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冬,木心在紐約中央公園。時為木心講文學期間。)
從某種意義上說,木心的《詩經(jīng)演》與曹雪芹從《山海經(jīng)》神話故事起筆,異曲同工。以返回初始的方式,承接中國文化的氣脈。用木心本人的話來說則是:“三百篇中的男女,我個個都愛,該我回去,他們向我走來就不可愛了。”這雖然并非直指老子回歸嬰兒的妙諦,但也已頗得老子“反者道之動”的要義了。文化只有不斷地返回,才能獲得充沛的生命力。同樣,文學通過上溯尋源,方可獲得文藝復興。就人的本真生命而言,隨著文明的生長,與其說進化,不如說是退化的。木心于此有所領(lǐng)悟,才會道出,自己回去,而不是讓先民走來。返回去,道才得以存活;無論天道,還是人道。這倒是與從女媧補天起筆的曹雪芹不謀而合。
相比曹雪芹,木心更進一層的是,借用西方詩歌的商籟體,亦即十四行詩的格式,重寫《詩經(jīng)》篇什,藉此嘗試著融合兩種不同的詩歌傳統(tǒng)。倘若說木心此舉乃舊瓶裝新酒的話,那么無疑是用了兩個酒瓶,裝了木心的新酒,然后再倒在同一個杯子里。飲者所品,木心之味;飲者所賞,古色古香。商籟體猶如古色,詩三百篇散發(fā)古香。若說是游戲之作,卻深藏詩人詩心詩意。若說是言志抒懷之作,又頗有形式上的機巧匠氣。
不管木心如何努力走回去,但畢竟不可能回復成華夏先民,一如《山海經(jīng)》神話人物再令人神往,也只能神往而已,無法回復如初。木心的演繹,與昔日的語境全然不同。即便以“亙太平洋在天一方”的流亡心境,取代古人的父母何怙,父母何食,也不在于詩人的心胸更為博大,而在于現(xiàn)實的世道更為殘酷。木心有說,“美術(shù)是宿命地不勝任再現(xiàn)自然的。自然是宿命地不讓美術(shù)再現(xiàn)它的?!蹦拘拇搜?,只消修改兩個主語,便可以解釋清楚《詩經(jīng)演》的命運:將《詩經(jīng)演》取代美術(shù),將自然改作《詩經(jīng)》。
因此,不管木心如何致力于將兩種不同的古詩融合到一種當下的感懷之中,最終成就的,與其說是歌以詠言,不如說是學有精深?;蛘哒f,與其說是感懷,不如說是學問。木心不是一個學問家,木心于《詩經(jīng)》和十四行詩的心領(lǐng)神會自有一番心曲在其中,但將心聲訴諸古語,并不意味著真的在精神上復歸于初民了。哪怕是木心純粹的自言自語,也不可能復制華夏先民的關(guān)關(guān)之聲。木心的《詩經(jīng)演》對于做《詩經(jīng)》學問的人們,是一種揶揄;對于不接《詩經(jīng)》氣脈而作所謂現(xiàn)代詩的文盲,則多少有些警示意味。因此,木心此作更像是學問詩。至于木心的詩學立場,與其說見諸《詩經(jīng)演》,不如說散見于他的文學演講。
在哲學面前不無混沌的木心,一講入文學,尤其是詩歌,馬上精神抖擻,如數(shù)家珍,妙語連珠。其超凡出俗的文學鑒賞能力,不要說足以讓知青聽眾五體投地,即便是學府大佬聽了,也不得不躬身以敬。
(2009年,木心在故鄉(xiāng)烏鎮(zhèn)。李峻/圖)
“曹操,氣度之宏大,天下第一?!蹦拘囊鈿怙L發(fā)如是說,并且深知,曹詩氣度大在《觀滄?!纺墙M“步出夏門行”的四言詩。當時說背不全,轉(zhuǎn)而背誦了《短歌行》,“對酒當歌,人生幾何”云云。僅此贊嘆,便可讀出,《三國演義》對曹操的詆毀,在木心那里是無效的。倘若木心能夠?qū)δ鞘撞茉姷淖詈髢删洹爸芄虏福煜職w心”有所不以為然,那就更加精彩。既然是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了,還要天下歸心干什么?木心雖然看出曹操“心腸有問題”,但并沒有指出問題究竟在哪里。當然,不管怎么說,在中國歷史上的政治家當中,曹操的氣度,曹操的詩才,可說是獨此一家。木心不無幽默地比方:曹植才高八斗,曹操值一石。
