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甘肅白銀幾乎是座死城。
我是說，這座戈壁灘上的城市曾經(jīng)只是片無人區(qū)。五十多年前，在那個本來不存在的城市發(fā)現(xiàn)了巨大的礦藏，隨后很多人從各地來到了這里。他們帶來巨大的機器，戴起探照燈在礦坑里不停地挖，直到把這片孤零零的戈壁灘挖成金屬色，擁有一個明亮卻又因為地處西北所以顯得陰鷙的名字。
不過直到現(xiàn)在，白銀這個城市還是沒能像北京上海一樣為全國人民所知曉，甚至這個帶有奇幻色彩的名字，讓很多人無法相信這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城市。每次別人問我從哪來，我說“白銀”的時候，他們基本都會說，白銀，你還黃金的呢。你家是在月球上嗎？
我真是白銀的。白銀是重金屬堆起來的城，就在西北那片黃沙中暗光流動。
那里曾是孤島，提起名字都仿佛會被西北的朔風(fēng)刮傷皮膚，像顆孤單星球一樣的，白銀。
當(dāng)年那些熱血又迷茫的年輕人響應(yīng)號召，從祖國各地奔赴這片無人區(qū)，像種子被撒進黃土，粗獷生長。而我們父輩的父輩，就是那些粗糙的根系。
今天要說的，是根的故事，或者說，一對老情人的故事。
二、
我爺爺曾是他生活的那個山西小鎮(zhèn)里，最富裕人家的小兒子。爺爺?shù)母赣H是比較新潮的人，因為那個年代出來的人大多不識字，但我爺爺甚至讀了洋學(xué)堂，而不是鄉(xiāng)間的私塾。不過好景不長，因為解放初期這些財產(chǎn)就被政府充公了。那年的中國，所有的人都被劃了成分，爺爺當(dāng)之無愧地被定為地主，沒收了全部財產(chǎn)。
奶奶說她見過我爺爺穿著筆挺西裝，頭發(fā)光亮的樣子，只不過后來更多見到的，是那個在批斗會場場地中間目光茫然又麻木的地主的兒子，像個木頭人一樣耷拉著頭站著，聆聽著貧下中農(nóng)代表們的教導(dǎo)。而奶奶，就是代表里的一個。
那一年，爺爺被同村的軍屬打聾了左耳。沒有人愿意跟他在一起。除了奶奶。她不顧爺爺成分不好，和這個挫傷了銳氣的富家子弟結(jié)婚生子，頂著壓力和唾罵，跟著大批的工人，背著鋪蓋卷，來到了和他們一樣年輕的白銀。
這些都是我奶奶告訴我的。每個在家里無所事事的下午，我跟老太太倆人都七扭八歪地躺在大床上，收音機里放著紅蜻蜓綠草地的少兒節(jié)目和單田芳的評書，然后老太太就閑閑地講他們相遇的故事。聽了無數(shù)遍了，但是出乎意料地不煩。老太太對我的吸引力遠遠大于單田芳。
所以每次講到這兒我都會用胳膊肘戳戳老太太，哎，是不是因為我爺年輕時候特帥，所以你一眼就愛上了？
老太太總是白我一眼說，呵呵，瞅瞅你，膚淺。
我擦。
那一年，小城白銀如同這些倔強的愛情，意氣風(fēng)發(fā)。巨大的礦產(chǎn)儲備讓每一個人心高氣傲，產(chǎn)礦的鍋爐照得每個人臉龐通紅，整座城市像是正在迎接一個如白銀般閃亮的時代。
三、
老太太是個特別棒的老太太。我猶記得小時候數(shù)學(xué)不好我爸訓(xùn)我，我倔，就是不出聲。我爸更倔，我越不出聲他訓(xùn)得越刻薄。老太太從廚房悠悠然逛出來，照著我爸后背啪地來了一掌，說：“喲，好像小時候有人數(shù)學(xué)作業(yè)全錯，罰抄九九乘法口訣表一百遍，我還半夜幫你抄過吧?！?/p>
我爸差點跪下。我當(dāng)時熱淚盈眶。
當(dāng)然，后來我爸一走老太太就一副馬景濤“我快要窒息了”的表情咆哮著問我為什么學(xué)不好數(shù)學(xué)，訓(xùn)得比我爸還兇。第二天還不知道從哪個舊書攤搞來一大摞《華羅庚小學(xué)奧數(shù)》。
