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傳至今的各種圣跡圖中,均有晏嬰沮封一幀,這個故事本自《史記·孔子世家》上的一段:
景公問政孔子,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本肮唬骸吧圃眨⌒湃缇痪?,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雖有粟,吾豈得而食諸!”他日又復(fù)問政于孔子,孔子曰:“政在節(jié)財?!本肮f,將欲以尼溪田封孔子。晏嬰進曰:“夫儒者滑稽而不可軌法;倨傲自順,不可以為下;崇喪遂哀,破產(chǎn)厚葬,不可以為俗;游說乞貸,不可以為國。自大賢之息,周室既衰,禮樂缺有間。今孔子盛容飾,繁登降之禮,趨詳之節(jié),累世不能殫其學(xué),當年不能究其禮。君欲用之以移齊俗,非所以先細民也?!焙缶肮匆娍鬃樱粏柶涠Y。異日,景公止孔子曰:“奉子以季氏,吾不能?!币约久现g待之。齊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
晏嬰沮封
齊景公向孔子請教管理國家的辦法,孔子告訴他:君要像君,臣要像臣,父要像父,子要像子。齊景公夸贊孔子講得很有道理,他也覺得這四者若各不像的話,即使有充足的糧食,也無法吃得到呢。
某天,齊景公又向孔子問政,孔子說:管理國家重在節(jié)約財物。景公聞言很高興,準備把尼溪的田地封賜給孔子。晏嬰聞聽后跟齊景公說:儒家人士善于言辭,但不關(guān)于用法度來規(guī)范;這些人大多高傲自大,不能用他們來教育百姓;更何況儒者講究繁多的禮節(jié),花巨資厚葬死人,不能把這種習(xí)俗普遍于齊國。周王室衰落后,周禮有了殘缺。而今孔子特別講求周禮,但學(xué)習(xí)這些繁瑣的禮節(jié)會很耗人,如果國君打算用這套禮節(jié)來改造齊國,在我看來,不是治民的好辦法。
晏嬰冢大門
齊景公認為晏嬰說得對,自此之后,他接見孔子時,雖然依然還是很尊重孔子,但不再向他請教禮的問題。某天齊景公跟孔子說:我無法做到按季氏上卿的規(guī)格來接待你。于是他就于魯國季氏和孟氏之間的規(guī)格來接待孔子。顯然他對孔子的熱情度降低了很多,更何況那時孔子在齊國的一些建議影響到了一些人?!犊鬃邮兰摇分薪又鴮懙溃骸褒R大夫欲害孔子,孔子聞之。景公曰:‘吾老矣,弗能用也?!鬃铀煨校春豸??!?/p>
當時齊國的一些大夫竟然想害孔子,此事被孔子聽到了。而齊景公卻跟他說:我老了,不能再重用你了。于是孔子離開齊國,返回了魯國。
進門有堵墻
可見,齊景公原本頗看重孔子的理政才能,在晏嬰的游說下,他改變了對孔子的看法。他原本想給孔子的封賜也取消了,此即沮封之意。當時齊國朝中有人注意到了齊景公的態(tài)度,于是想落井下石??鬃涌词虏豢蔀椋谑欠祷亓唆攪?/p>
晏嬰為什么要這么做呢?后世學(xué)者有各種各樣的看法,但大多數(shù)看法本自《晏子春秋·外篇第八》中所載的一段:
仲尼之齊,見景公而不見晏子。子貢曰:“見君不見其從政者,可乎?”仲尼曰:“吾聞晏子事三君而順焉,吾疑其為人。”
晏嬰生平介紹,左起豎讀