就詩人而言,屈原之后,便是曹操。中間的過渡是漢樂府。區(qū)區(qū)此說,木心肯定同意。木心曾如此講說,“漢樂府詩之文學形式,經(jīng)承發(fā)揚《詩經(jīng)》精神。建安七子等均是。陶淵明更是?!蔽阌怪靡桑懿佼斎蛔钍?。不僅如此,木心尚有如此講說屈原《楚辭》:
“《楚辭》,起于屈原,絕于屈原。宋玉華美。枚乘雄辯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詩是琳瑯滿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種心情的起伏,充滿辭藻,卻總在起伏流動,一種飛翔的感覺。用的手法,其實是古典意識流,時空交錯。”
木心還將屈原比之西方藝術(shù)、西方文學:“《離騷》,能和西方交響樂——瓦格納、勃拉姆斯、西貝柳斯、法朗克——媲美?!睆亩氨认ED神話更優(yōu)雅,更安靜,極端唯美主義?!?/span>
比起同性戀者屈原的優(yōu)雅、安靜,英雄氣概十足的曹操,顯然要躁動一些。然而,明朗,陽剛,有點《山海經(jīng)》神話人物的豐沛。當然,比曹操更加像《山海經(jīng)》神話人物,或者說有如刑天、共工再世般的詩人,無疑是嵇康。
說到嵇康,木心忍不住地眉飛色舞:“中國文學史,能夠稱兄道弟的,是嵇康。”木心將屈原、嵇康定義為他心目中的“藝術(shù)家”,亦即“僅次于上帝的人”。如此贊美,令人聯(lián)想到木心對基督的定義,也是藝術(shù)家。有趣的是,王國維在《人間詞話》里,曾經(jīng)將李后主比作基督般的人物。藝術(shù)景觀的審美,往往會有驚人的相通。木心顯然不是嵇康式的詩人,但他對嵇康卻向往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一如他對拜倫的心儀不己。
木心解釋為什么把嵇康定義為藝術(shù)家時指出,在于人格的自覺。并且補充,嵇康“風度神采,第一流?!蹦拘恼J為,第一流的藝術(shù)品有兩類,“一類是作品高度完美,藝術(shù)家退隱不見。一類是作品高度完美,藝術(shù)家凌駕其上?!蹦拘膶⒌诙愃囆g(shù)家歸于人格的自覺。在西方藝術(shù)上史,木心例舉了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區(qū)區(qū)認為,僅就人格審美而言,嵇康比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更令人贊嘆。倘若說,拜倫將古希臘神話中的率性發(fā)揮到了極點,那么,嵇康則是將《山海經(jīng)》神話中的擔當展示到了燦爛輝煌。同樣是自由的象征,在拜倫是一往無前,在嵇康是拒絕流俗。一往無前的拜倫以戰(zhàn)死沙場為終曲,拒絕流俗的嵇康以撫琴刑場作訣別。這樣的人物無疑是凌駕于其作品之上的,因為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部震撼人心的作品。也正因如此,木心才會認定:
“嵇康的詩,幾乎是中國唯一陽剛的詩。中國的文學,可以說是月亮的文學,李白、蘇東坡、辛棄疾、陸游的所謂豪放,都是做出來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陽剛是內(nèi)在的,天生的?!?/span>
倘若說,曹操式的擔當有以天下為己任的涵義在內(nèi),那么嵇康式的擔當全然是自由的同義詞。換句話說,嵇康擔當?shù)木褪亲杂杀旧怼S梦鞣皆娙说恼f法叫做:不自由,毋寧死。盡管木心內(nèi)心深處極其認同嵇康那樣的不自由,毋寧死,但真要木心以赴死換取自由,木心只好卻步。按照木心的說法,嵇康只是兄弟,不是木心本人。木心能夠抵達的是,陶淵明式的擔當。也是擔當自由,但不那么決絕,不那么剛烈,好比作曲家選擇小調(diào)而不是嵇康或者拜倫那樣的大調(diào),給自己的人生定性。
