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9點半,太陽高懸,紅色的木板門面上已鋪滿陽光。直至此時,張偉國才不緊不慢地從木板后面繞出來,將其一扇扇揭下。隨著木門板的退場,小店慢慢露出本來模樣。這就是傳說中的“萬源”煙紙店,門牌號碼為:秦關(guān)路10號。
在這條連老上海都未必熟悉的小馬路上,“萬源”佇立了近八十年。傳承是這樣的——張偉國的爺爺于1937年創(chuàng)立這爿煙紙店,然后傳給他父親,父親又傳給他。日子久了,人們對年歲的計算便大而化之。老鄰居都稱萬源為“百年老店”,張偉國則是“小老板”。盡管這位小老板鐵定跨入大叔級別。
大叔之于煙紙店可謂“標(biāo)配”。同濟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湯惟杰曾寫道:“在我們70后的心目里,這樣的煙紙店,永遠有一個沉默寡語的老頭或老太,但也還沒老得太透,神色漠然地靠窗坐著……”沒老得太透的老頭,不正是大叔嗎!
大叔有大叔的任性。例如,作為傳統(tǒng)店鋪的典型標(biāo)志,木門板早已蹤影難覓。萬源卻罕見地保有十多扇。張偉國每天上午把它們卸下,夜晚再裝上。斑駁的紅色油漆使之極富滄桑感。兩年前萬源大修過一次,貨架換成新的,而門面照舊。大叔可不想讓自己的煙紙店像小超市那樣,“像從一只模子里刻出來的”。
但有些潮流無法抗拒。小店最早的招牌是直接寫在白墻上的八個紅字:“萬源醬酒煙雜商店”。后來張偉國學(xué)美術(shù)的叔叔重描一遍,成了美工字??上?,煙草專賣的金屬招牌取代了它?!盁煵莨臼抢洗蟀?!伊叫儂調(diào),儂勿調(diào)?”這世上總有比大叔更任性的力量。
八個美工字被攝入照片,張偉國悉心保存。那畫面太美,大叔輕易不敢看。順便說一句,萬源的正式名稱應(yīng)為“煙雜店”,但上海人皆習(xí)慣喚作“煙紙店”。其得名,據(jù)學(xué)者考證,緣于早年間這類小店的主營業(yè)務(wù)是零售香煙、兌換紙幣。
萬源每日9點半開門,晚上10點半才打烊,全年無休?!俺羧コ跃扑!睆垈?6歲進店幫忙,30歲“轉(zhuǎn)正”,如今51歲的他天天待在店里,乃標(biāo)準(zhǔn)宅男一枚。
新一代宅男靠網(wǎng)絡(luò)與外部世界勾連,大叔級宅男也靠網(wǎng)絡(luò)——人際網(wǎng)絡(luò)。萬源在秦關(guān)路當(dāng)中,堪稱“弄堂樞紐”,每個來買東西的鄰居,都自然而然地靠在柜臺上和張偉國閑聊幾句。當(dāng)然,他嚴(yán)守職業(yè)操守,從不刻意打探??上⑷匀婚L腿似地紛紛跑過來。早生一百年,張偉國頗有希望成為租界“包打聽”。開玩笑?請看如下對話——
“小老板,來瓶番茄沙司。幾鈿???”“六塊。哪能啊,要燒羅宋湯?。俊薄笆堑难?,小姑娘要吃?!薄坝辛朔ダ??”
“還沒嘞,有了我好做阿娘嘞?!?/span>
寥寥數(shù)語,已囊括了一個家庭的基本信息。經(jīng)年累月,張偉國像熟悉煙紙店里的每個細節(jié)那般熟悉弄堂間的家長里短。他如同金宇澄長篇小說《繁花》里的人物,對市井人家了如指掌,卻只是“不響”。
當(dāng)然,在弄堂里長大的人通常會有一起玩大的伙伴,即北方人所謂“發(fā)小”。張偉國也不例外。他的小伙伴戴眼鏡、瘦高個,比他大幾歲。幼年時因自家有煙雜店這個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吃的喝的從沒有斷過,張偉國身后可少不了“跟屁蟲”。不過他在意的是和“瘦高個”的交情。他經(jīng)常趁爺爺奶奶不注意,偷家里的酒,溜進“瘦高個”家的閣樓。兩人邊喝酒邊聽音樂。
自20世紀(jì)70年代末起,鄧麗君的“靡靡之音”滲入大街小巷,吹拂少男少女的心田。情誼就這樣結(jié)下。兩人從小玩到大,又共同步入中年。平日只要有閑,“瘦高個”就走到煙紙店柜臺前,遞給張偉國一根煙,自己也抽一根。偶爾閑聊,話里埋伏著只有對方能領(lǐng)會的機關(guān),外人只看得見由這機關(guān)而觸發(fā)的笑聲。大叔和大叔的友誼,你不懂的。
那個柜臺值得多說兩句。它其實是木質(zhì)小賬臺,放賬本的地方,也是張偉國的爺爺傳下來的。沒客人時他就坐里面。
小賬臺旁邊有個木頭架子,分三層:上層老酒、中層泡泡糖、下層香煙打火機。經(jīng)驗表明,這些東西“最賣得動”,要放在隨手能拿到的地方。萬源雖小,但貨架很干凈,貨品更只只清爽。張偉國視此為店鋪的面皮。開店、做人,豈能“勿要面皮”?
不過,張偉國對人生有過另一番嘗試。他曾跟叔叔去工地打工。一次要搬很重的鋼材過木板,木板下堆放著雜亂的鋼筋,他剛要走,被叔叔叫住:“小朋友太危險了,我來?!睕]想到真出了事:木板斷了,叔叔掉入鋼筋堆,所幸無生命危險。事后,張偉國回萬源幫忙。
1992年,股票認(rèn)購證紅遍上海灘。張偉國想試試,可沒得到爺爺支持。他因此和爺爺鬧別扭。恰好有朋友介紹去南非淘金,他想碰碰運氣,去開個小超市。這次爺爺沒阻攔,還給了八萬元。沒想到南非治安不佳,馬路上常有槍聲?!按艘粋€禮拜,鈔票沒賺到,八萬塊又出去了。真是瞎烏搞!”那以后,張偉國老老實實娶妻生子,做小老板。令他自豪的是,自己是弄堂里第一個“留洋”的。后來也買了股票,賺頭還不差。秘訣?他不響。
逢周末,老丈人和丈母娘過來,張偉國照例要露一手。廚房和煙紙店相連,他邊燒菜邊照應(yīng)生意,取貨、收錢、交貨,水到渠成。一群小孩跑來,為首的掏出五角錢:“泡泡糖,隨便給幾個?!薄澳惝?dāng)我傻呀,最多給四個?!钡刃『⒆哌h,他才假裝恍然大悟地喊:“呦,上當(dāng)了!”孩子們聞言嬉鬧著消失在弄堂盡頭,張爺叔笑瞇瞇地望著,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