晏子聞之曰:“嬰則齊之世民也,不維其行,不識其過,不能自立也。嬰聞之,有幸見愛,無幸見惡,誹譽為類,聲響相應(yīng),見行而從之者也。嬰聞之,以一心事三君者,所以順焉;以三心事一君者,不順焉。今未見嬰之行,而非其順也。嬰聞之,君子獨立不慚于影,獨寢不慚于魂??鬃影螛湎髹E,不自以為辱;身窮陳、蔡,不自以為約。非人不得其故,是猶澤人之非斤斧,山人之非網(wǎng)罟也。出之其口,不知其困也。始吾望儒而貴之,今吾望儒而疑之?!薄 ?/p>
仲尼聞之,曰:“語有之:‘言發(fā)于爾,不可止于遠也;行存于身,不可掩于眾也?!岣`議晏子,而不中夫人之過,吾罪幾矣。丘聞君子過人以為友,不及人以為師。今丘失言于夫子,夫子譏之,是吾師也?!币蛟孜叶x焉,然仲尼見之。
晏嬰墓碑
齊景公三十一年,魯昭公躲到了齊國,此后不久,孔子也來到了齊國,他在此做高張家臣。正是通過高張,孔子見到了齊景公,但公子卻沒有去拜見晏嬰。子貢說:您為什么只去拜見齊國的國君,而不拜見執(zhí)政者?孔子說他聽聞過晏嬰曾侍奉三位君主都很順利,我懷疑他的為人。
整個臨淄墓群一并申報為全國級文保單位
孔子的所言被晏嬰聽到了,為此他用一大段來予以辯解,他說自己用一顆正直的心來侍奉三位君主,因為這樣才會順利,如果他用三心來侍奉一位君主,才不會這么順利?,F(xiàn)在有人不觀察我的行為,就指責(zé)我順利地侍奉三位君主。這種說法是不對的,前人說君子獨自站立時要對得起自己的影子,獨自睡眠時要對得起自己的靈魂??鬃釉谟螌W(xué)時被人拔掉大樹而被迫離開,他本人不認為這是受到了侮辱。他在陳國、蔡國之間七天沒飯吃,他也不認為是窘困。所以說,不明白事情的原委就指責(zé)別人,這就如同居住在水邊的人指責(zé)刀斧沒有用一樣,也如同住在山上的人認為漁網(wǎng)沒有用一樣。每人都站在自己的角度來看問題,這顯然不客觀。我原本對儒者十分尊重,現(xiàn)在看到他們這樣想問題,真讓我開始懷疑這些人的為人。
晏子墓在故宅旁
晏嬰的這番話也傳到了孔子的耳朵里,他承認私下議論晏嬰的過失是不恰當?shù)?,但他解釋說自己依然尊重晏嬰。而后他派弟子宰予前去見晏嬰,代自己表示歉意,之后他又去拜見了晏嬰。
如果這段記載無誤的話,看來晏嬰沮封之事,是孔子有錯在先,他到達齊國后,只拜見國君而不拜見執(zhí)政者,當?shù)茏訂栐驎r,他明確地稱自己不見晏嬰的原因乃是懷疑對方人品不好。更為不幸的是,他的所言被其他人聽到了,還把這段閑話傳給了晏嬰。這當然令晏嬰很不高興,難怪齊景公想重用孔子并給其封賞時,晏嬰要阻止此事。
新加了碑券
然而這件事需要進一步分析,比如晏嬰在辯解時,提到了桓魋拔樹的故事,但這件事是在孔子周游列國時發(fā)生的,也就是晏嬰沮封之后發(fā)生的,晏嬰不可能預(yù)知此后發(fā)生的事情。同時,此事中還提到了孔子的兩位弟子子貢和宰予,按照司馬遷在《史記》中的所載,子貢比孔子小三十一歲,宰予比孔子小二十九歲??鬃哟舜吻巴R國的時間是齊景公三十一年,此次他在齊國呆了一年多的時間,那時的孔子年紀在三十四歲到三十五歲之間,子貢和宰予此時應(yīng)是幾歲的小孩子,他們還不是孔子的弟子,也不可能跟孔子來到齊國,所以《晏子春秋》中的這段記載有可疑之處。
冢上荒草
然而各種文獻上記載,晏嬰和孔子見過很多次面,為什么會出這樣的問題呢?其實從《晏子春秋》中就能找出出現(xiàn)該問題的原因,此書《外篇第八》第三載:
仲尼游齊,見景公。景公曰:“先生奚不見寡人宰乎?”
