的史前文化遺址(國5、國8),并以其代表城址而命名為寶墩文化。隨著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的深入,古蜀先民的更多秘密將被逐步揭開,也將不斷豐富我們對古代文明進程乃至宇宙觀的認識。古蜀文明,必定是華夏文明起源的滿天星斗中耀眼的一群。
推薦書目:
《翦商——殷商之變與華夏新生》,李朔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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