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傅安平
《呂太后本紀(jì)》，是《史記》中唯一一篇女人的傳記，它的意義不言而喻，通過它不僅能了解呂太后那段時期的歷史，還能了解歷史上第一位臨朝稱制的女性的人生。反過來說，我認為《呂太后本紀(jì)》也極大影響了后來女性的歷史。
《呂太后本紀(jì)》，這個題目里有兩種涵義：一是之所以要寫這篇女性的“本紀(jì)”，是因為呂雉曾以“太后”身份長期實掌皇權(quán)，如同帝王，必須列入“本紀(jì)”；二是之所以稱“呂太后本紀(jì)”，而不是“呂后本紀(jì)”或“高后本紀(jì)”，是因為劉邦在世時，她是沒有掌握皇權(quán)的。
既然是《呂太后本紀(jì)》，那自然該篇傳記主要講的是劉邦死后的事。呂太后的一生，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呂雉時（未嫁），呂后時（嫁劉邦后），呂太后時（劉邦崩后）。而呂太后時代，還包括一段“后呂”時代，即呂太后生前精心構(gòu)筑的政治勢力在她死后被徹底肅清，終結(jié)。
（劉邦）
（一）呂后時代
《呂太后本紀(jì)》對呂雉做姑娘時的情況沒什么記載。第一句“呂太后者，高祖微時妃也，生孝惠帝、女魯元太后”，其中“微時妃”值得細品。
“微時”，貧微時，是指劉邦在還沒發(fā)達時就娶了呂雉，也就是所謂的“糟糠之妻”，這樣寫為呂太后的一生先作了正面鋪墊，暗示出呂太后當(dāng)初的“低嫁”，那時劉邦一文不名還不如呂雉呢，劉邦后來發(fā)達了憑什么不該厚待呂后？他死前把皇權(quán)托付給呂太后看管更正當(dāng)合理，如果交給別的妃子，眾人不會心服。
“妃”，這里用了一個“妃”字，沒用“妻”或“妾”，是有含意的。
有的資料直接譯成“配偶”還行，若說“妃”就是“正妻”，呂雉是明媒正娶過去的，我覺得這個值得一說。他們忽略了劉邦第一個老婆的存在，把劉邦第一個老婆曹氏當(dāng)成“情人”“玩物”一般的存在，這種看法明顯是貶曹尊呂，呂后可以這么認為，當(dāng)時的歷史只能這么寫，后來的史學(xué)家們不應(yīng)該就這么接受。
（呂后）
“微時妃”的秘密就在這里，它既承認呂后是劉邦的正式配偶，又暗示出呂雉出嫁時“妃”的地位，前面確實已有一個大老婆，大老婆還生了長子劉肥。歷史把那個大老婆曹氏稱為劉邦在外野合的情婦，焉知不是那時官方遵從呂后意思的結(jié)果？
“微時”，貧微到什么程度？呂后作為“微時妃”捱過了怎樣艱苦的生活？這都沒有寫。
可能司馬遷就只想把筆墨都花在“呂太后”上，所以沒怎么寫“呂后”和“呂雉”的生活經(jīng)歷。但是說實話，即使劉邦還沒發(fā)跡時，經(jīng)常東玩西逛、東逃西戰(zhàn)不在家，呂后的身邊還有劉邦的父、兄、弟、曹氏、審食其等人，她應(yīng)該不會經(jīng)常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且不說劉邦是個基層老干部，交游甚廣，強于普通平民，呂后的娘家也有一定經(jīng)濟實力。
所以這“微時”，不過是用來渲染呂太后年輕時的“苦難史”而已，可以作為人生資本講給劉邦其他的小老婆、兒孫們聽。不過在劉邦逃離家鄉(xiāng)決心起義反秦之后，呂后經(jīng)常擔(dān)驚受怕倒是真的，特別是，他們劉家?guī)讉€被項羽搶在劉邦先里抓去成為俘虜?shù)哪莾?、三年里。也正是因為那三年的共患難，呂太后后來對曹氏、審食其等人都比較好，還多次放過了劉肥、劉章父子，沒有下定狠心加害，這其中我相信呂太后還是有真親情存在的，并不總是那么狠毒無情。