因此,一講到陶淵明,木心仿佛是在自我告白一般:“我十歲認識陶先生,于今五十年。”評介是:雙重的隱士,實際生活是退歸田園,文學風格是恬淡沖和,木心解釋:意指隱在種種高言大論之外。木心又說:屈原是中國文學的塔尖,陶淵明不在塔內(nèi),是塔外之人。這句話與其說是在描述陶淵明,不如說是木心下意識地表達了自己的敘述者身份,聽上去好像是個局外人似的講說立場。事實上木心講得一投入,局內(nèi)得很。
陶淵明當然不是什么塔外人,其人其詩,處處在在地擔當了中國式的自由。這種自由曾經(jīng)被莊子闡釋為逍遙,然后在魏晉士林里,蔚為大觀。其最可觀處,一者是嵇康,一者是陶淵明。至于阮籍、王羲之、謝靈運等等,遜而其次。盡管王字是中國書法藝術(shù)塔尖,其人生的自由境界,略遜一籌。
樸素、精致,是木心于陶詩的感受。樸素應(yīng)該來自《詩經(jīng)》國風傳統(tǒng)。精致,是木心獨到的見地。木心另一句獨特的心得是:“我與陶潛還有一點相通:都喜歡寫風。文筆,格調(diào),都有風的特征?!甭犐先ハ袷请S口一說,細細品味,才得以明白個中三昧。風者,與天地同在的自由也。
自由因為如風一般的無形,才得以與生命融為一體。其實,木心與陶潛才是真正的兄弟,怎么會扯上嵇康?同樣的擔當自由,這在陶潛與嵇康,是完全不同的。嵇康是火性的,如刑天共工一般,也像古希臘神話人物或者古希臘悲劇人物;而陶潛是水性的,上古時代不乏先例,箕子(見殷墟所作麥秀詩),伯夷叔齊(《采薇》),更廣泛一些還包括后來騎著青牛遠逝的李耳。李耳《道德經(jīng)》可視作一部長詩,與被木心稱作藝術(shù)家的基督,遙遙相對。
從某種意義上說,陶潛是個句號。《詩經(jīng)》的國風傳統(tǒng)到陶潛已是尾聲,古代的逍遙退隱之士,至陶潛是最后一個。在以后的中國歷史上,即便出現(xiàn)這類詩人、藝術(shù)家,比如元朝的黃公望,大都隱入寺廟作結(jié)。陶潛之后,再無隱士,惟有松柏似的高僧老道。及至木心時代,那樣的景觀變成了:士子選擇流亡方式承繼古代的逍遙,去作夷齊各自天。
(坐落于烏鎮(zhèn)東柵財神灣的木心故居紀念館分為生平館、繪畫館及文學館三部分,三館墻面的文字敘述全部出自木心的著作與詩作。)
(木心最后十年使用的寫字臺,從紐約運回。寫字臺上放著木心熱愛的托爾斯泰、伍爾芙的照片,王爾德和他的戀人阿爾弗萊德·道格拉斯的合影,木心私藏的巴赫等人的樂譜、書柜的鑰匙。王寅/圖)
論及唐詩,木心按著從初唐至晚唐的順序,隨手列出一串名單;王勃居首,李商隱壓陣。中國古代文學的審美,唐詩賞析應(yīng)該算是基本功。木心輕車熟路,游刃有余。更不用說,總有真知灼見。僅一句“王勃是大天才”,便令人歡欣鼓舞得不行。例舉王勃《山居》,點出末一句“山山黃葉飛”,最好,字很輕,景大。全然行家眼光。對陳子昂的評說,同樣到位。贊其獨樹一幟,其性格、品質(zhì),是魏晉風度的精神苗裔。推出這兩位初唐詩杰,已然提綱挈領(lǐng)。缺憾在于,未及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盛唐詩雄,無疑李杜。木心指出,李白承繼《楚辭》,杜甫承繼《詩經(jīng)》。這只能說是大致如此,不必深究。木心的評論關(guān)鍵在于:“按理說,李白是唐詩人第一,但實在是杜甫更高,更全能。杜甫晚年作品,總令我想起貝多芬。”木心此說,與其說是相當學術(shù)的,不如說是不無偏愛的。盡管這種偏愛本身也是一種慧眼獨具。比如對李、杜的如下評點:
“李白的性格很明亮,像唐三彩上的釉。他喜歡夸張吹牛,奇怪的是,不令人討厭?!?/span>
“杜甫功力極深,請?zhí)貏e注意他的聯(lián)句,對仗工整,感覺不出用力,而且無懈可擊?!?/span>
“讀杜詩,要全面,不能單看他的憂時、懷君、記事、刺史那幾方面。他有抒情的、唯美的、甚至形式主義的很多面。”
“如果抽掉杜甫的作品,一部唐詩會不會有塌下來的樣子?”