對的，老太太就是這樣一個酷炫而且自在如風(fēng)的少婦。總是高冷而且悠閑，心里著急也絕對不形于色。每天的工作就是早起，買菜，跟樓下的數(shù)十個老頭老太太排排坐，曬著太陽聊八卦，完全的緋聞老太太。上樓，在廚房高聲喊我“阿毛，拿只小籃來剝豆。”中午不費吹灰之力地做好一頓大刀闊斧的飯，美味得讓人恨不得吃掉整個廚房。吃完飯大家就一起癱倒在大床上，聽奶奶講那過去的故事。最后迷迷糊糊進入夢境。醒來的時候，夕陽已經(jīng)變成金色，老太太做好一頓升級版的晚飯，站在窗戶旁邊高聲叫我。
我的每一個假期都是這樣度過。記憶里全是白銀五六點鐘的金色夕陽。彼時街上走的是提著包從礦山上坐火車下班的工人，每個人都帶著疲倦而幸福的微笑，等著回家看到自己的孩子和一桌子香噴噴的飯菜。而我就靜靜躺在大床上裝睡，等老太太用飯菜香味把我逼得從床上跳起來。
顯然，即使現(xiàn)在我學(xué)了更加復(fù)雜的應(yīng)用統(tǒng)計和微觀經(jīng)濟，我還是經(jīng)常會回憶起老太太的那套華羅庚奧數(shù)。粉白相間的封面，華羅庚的照片印在扉頁。小明和小紅家相距一千米，請問小紅比小明大幾歲。
灑滿了金色的陽光。
四、
爺爺是個落魄的貴公子，我一直這樣認(rèn)為。雖然沒有哪個貴公子講山西話。
他永遠穿著整齊的深色夾克和褲子，帶著羊毛呢的帽子，脾氣溫順。當(dāng)然這是打我記事起。奶奶說他剛結(jié)婚那會兒因為政治成分的問題脾氣暴躁，嗜酒如命。成天就是上班，喝酒，喝成狗，然后回家。循環(huán)往復(fù)。老太太一個人在家?guī)е鍌€孩子，隨時聽著大街上的喇叭發(fā)送最新指示，一旦聽到就要扔下最小的兩個孩子，帶著三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孩子上街，和一群人民群眾一起對著黨中央的最新指示宣誓。而爺爺就負責(zé)上班賺錢，喝酒，喝成狗，回家睡覺。留給奶奶準(zhǔn)備的飯菜的只有鼾聲和酒氣。
所以小說里不是都這么寫么，貴公子從未嘗過人間疾苦，忽有一日家道中落，養(yǎng)尊處優(yōu)落成掉毛鳳凰，從此懷疑人生，自暴自棄。幸好，每個關(guān)鍵時刻，他們的背后都會出現(xiàn)一個深愛男主，大度寬容，默默付出還甘之如飴的蠢女人。最后浪子回頭，happy ending.
當(dāng)然啦，這個故事也不例外。
老頭人到中年，痛下決心改邪歸正。之后的日子就是每日讀書看報，翻山越嶺爬高上低地去菜市場買菜，去超市采購各種生活用品。身體好得日行千里不費勁兒。除了耳朵不好哪兒哪兒都比我強。早睡早起，心情愉快。言語犀利，跟我奶奶如出一轍，格外默契。有一次我心情不佳食欲不振，沒有豪吃牛飲，老頭坐在我對面飛快地扒完一大碗飯，走到我旁邊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十八歲大小伙子怎么吃得還沒我多呢？”
當(dāng)然，大小伙子四個字是重讀的。
我面條淚。我說爺，你真的把我當(dāng)女的看么？你是我親爺爺么？
他微微笑說，哦差不多吧。我不重男輕女。男女一個樣。
一氣之下吃了一大碗。老頭看著我露出一個溫潤如玉的笑容。
我擦。
五、
鋪墊了這么久不知道你們煩了沒有。但是我真的要開始講這對老情人的故事了。
在我個人價值觀里，自由戀愛是一件特別不靠譜的事。往回看古代那些歌頌愛情的故事，但凡是悲劇，全他媽的是自由戀愛惹的禍。焦仲卿的身份地位注定了他跟劉蘭芝不在一個level上。所有的人都在憐惜劉蘭芝身世可憐聰慧可人，間接厭惡了要取代女主的大家閨秀秦羅敷?？墒谴蠹议|秀就是大家閨秀。難道大家閨秀的水準(zhǔn)一定會比灰姑娘差？事實證明當(dāng)你的愛人和你沒有共同習(xí)慣和生活語言，再一見鐘情跨越世俗也沒用。門當(dāng)戶對絕對是亙古不變的真理，焦仲卿如果不蠢，就不會連累灰姑娘劉蘭芝一起舉身赴清池自掛東南枝。
