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上）
人老了，像機器一樣要修，道理我也懂得。問題在有沒有好好地用它，仔細照顧，一定嬌生慣養(yǎng)，毛病更多。像跑車一般駕駛，又太容易殘舊，但兩者給我選擇，還是選后面的，平穩(wěn)的人生，一定悶。我受不了悶，是個性，個性是天生的，阻止沒有用，愈早投降愈好。到最后，還是命。
生老病死這個人生必然的過程，“病”是最多人討論的，“生”理所當然，沒什么好談；“死”中國人最忌諱，從來不敢去提到它，今天要聊的是“老”。
得從時間角度去看，我們十幾歲時，覺得三十歲人已經(jīng)很老。到自己是三十的階段，就說六十方老。古來稀了，還自圓其說：“人老心不老”。我們對漸進式的改變從來不感覺，一下子從兒童到中年到晚年。譏笑別人老的，自己也一定有報應(yīng)。豐子愷先生在三十多歲時已寫了一篇叫《漸》的文章，分析這種緩慢的變化過程，可讀性極高。
為什么我們對“老”有那么大的恐懼呢？皆因那些孤苦伶仃、行動不便的人給了我們的印象，以為大家老了，就會變成那個樣子。你不想老嗎？商人即刻有生意可做，什么防皺膏、抗老藥在市面上一大堆，還有我們的整容醫(yī)生呢。但是，一切枉然，老還是要老。
應(yīng)該怎么老呢？我覺得老要老得有尊嚴，老要老得干干凈凈。
不管你有錢沒錢，一件襯衫總得洗凈燙直。做得到的話，怎么老都可以接受的，不一定要穿什么名牌。
中國人不會，旅行時就要向外國人學(xué)習(xí)了。他們當然也有衣著襤褸的例子，但是一般上注重外表。像在巴黎香榭麗舍，到了秋天，路上兩排巨木的葉子變黃，一輛小雪鐵龍汽車停下，是深綠色，走下一對穿咖啡色毛衣的老夫婦，在街中散步。一切金黃，和落日統(tǒng)一起來，有多么美妙！
在中國，香港人有必要學(xué)老，因為他們是全世界最長壽的人群之一，男人平均年齡七十九到八十歲，女人八十六七歲，俱列世界第二位。如何學(xué)老呢？從年輕開始，就要不斷學(xué)習(xí)，別無他途。學(xué)識豐富了，任何一種專長都可以用來做生財工具，我們就可以不怕窮，不怕老了。年輕人，別再打電子游戲機和聽無聊的流行音樂了。不然，你就會變成你想象中的老。
老（下）
老要老得尊嚴，干干凈凈就有尊嚴。身上穿的是名牌，或者是花園街買的衣服，都要潔白，筆直的。頭發(fā)，如果還剩下的話，要梳一梳。胡子，當然還有啦，留著也好，但是要修整，不然就刮光。中間路線，總給別人一個不干凈的感覺，這也不是做給別人看，老了還管人家那么許多？
要保持年輕的體形，對上了年紀的人，根本是件難事。
“你再瘦一點才好看！”
“你的肚腩為什么不消一消？”
“你快點去把那頭白發(fā)染了吧？”
干什么？
老了就老了，老人有個老人樣，是個有尊嚴的老人相，改變來干什么？誰沒年輕過呢？翻看從前的照片，有一個大家莎士比亞所說的“消瘦又饑渴的樣子”，步入中年的肥胖，是自然的。
“你沒有看到某某人，六十多了，還那么健康，一點肥肉也沒有，這都是他們運動的關(guān)系，你整天大吃大喝，什么都不做，怪不得身材愈來愈難看！”誰不知道運動會燃燒卡路里，但這些人一運動，便一生要做運動的奴隸，一旦停了下來，還不打回原形？
人生的每一個階段都是美好，何必爭取那不必要的假象？要保存的，是頭腦的青春。要留下的，是童年的一份真純。
時下的年輕人，和他們談話，總覺得他們不停地用什么“命里沒有的，莫強求”、“都是緣分作怪”等等的老人語。更糟糕的，是他們把這些似是而非的短短幾個字，用三個鐘頭去對你勸說。講個半天，不過是：“汝，三思而行?！?/p>
我一直當他們是長輩在教訓(xùn)我聆聽，點頭唯唯稱是。對做事的積極，我比許多人強。我不斷地說：“做，機會五十；不做，機會是零?！?/p>
我重復(fù)地認為和年輕人之間有了代溝：我比他們年輕，他們比我老。
——本文摘自《老了依然可以談?wù)勎磥怼?/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