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詩答疑錄(十一)
本文選自《綴石軒論詩雜著》,徐晉如著,海南出版社2011年8月
四十六
問:英文字母,外文譯名等入詩詞用不用守格律?
答:以外來語入詩,在唐人原是習而不察的事。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十四字中,葡萄、琵琶,皆是外來語。唐宋名賢集中,用梵語音譯者,尤不可究數(shù)。惟近代閉關鎖國既久,乃反視外文譯名入詩詞為新鮮事物。
譚嗣同有句云:“綱倫慘以喀私德,法會盛于巴力門”,頗邀時賞,然亦不曾度越唐宋人。正像梁啟超所指出的,詩界真正的變革,有賴于思想的革新。只有在輸入歐洲之真思想、真精神之后,才談得上真正的詩界革命。徒以一詞一語矜其奇巧,這是詩的魔道。
以外文譯名入諸國詩,我以為首先譯名要美,其次譯名最好能在句中產(chǎn)生新的意義。如卷煙一物,舊譯淡巴菰,便有美感,潘仲昂先生有句:“三年慣吸淡巴菰”,既是說抽了很多年的煙,也因一菰字,讓人想到菰蒲,想到高潔的隱士情懷。至于守律,那是題中應有之義,根本不必討論的。
以英文字母入詩,這是魔道中的魔道。除了向大家證明作者的無知狂妄,沒有別的效果。漢語與印歐語系完全不同,印歐語系豈亦有平仄耶?這里有一個特例,聶紺弩詩中用了阿Q一詞,Q念桂,原是一個抽象指代的符號,典出魯迅《阿Q正傳》,正如卐音萬,本非漢字,而有了漢字的音,這是可以接受的。另外,在聶詩中,要表達的正是魯迅在《阿Q正傳》中想要表達的東西,故只能這樣用。
四十七
問:如何看待老干體?
答:老干體的要害在于歪曲現(xiàn)實。詩序有言:“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比狈τ跁r代本質的真實體認,缺乏獨立自由之精神,只能寫出假大空的老干體。
四十八
問:我發(fā)現(xiàn),在將自己所見所聞寫入詩中時,往往少了一絲靈韻,總覺表達不出自己真實感受,詩作無精無神。而且,不知是否受現(xiàn)代白話影響,詩作往往略顯直白,看古人詩作,總虛實相生,然學生嘗試虛寫,奈何天資愚鈍,反如畫蛇添足。
答:對于一位成熟的詩人來說,他所寫的每一首詩,都是融入了他整個兒的生命體驗。他對人生苦難的承受、對理想的執(zhí)著甚至懷疑,都會打入詩中,而非為一時一地所見所聞所感。記錄一時一地所見所聞所感,這是記者的工作,卻不是詩人的工作。老杜說,作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同樣我們可以說,作詩如記者,見與兒童鄰。你的詩作無精無神,這不關詩藝的事,而是因為你的生命體驗還太單薄,你還沒有形成你獨特的生命感悟。
至于說詩作顯得直白的問題,除了因為文言功底不夠,也與你思想不夠深刻,故沒有深沉的東西作為支撐有關。文言功底不足,可以多誦讀文言文,只讀詩,不讀文,寫不好詩。只讀詩文,不讀思想性著作,同樣寫不好詩。
四十九
問:胡馬師認為學詩應從格律入手還是從其風骨入手?有人提出過這個觀點:“學詩須從古體入手,以培植底氣,確立以情志為本的主干,從律體入手,則宜墮入輕情志而逐聲對的惡道?!币簿褪钦f,有些人,他的技巧即使再高超,再圓熟,也難成氣候。我的問題是:初學詩,其本末究竟是什么?
答:在我所接觸的老輩學人中,霍松林先生認為學詩應自古體入手,我還聽劉夢芙先生說過,他的老師孔公凡章,經(jīng)常跟學生講:以詩入詞易,以詞入詩難。但我和我的朋友高陽容若都是先作詞,后作詩,而也都是詩寫得比詞好得多。
我認為詩能到什么樣的高度,是天性和思想決定的,與先學古風、先學律絕之類關系不大。天才的詩人,是不需要教的。能教的都是寫詩人的人,而非詩人。教者是教人寫詩,而非教人成詩人。教人寫詩,只要引導學者重視古雅,懂得追求深美閎約即可,更多的東西是靠天分的。
比如風骨,不是說學漢魏就能培植出來的。那得天性里有一種執(zhí)著剛強的東西。學漢魏而古色斕斑真意少的例子并不少見,王闿運、程頌云,都是反面的例證。
五十
問:后世稱詩有唐宋之分。也就是神韻派與格調派,發(fā)展到了清朝則為袁枚的性靈說與翁方綱的肌理說。兩派之爭也趨于愈演愈烈之況。不知胡馬師如何看待此問題?是偏向于其中一派,還是于兩派各顧各之發(fā)展持支持觀點。也就是說,只要其詩能在正確的價值觀的前提下能達到“哀樂過人”這個命題就是好詩?
答:唐宋之分并不“就是”神韻派與格調派。神韻代表不了唐音,格調更代表不了宋詩。唐宋之爭,我以為葛兆光先生《漢字的魔方》一著概括得最精當:唐詩重表現(xiàn),宋詩重表達。
邵祖平先生認為,中國文學有風人之詩與詩人之詩的分別,我覺得風人之詩較近后人理解的唐詩。邵先生又認為中國文學有貴族文學與平民文學之別,貴族文學重言志,多寓箴誡之意,宋人之詩亦頗近之。唐詩則有媚俗傾向,過重蘊藉風華,反于志道之心闕如焉。
我當然更喜歡宋詩。不過,我認為宋詩中蘇黃都不好。蘇好勝人自勝,黃無激情,不如六一、宛陵、半山、后山多矣。袁枚是倡優(yōu)人格,他的詩是最差的,萬不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