當(dāng)然我說完這些就被老太太嗤之以鼻了。
老太太一臉嫌棄地看著我說：“你才多大，思想怎么還趕不上我這老太太。”
我說你都八十多歲的人了難道要支持自由戀愛么？
老太太說：“當(dāng)年你爺爺成分不好，喏，比你們現(xiàn)在那什么沒錢沒車沒房可是可怕多了，你不懂，那動不動就是沒命的事兒。我成分好啊，祖上八輩貧農(nóng)，按理說怎么也湊不到一起去。但是你說怎么辦呢，我就是看上他了。他是貧農(nóng)我能跟他吃糠咽菜，他是地主我樂意跟他挨批挨斗。當(dāng)時就是這么想的，一條道兒走到黑了再換一條唄，那時候我十九歲，你爺爺二十四，怕啥啊？”
我說：“都鬧成那樣了，我爺最后要是對你不好你就沒想著給自己留條后路??？”
老太太靜靜地看著我說：“你可是給我記著，人別活得那么聰明。什么都想著給自己留后路，最后是把自己保全了，但是有啥意思??？你看你這么小年級，就成天想著安安穩(wěn)穩(wěn)，因為害怕最后沒路可走索性就不開始，誰教你這么慫的？我的平淡是苦出來的，你那不叫平淡，就叫慫?！?/p>
我瀑布汗。
老太太又說：“我就一直打算跟你說，以后吧，看上誰了別磨嘰。只要人品好，你喜歡，他家是個撿破爛的奶奶也給你做這個主，誰說了都不算。你爸你媽要是敢干涉我修理死他倆。日子是你過，別人插不了手。最后萬一過得不好，重來就得了。你那么年輕！”
她說完看了看坐在桌子旁邊看報紙的我爺爺，高聲問：“掌柜的，你說是不是？”
老頭顯然耳朵不好根本沒聽見我們的對話，抬起頭愣了一下，笑得特別溫順，說：“你說甚，沒聽清，哎呀小事兒都聽你的，你是掌柜的?！?/p>
老太太帶著“原諒我這一生放縱不羈愛自由”的表情昂首挺胸地走了。
留下我一個看著這一對老情人，眼淚汪汪。
六、
當(dāng)然身為一個女人，老太太肯定有矯情的時候。比如她總是跟我講起一件她認(rèn)為是她人生中最sad的故事。某年老太太生日，彼時我爺爺還在外面爛醉如泥。她帶著孩子路過菜市，看見新鮮的韭菜，一個人借錢買了一小把。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帶著幾個小孩兒回家，她招呼孩子說：“孩子們，今天包餃子吃?！?/p>
我姑姑跟我爸爸歡呼雀躍開始和面燒水。老太太一個坐在桌子旁邊痛哭。
她說，過生日你爺爺都沒想著要回來跟我吃頓飯，當(dāng)時真的想過，我是不是真的沒選對人，是不是真的應(yīng)該不和他過了。
就算不能身臨其境也可以理解，場景切換到電視劇里，完全可以想象到一個女人拉扯著孩子等著一個永遠不回家的人是多么的凄涼。
我問爺爺，那后來呢。
老頭笑吟吟地說，后來嘛？我想想。后來……我忘了。
后來的故事，她就一直等下去了。而他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有個人愛自己很久很久。發(fā)現(xiàn)自己不是全世界的棄嬰，那些委屈和痛苦的堅冰，在愛人懷里早已經(jīng)慢慢融化。
從豆蔻年華的倔強少女變成了銀發(fā)蒼蒼的倔強老太。終于等到了你愛的人。
很多人覺得等這么久就算等到了也沒意義。但是怎么說呢，小四不是還說“你愛的人總會穿越人群來到你面前所以你要等”嗎，你怎么那么感動呢？
七、
這一年爺爺身體越來越差。先是走路困難，不能像以前一樣出門了。去哪里都是輪椅推著。他要面子，不服老。不肯被別人推著走，于是很久他都自己跟賭氣不出門。
然后慢慢地就是大小便失禁。自己控制不住，經(jīng)常拉得滿床。這個平時笑容溫潤衣冠整潔的老頭把自己鎖在屋子里，除了我奶奶，不讓人進去。六月份我放假回家的時候，他癥狀已經(jīng)很嚴(yán)重了，老太太畢竟歲數(shù)大了，每天給他洗洗涮涮根本吃不消。我提出要幫忙，但老頭永遠不同意。他每次看到我都是無奈地笑，然后說，哎呀，我老了，很快就不行了。