倘若僅止于此,那么木心的偏愛,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誰也無法非議杜詩的上述品質(zhì)。但木心實在是太偏愛杜甫了,或許在下意識里有童年沐浴母愛熏陶的因素在內(nèi),致使情不自禁地向前跨出一步說:
“杜甫是中國詩圣,貝多芬是德國樂圣,博大精深,沉郁慷慨。貝多芬晚年的作品與杜甫晚年的作品相比,貝多芬就遠遠超越了?!?/span>
實在說,木心對杜詩的心得,對貝多芬的領(lǐng)略,全都深得旨趣。將兩者互喻,也未嘗不可。但要是說到這兩圣的相異之處的話,僅一句晚年貝多芬有超越是遠遠不夠的。
區(qū)區(qū)無意菲薄詩圣,但不得不指出,杜甫杜詩與貝多芬及其音樂之間,差異巨大。貝多芬是個見了皇帝可以昂首闊步走過去的性情中人,杜甫卻是若見陛下趕緊下跪磕頭行禮如儀趴在地上叫他爬起來都不肯的孔孟儒生。彼此的氣質(zhì)品性,天壤之別。至于作品,僅止于豐富性的相類似,兩者的審美趣味、審美風格,相去甚遠。硬要比較,杜甫的史詩“三吏三別”僅相當于貝多芬史詩性的第三英雄交響樂,或者貝多芬唯一的歌劇作品《費德里奧》,并且還沒有貝多芬那么詩意盎然,僅止于凄惻而已。順便說一句,那樣的凄惻承繼的是《孔雀東南飛》,不是《詩經(jīng)》。杜甫的五百字詠懷,與貝多芬的第五命運交響曲,更是境界迥異。一者是朝圣的,忠君的,表明心跡的;一者是英雄的,命運的,不無悲愴又充滿陽光的。完全兩回事。
至于說到貝多芬的晚年作品,比如貝九合唱交響樂,木心對第三樂章的推崇,令人驚喜萬分。區(qū)區(qū)想要補充的是,必須由福特溫格勒指揮,方呈境界,就連卡拉揚的指揮都抵達不了。當然,木心將這第三樂章推崇到了人類不配宇宙不配,無疑有些夸張。但夸張,也正是詩人的特權(quán),不必計較。想要說的是,貝九第三樂章的那種意境,深邃浩瀚,不要說杜甫,即便是曹雪芹都差點難以企及,假如《紅樓夢》不是從《山海經(jīng)》神話起筆的話。
有關(guān)唐詩與西方音樂之間,木心最準確的比照,應(yīng)該是從李商隱到肖邦的聯(lián)想。木心以李商隱兩首無題詩為例點評說:“華麗、深情、典雅。首句、末句,自然,滋潤。和肖邦一樣,有分寸,非常有分寸?!闭f得準確,貼切,無懈可擊。忍不住要補充的是,李商隱的詩歌與肖邦鋼琴曲最相像的地方在于,都只能私下里安安靜靜地品味,而不像杜詩可以訴諸群體朗誦,也不像貝多芬音樂可以在廣場上演奏。
木心同樣準確地指出,“李商隱是唐代唯一的直通現(xiàn)代的詩人。唯美主義,神秘主義”。但同時又隨口一句“偶爾硬起來,評古人,非常刻毒兇惡?!焙慰嗄兀磕拘睦闲肿约涸碌┢鹑宋飦?,不也如此么?恐怕也是同類相斥、異類相吸的原理在起作用吧。杜甫比較忠厚,所以得了木心的歡心。木心自己像林妹妹一樣擅長打趣他人,所以就不喜李商隱也出言不遜?區(qū)區(qū)可不管李商隱有此擅長,有唐詩人,獨鐘義山。杜詩再氣象萬千,區(qū)區(qū)也僅止于禮貌性致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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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節(jié)選自李劼長文《與孤鶩齊飛,共木心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