仲尼對曰:“臣聞晏子事三君而得順焉,是有三心,所以不見也?!?/span>
仲尼出,景公以其言告晏子,晏子對曰:“不然。非嬰為三心,三君為一心故。三君皆欲其國之安,是以嬰得順也。嬰聞之,是而非之,非而是之,猶非也。孔丘必據(jù)處此一心矣?!?/p>
園中有一圈小徑
此處也是記載孔子到達齊國后,先去拜見齊景公,不是子貢,而是齊景公問孔子,你怎么不去見見我的宰相?孔子的回答依然很干脆,他說自己懷疑晏嬰的人品??鬃映鋈ズ螅驱R景公傳閑話,把孔子的所言告訴了晏嬰。晏嬰同樣予以了駁斥,他說孔子所說的話近似于誹謗。
這段記載中沒有了子貢,也就不存在孩童時的子貢跟孔子前往齊國,而傳話人改為了齊景公,并且晏嬰的辯解之語中也沒再提到孔子困于陳蔡之間、桓魋拔樹等事。故這段記載完美地避開了上一段中的矛盾之處。同時《晏子春秋·外篇第八》中還記載了晏嬰的反擊舉措:
仲尼相魯,景公患之,謂晏子曰:“鄰國有圣人,敵國之憂也。今孔子相魯,若何?”晏子對曰:“君其勿憂!彼魯君,弱主也;孔子,圣相也。君不如陰重孔子,設(shè)以相齊。孔子強諫而不聽,必驕魯而有齊,君勿納也。夫絕于魯,無主于齊,孔子困矣居期年,孔子去魯之齊,景公不納,故困于陳、蔡之間。
冢頂狀況
孔子當上了魯國的實際國相,齊景公聞訊后很擔心,他對晏嬰說:鄰國若有圣人輔佐,這對敵對國家構(gòu)成了威脅?,F(xiàn)在孔丘做了魯國的相,這該怎么辦?
晏嬰出主意說:您不要擔心,而今魯國國君是個昏庸無能的君主,孔丘的確是位有管理能力的賢才。所以您不如私下里表示對孔丘的尊重,放出風(fēng)去說您想請孔丘來做齊國的國相,如果孔丘勸諫魯君時對方不聽,孔丘肯定會離開魯國來到齊國,到那時您再拒絕接納他。此時他既與魯國斷了關(guān)系,在齊國又得不到重用,這樣就把他困住了。
古木
晏嬰的主意很損,但卻很管用,果然一年后,孔子離開魯國來到齊國,齊景公還記著晏嬰的主意,故他不接納孔子,而后就發(fā)生了被困在陳蔡之間的事。
但這段記載也經(jīng)不住推敲,孔子在魯定公十年任大司寇,《史記·孔子世家》載:“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梢娍鬃右源笏究苤殎硇性紫嘀率窃隰敹ü哪辏虌肴ナ烙邶R景公四十八年,此年即魯定公十年。
新栽槐樹
看來晏嬰借機報復(fù)孔子之事不存在,但是孔子沒有受到齊景公的封賞之事卻是存在的,只是那件事似乎與晏嬰無關(guān)?!犊鬃蛹艺Z·六本》中載:
孔子見齊景公,公悅焉。請置廩丘之邑以為養(yǎng)。孔子辭而不受,入謂弟子曰:“吾聞君子當功受賞。今吾言于齊君,君未之行而賜吾邑,其不知丘亦甚矣。”于是遂行。
文保牌背面的文字
此處稱齊景公要賞賜孔子封地時,是孔子主動提出不接受,他跟弟子們解釋說:君子無功不受祿,他只是跟齊景公談了一番話就受到封賞,孔子認為齊景公太不了解他的為人了,于是他就離開了齊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