但是我知道他不愿意讓我看到他現(xiàn)在這幅落魄的樣子。就像年輕的時候，貴公子變成落湯雞，他每天喝酒，為的是不讓奶奶看到他的失敗。
每次收拾停當(dāng)，老太太就盤腿坐在他旁邊，悠悠地說，你不行呀我可不管你，明天我就去找別的老頭，不等你啦。
我有點詫異地回頭看姑姑，姑姑揚了揚下巴說，天天都這么說，說了二十幾年了。
八、
我在杭州的這三年總是懸著一顆心。
這三年我有兩位親人去世。第一次因為怕我擔(dān)心沒告訴我。我大鬧了一場。第二次他們老老實實地告訴了我，但是我發(fā)現(xiàn)無能為力的感覺，比不知道的感覺還要差。
無能為力。只能恨自己。為什么以前都沒有好好珍惜。
爺爺開始出現(xiàn)輕微的老年癡呆。他完全失去了方向感。認(rèn)不得人。偶爾會笑瞇瞇地問我爸，你是誰家孩子呀，打哪兒來??？也會自言自語地算工資，哎，這個月開了六十七塊三毛，夠給你買雙鞋了。
我聽媽媽在電話里講這些，都要很難才能忍住眼淚。
他們說他不吃飯，大小便失禁，行動不便，渾身浮腫，認(rèn)不得人，老年癡呆。我爸媽我姑姑輪流倒班日夜不離地照顧。但是爺爺就像個小孩兒，越來越依賴我奶奶。從以前的只允許老太太給他凈身更衣，到現(xiàn)在兩分鐘看不到我奶奶就會鬧。真的是鬧，像小孩兒找不到媽媽一樣。
我媽說：“你奶奶那天心臟不舒服，就到隔壁屋躺著去了。你爺爺三分鐘看不見人，就催你爸去找，你爸不敢告訴他你奶奶病了，就說她在隔壁睡覺不讓你爺爺見。你爺爺跟他爭著爭著就哭了……快九十歲的老頭，老淚縱橫，硬是要拄著拐棍去看你奶奶，還沒站起來就摔倒了。你爸趕緊去叫你奶奶，你奶奶硬撐著到隔壁屋見了你爺爺一面，你爺爺這才安靜下來。”
我是故作鎮(zhèn)定流著眼淚聽完的，可我猜老太太一定是像平素一樣，傲嬌地抬頭挺胸強打精神，去隔壁見了老頭一面。
她悠悠地說：“你不行呀我可不管你，明天我就去找別的老頭，不等你啦?！?/p>
我知道在老頭心中，屬于他的那塊記憶面積可能越來越小，小到只能放置一點點記憶，那就是他對老太太的愛。
人生本來就沒有悲劇和喜劇，只有選擇用微笑或是眼淚來面對的我們。我相信如果時間足夠久，那些曾經(jīng)讓我們悲傷的往事，苦澀的部分會被時間消融，留下的是那些讓我們微笑著感觸的記憶。
所以。
那天的畫面一定是，豆蔻少女偷偷地扒在門口往里看，正好對上充滿笑意的，少年的眼睛。
九、
甘肅白銀幾乎是座死城。
礦沒了，這個城市就快被拋棄了——就像以前去過的河北井陘，礦沒了，全城人都計算不出來日如何。小城白銀掏空自己完成了使命，最后只剩下城中那個殘破的紀(jì)念碑。當(dāng)年爺爺奶奶們來到白銀，把青春埋葬在那片戈壁灘上。我們走在異鄉(xiāng)的路上，在白銀的日子只有冬夏，再無春秋。白銀人沉默地路過那個紀(jì)念碑，紀(jì)念碑上兩個意氣奮發(fā)的青年正舉起一塊巨大的礦石。
那一年，小城白銀那些倔強的愛情，那個如白銀般閃亮的時代。沙化。走失。
白銀某個鎮(zhèn)上的爆炒羊羔肉極好吃。就一盤菜，大碗米飯呈上來。黃昏時外面起沙，好像坐進了時間機器。機器里有三代人的青春，飛揚跋扈的樣子，都被時間絞成細碎的黃色砂礫，既不知倦，也不知去。
十、
但是。我還是覺得——
“我覺得這個世界美好無比。晴時滿樹開花，雨天一湖漣漪，陽光席卷城市，微風(fēng)穿越指尖，入夜每個電臺播放的情歌，沿途每條山路鋪開的影子，全部都是你不經(jīng)意寫的一字一句，留我年復(fù)一年地朗讀?！?/p>
“這個世界是你的遺囑，而我，是你唯一的遺物?！?/p>
我知道會有一天，我可以笑著去分享有關(guān)于這對老情人的故事。
我原本以為自己可以笑著把這個故事說完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