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暑假，我們?nèi)腋坝眯?，在倒時差思緒飛揚的時候，在英倫的幾乎每一天，我都會思念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個男人——我的外公。
小精乖是外公從小對我的昵稱，父母遠在新疆，外公就成為我人生的啟蒙老師。
因為溫厚謙和的性格，加上“文革”時受海外關(guān)系影響被發(fā)配到食品店，外公從不向后輩回憶他的輝煌時代。連我媽媽都是在外公的追悼會上，才從單位的致詞中知道外公是1930年代南方一所大學(xué)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聽說他解放前后在滬粵海關(guān)工作，物質(zhì)匱乏時代總能帶回高級食品安撫家人；因為身材氣質(zhì)頗像電影《羊城暗哨》的男主角，常在舞廳吸引眾多目光。而我一直覺得外公極像電影《羅馬假日》里的男主角，看不厭他越笑越深的法令紋。
我一直相信在外公的諸多子孫中，我是獲益最多的一個，不是物質(zhì)，而是精神。我出生時外公已近退休，內(nèi)心看世界的欲望和革命時代的工作要求都可以慢慢放下，后來折磨外婆多年的重病也還沒發(fā)生，我成為他們含飴弄孫時代最好的珍品。外公溫暖的懷抱是我此生最原始最深刻的觸感記憶，外公伴我午睡時我總不乖，睜開眼偷偷研究他好久，眼角和嘴角的皺紋都是放松舒展的，呼吸柔和而均勻，我有時候會忽然想他睡了不醒怎么辦，有時出于微微的恐懼，有時為淘氣，我就趴在他胸前聽心跳，或者捏他的大鼻子。被弄醒了他也不惱，即使教訓(xùn)我也不兇。中年后學(xué)習(xí)心理學(xué)，我才明白一個人童年時得到的無條件的愛，對一生的影響是如此重要，而這樣的愛總是蘊含在細節(jié)里——每天早晚的問好，離家歸來時滿懷的擁抱，他看著我大吃美味的眼神，他在兒童醫(yī)院等候時的焦慮。
外公對小精乖的教育是細致的，他教我晾手帕要拉平，掃地要注意角落，洗碗洗杯要注意邊與底。他教我用西餐刀叉，用上海咖啡廠最便宜的粉煮出一屋咖啡香，關(guān)照我女孩子說話要得體誠實，約定的時間不能遲到，今天受人恩惠明天需加倍回報。這些言傳身教，融化到我的血液中，在現(xiàn)實世故中吃多少現(xiàn)實虧，也不愿放棄。
快樂的時光總是稍縱即逝，外婆得了重病臥床八年，外公放棄了所有的愛好與社交無微不至地床前照料，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那是我目睹的最美的愛情，雖然經(jīng)濟窘迫，陪夜辛苦，但是當外婆在一個寒春的凌晨噎氣離去，我才明白外公的痛苦才真正開始。雖然他每天踱步去公園打拳，也恢復(fù)了欣賞京劇與細讀文匯報，但我?？吹剿馄诺恼掌l(fā)呆。他后來幾次拒絕了一位氣質(zhì)頗佳的老太太的感情邀約，她是外婆年輕時的閨蜜，雙方子女都想促成這對老來伴，但是一生很少say no的外公說：不要了，謝謝，我實在忘不了這幾十年。
我問外公，他最想去的國家是哪個？他說：大不列顛。
我心中暗想一定要完成外公的夢想，但孝心不敵學(xué)業(yè)與工作奮斗的奔忙，唯一帶外公去吃的大餐是徐家匯的大千美食林，其實這對外公經(jīng)歷過的飯局來說真是小菜一碟，但他看起來吃得那么滿足，讓我也頗有成就感。那時外公有了阿爾茲海默癥（老年癡呆癥）善忘的前兆，但他有次非常清醒地問我：他們（指子孫）都想要房子，但我想給你，這兒離你單位只有四站路。他甚至仔細調(diào)研了我需要辦的所有手續(xù)。但氣盛的我斷然拒絕，說我可以自己掙錢買房，而且將來帶他坐頭等艙去英國旅行。外公無言地笑，看我的慈愛目光一如往昔，最后他輕嘆一口氣說：寶貝，你喜歡我的任何東西，都可以拿去。我說好的好的，你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外公于是悉心幫我收集我喜愛的質(zhì)地精良的手帕棉襪子和各類食品，總是在周末為我留一盞燈。
我那時事業(yè)剛起步，每天都在向新太陽飛奔，我總以為外公會耐心等待，只要我一回家就會給我個大大的擁抱。但他已開始晝夜不分，生活不能自理，最后一次見我，他斜靠在床頭叫了我媽媽的名字。再沒幾天，當我接到電話趕去，外公已靜睡一如我童年時最熟悉的模樣。我趴在他胸前呼喚他，輕捏他的大鼻子，此生永遠忘不了那徹骨的冰涼。
我再也無法像以前憧憬過的那樣，拉著新郎披著婚紗站在他面前，請外公見證我最美的時刻；然后做個盛產(chǎn)的母親，喚一堆娃兒在他膝下承歡。我甚至不敢去外公的墓前，但我一直有自己獨特的紀念。媽媽說今年是外公誕辰一百年，我想，在英倫，一定能感受到和外公的某種聯(lián)系吧，于是我來聆聽英格蘭田野的風(fēng)。這個世界上可以用錢買到和巴菲特的午餐，但是沒法用錢買到和外公一起喝的下午茶。我多么希望用一套精致的high tea，再陪他曬曬太陽；或者只需要他喜歡的清咖，不加糖不加奶，一起在樹林邊說說話。讓我來細細告訴他，我依然在用他教我的那么多美好，來完善我自己，來輔導(dǎo)我的愛女，我們都是他的小精乖。我們依然在路上，我們永遠向往和他一起喝那溫暖的下午茶……（摘自《新民晚報》作者 陸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