還有，第一句里都沒提呂太后、惠帝、魯元公主的名字，對于編史來說，諱字不寫出來，應(yīng)該是不太好的作法，以至于現(xiàn)在還有人為“呂雉”的名字而爭論。比如《三國志》開篇第一句“太祖武皇帝，沛國譙人也，姓曹，諱操，字孟德，漢相國參之后”，這樣寫就比較好，史就是史，有些基本原則要考慮到，堅持住。最近海南判了一個黑老大黃某死刑，他稱霸當(dāng)?shù)?0年，他的名字成為當(dāng)?shù)匕傩湛谥械慕?，我由是覺得，古代與政治強權(quán)有關(guān)的“諱名”文化里其實包含黑社會的性質(zhì)，應(yīng)該是反文明的。
“雉”是“野雞”的意思，這個名字被現(xiàn)在人叫壞了，但在那個時代卻是一個很好的名字，如同現(xiàn)在人還取名“鷹”“虎”“鴿”一樣。孔子還曾羨慕山間的野雞呢，“山梁雌雉，時哉時哉”，借野雞嘆息自己懷才不遇，呂雉的名字可能源出此處。
然后是呂后保太子，誅功臣，初封諸呂，這些都是劉邦在世時默許她干的事。這保、誅、封三件事，其實都是圍繞著一個核心問題：為傷病纏身的劉邦死后作準(zhǔn)備，能讓呂后幫助太子安穩(wěn)執(zhí)政。
“呂后年長，常留守，希見上，益疏”，這句介紹了呂后的家庭關(guān)系。自劉邦離開家鄉(xiāng)，又有了戚夫人等女人后，呂后和劉邦在一起的機會并不多。正是通過“常留守”“益疏”等這些背景，她才有了獨當(dāng)一面不斷磨煉的經(jīng)歷。呂后暗中以丈夫為人生導(dǎo)師，不斷學(xué)習(xí)實踐，進而殺伐決斷，打下治國才能的基礎(chǔ)。等到劉邦一死，她駕輕就熟，從容登上大漢王朝的舞臺中央。
（劉邦與戚夫人）
（二）呂太后時代
賴劉邦之寵，劉邦在時，呂后沒敢動戚夫人，劉邦一死，呂后第一個要拔掉這顆“眼中釘”。這是《呂太后本紀(jì)》中的記載。
《呂太后本紀(jì)》中對“人彘”事件的描寫慘絕人寰，恐怕連妲己都自愧不如，呂太后此時完全是一個變態(tài)的虐殺狂形象。那種慘狀，反噬到呂太后自己身上，把她唯一的兒子惠帝也給整死了。
但歷史至今，不是沒有人對這段慘案提出過疑問，呂太后真的有那么狠毒，干出過這件事嗎？這件事里里外外值得探討一下它的真實性。如果我們只是沉浸在事件的悲慘感受中，而不能站出來以一個冷靜思考者的心態(tài)去明晰判斷這件事情，就很可能被歷史中屢見不鮮的謊言給成功蒙蔽。
首先，我們來看司馬遷是怎么知道“人彘”這件事的。
公元前195年，劉邦死后當(dāng)年，呂后即殺趙如意和戚夫人，后執(zhí)掌皇權(quán)15年，于公元前180年死去。15年，那差不多是一代人的時間了。然后是文、景、武帝時代。公元前108年司馬遷任太史令，公元前104年他開始編寫《史記》，這時離呂太后死去已經(jīng)76年了。
76年，對于那時的社會記憶是個什么概念？我想每個人都能大概揣摩一下，如果當(dāng)時沒有準(zhǔn)確記載下來，或由健在長者本人口述自己的經(jīng)歷，很難完全相信76年前傳說下來的事情還會有多少是真的。
然而76年后司馬遷是如何得知人彘事件的呢？
那時官方是絕無可能存有這方面記載的，光呂太后掌權(quán)那15年完全有充足時間洗白對她不利的官方記載，包括能被發(fā)現(xiàn)的民間記載，假使那時存在過對她不利的記載。據(jù)王立群老師講，司馬遷是通過京城好友的口述聽來的，而那個好友是聽自地方官員幾代口述傳下來的。這就大概率會涉及到“以訛傳訛”的嫌疑。這是第一層疑問。
再來看“人彘”慘案本身的嫌疑?！皵嗥莘蛉耸肿?，去眼，煇耳，飲瘖藥，使居廁中，命曰‘人彘’”，戚夫人被斬斷雙手雙足，挖去眼晴，毒啞弄聾，還能“居數(shù)日”，活上好幾天，這可能嗎？就是用生石灰封堵戚夫人的手、足、眼的大切口也封不住血液外流啊，她也活不了一天，更別說數(shù)日，這在現(xiàn)代都是很難辦到的事。這是第二層疑問，人彘可能有假。
再來談?wù)勚圃爝@個慘案的主角呂太后。呂太后的作案動機是什么？泄恨嗎？可這時劉邦剛死，她剛登上太后之位，她的首要任務(wù)是籠絡(luò)人心、穩(wěn)住政權(quán)才對，戚夫人即使是她的心頭之患，也不是當(dāng)務(wù)之急。假若呂后真的一上臺就制造人彘慘案，那朝中大臣怎么會乖乖聽命于她15年？害怕、恐懼嗎？他們至少會將這件事私下記載下來吧，而不是由地方官員幾代口述傳進都城。呂太后若真的具有這樣強烈的分裂型人格，又怎么可能對百姓繼續(xù)實行無為而治的仁政，讓天下恢復(fù)安定？
所以呂太后的人彘慘案，其實就和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差不多，只怪他們死后政權(quán)一變，敢為他們歌功頌德的人沒了，進行編造攻擊的人多了，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王朝更迭之時常有之惡習(xí)，“沒有一個末代帝王不是壞東西”。
關(guān)于惠帝之死，也很奇怪。劉盈自小看過的殺人場面還少嗎，為何看到人彘就心智大受影響？
（劉盈）
意志消沉可以作為他沉迷于酒色的借口嗎？
人彘事件后一年多他才病死，那時人彘陰影真的對他還有影響嗎？
還是他本來就是因為死于酒色？
知子莫若父，他原本就是劉邦口中所說“不類我”的“不肖子”吧？
司馬遷說“孝惠為人仁弱，高祖以為不類我……如意類我”，這其中意思是很奇怪的，劉邦難道會認為自己不仁嗎？“仁弱”的意思很可能就是“弱仁”，即不是很仁良。我懷疑這才是劉邦不喜歡劉盈的真正原因，他早已料到劉盈不會有好結(jié)果。
劉盈年紀(jì)輕輕，20歲前就無底限的同宮女們生了很多兒子，女兒且不說，這和那個被霍光廢掉的劉賀有什么區(qū)別？可見劉盈沉迷于酒色應(yīng)該是他的本性，是呂太后一慣溺愛的結(jié)果，而不是受到“人彘”事件的影響才會這樣。
戚夫人和薄夫人，在呂太后面前命運迴異，令人感嘆。戚夫人仗著劉邦寵愛，就忘了用腦子，一哭二鬧去爭太子位，讓呂后早已堅定殺心，結(jié)果母子同死。薄夫人出身不好，不得劉邦寵幸，只能低頭做人，反而得到呂太后同情，把她送到邊郡和兒子劉恒團聚，后來竟然貴為天下太后。薄氏和曹氏是難得的受到呂太后善待的劉邦的兩位妃子。
呂后求“盈”則虧，戚夫人求“如意”則不如意，這也是天命使之吧。她們包括戚夫人驗證了一個大道理：爭就是不爭，不爭就是爭，夫唯不爭，天下莫能與之爭。
（三）司馬遷與《呂太后本紀(jì)》
司馬遷寫《呂太后本紀(jì)》，有幾個非常矛盾的地方，除了“人彘”事件存在可疑外。
關(guān)于呂后人格的分裂性，寫得特別強烈，但這真的具有合理性嗎？古話不是說“過于人情，必有隱偽”嗎？事出反常必有妖。
“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這是對呂后才能的正面評價，評價非常高。誅大臣雖是一個敏感問題，但肯定都經(jīng)過劉邦同意，歸為政治正確，所以劉邦之后歷代政權(quán)不會替那些功臣翻案，也不會否定呂后的功績。
而人彘事件是源于民間層層傳聞，并被司馬遷采信入史。司馬遷為什么要把傳聞寫進正式史書？一方面，當(dāng)然是的確有人向司馬遷講述過這件事情，它不是空穴來風(fēng)。呂太后生前對地方封國與劉姓諸王的打壓，自然會在地方培養(yǎng)出不少敢怒不敢言的敵人，人彘事件恰好非常符合一個由百姓私下杜撰出來的民間故事的那些特征：非?？鋸垉措U，愛恨分明，因果報應(yīng)，因而非常吸引人，傳播效率高。這正是那些政敵需要的，它能掩蓋掉呂太后生前的治國功績。呂太后死后，通過人彘傳聞，反呂集團也能成功控制民意導(dǎo)向，讓老百姓更憎恨前朝呂氏政權(quán)，同情支持劉姓政權(quán)，皇帝何樂而不聽任之？
另一方面，司馬遷的正統(tǒng)觀念很強，漢武帝也痛恨呂太后害了他劉家很多人，對呂這件事上他們倆有共同點。漢武帝曾說“往古國家所以亂也，由主少母壯也。女主獨居驕蹇，淫亂自恣，莫能禁也。女不聞呂后邪？”司馬遷把人彘事件正式寫入國家文史，正好能迎合漢武帝。其實通過游歷民間各地，吸收各種民間傳聞來補充史料，也是司馬遷編著經(jīng)常采用的方式。所以即使人彘事件是傳聞，也符合司馬遷經(jīng)常的釆編習(xí)慣。
司馬遷敢揭露呂后制造人彘事件，不敢揭露呂后誅大臣，這很明顯與政治有關(guān)。人彘事件是呂后公報私恨，無關(guān)武帝時政；而誅大臣一旦揭露翻案，對漢代政權(quán)會產(chǎn)生嚴重、深遠的影響。所以司馬遷在對待這兩件事上，明顯受到政治影響，故意有抑有揚。
總的來說，雖然歷代學(xué)者贊賞司馬遷的史家獨立之精神，但根據(jù)傳記內(nèi)容的敏感性，《史記》還是可以分為這么兩個部分進行區(qū)別對待：秦之前，和漢以后。包括秦朝和它以前的部分，司馬遷可以根據(jù)所能得到的史料據(jù)實編寫，不受當(dāng)時政治影響。但入漢以后部分，司馬遷就沒有辦法暢所欲言了，不可能真正做到堅持史家獨立之精神，這是難以做到的。比如司馬遷編寫的《孝武本紀(jì)》，連存世的機會還是被剝奪了。這兩個部分之間的區(qū)別，通過兩個題目《秦始皇本紀(jì)》和《孝文本紀(jì)》的不同就可以簡單看出來。
（劉邦，呂后）
我確信，呂太后如果真的狠毒，那樣的狠毒其實在其他很多帝王身上，在很多普通人的內(nèi)心，都曾存在過。如果人彘事件確實是真的，有人特別在意呂太后的狠毒，那就看看她的丈夫劉邦吧，其實是一樣的狠毒，他就曾經(jīng)將大功臣彭越無辜處死后，將尸體剁成肉醬分賜與其他諸侯王觀看。呂太后的狠毒不是跟她的丈夫?qū)W的嗎？
所謂夫唱婦隨，呂太后真是隨了劉邦，他們夫妻處理國家大事是兩把好手，但處理家事卻都是一團糟。呂太后為人的特點是：外事開明，內(nèi)事極端。她親疏有別，愛恨強烈，既能殺死兒子和宮女生的親孫子，又在失去愛女后對外甥關(guān)懷備至。這就像很多人的人性弱點一樣：對不熟悉的人和事特別熱心，有愛心有同情心；對熟悉的親人和事情反而吹毛求疵，特別刻薄狠毒。呂太后一生忙忙碌碌，聰明算盡，到頭來己家、娘家都歸于空，沒有逃脫命運的定數(shù)。
【作者簡介】傅安平，1974年生，湖北黃岡人，工學(xué)本科?，F(xiàn)自由職業(yè)，業(yè)余寫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