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后，在張儀重返魏國之際，他會想起某個遙遠的夏天，學弟蘇秦問過他的一句話：“師兄，你為什么要打辯論？”他記得他當時的回答是：為了消磨青春。
“他們搞學生會的人都是為了拜將封侯，而我們打辯論的不同，我們是為了成為帝師！”在鬼谷大學新生宣講會上， 張儀如此的嘶吼，贏得了場下無數(shù)學弟學妹的掌聲，蘇秦也在其中。而這句無法考證是誰先發(fā)明的話，被以后的每一屆辯論隊隊長用作了招新宣傳。當然，是為了忽悠更多的學弟學妹加入辯論隊。
張儀后來已經(jīng)不記得了許許多多辯論討論的場景，卻記得某個傍晚，在學校的廉價小咖啡館內(nèi)，他帶著人生中第一次辯論討論的蘇秦，對辯題進行分析時的樣子。那時的蘇秦還是個衣著華麗，正襟危坐的少年。辯題是“儒家思想能否成為當代社會轉型的精神寄托”，蘇秦的立場是正方，能。
蘇秦問了絕大部分新生都會問過的問題：“師兄，我覺得不能怎么辦？”
“廢話，我也覺得不能。”張儀站起身提了提他的牛仔褲，激動地講了起來：“你要將自己的道德立場與辯論立場區(qū)分開來，這正是道德和政治的最大區(qū)別。”
蘇秦懵懂的點了點頭。其實張儀也不完全明白這句話的意義，他只是做了一個學長應該做的事情。直到多年以后，當張儀去忽悠楚王與齊國斷交之時，才真正搞懂了其中的內(nèi)涵。正像日后某個中世紀思想家說過的：“我們應該將政治和道德區(qū)分開來，所以為了達到一個最高尚的目的，可以使用最卑鄙的手段?！?/p>
蘇秦當時不明就里，只覺得辯手和搖滾樂一樣朋克。于是在反光鏡樂隊的歌聲中，他完成了人生中第一篇四辯稿，其中有三分之一用來升了一個“孔曰成仁，孟曰取義”的價值。
張儀加入辯論隊是因為聽說鬼谷大學是傳統(tǒng)辯論強校，還出過兩個偉大的辯手，孫臏和龐涓。兩人曾和另外兩名女生一起聯(lián)手砍下了洛陽國際大專辯論賽的冠軍，孫臏拿下了全程最佳辯手，后來這兩名女生還分別成為了孫臏和龐涓的妻子，一時傳為佳話?？稍S多人不知道，這兩位辯手的結仇也恰恰在那年的洛陽城就已然發(fā)生。龐涓認為孫臏是個段子手，只會討口彩才搶了自己的全程最佳，而孫臏則認為龐涓只是個沒有理想的辯論機器。
大學畢業(yè)后兩人分道揚鑣，后來孫臏圍魏救趙，在馬陵伏擊了龐涓，并令士兵鏟下道路兩旁樹皮刻下“孫臏才是最佳辯手”，龐涓看到后高聲大呼：“你們這幫辯論狗！”空余恨自己當年在魏國只是挖下了孫臏的髕骨，隨即吐血身亡。當然這些故事只記載在一本《我們曾經(jīng)是辯手》的書上，具體內(nèi)容是否屬實，已無法考據(jù)。
而鬼谷大學再一次殺入洛城國際大專辯論賽決賽，已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大四的張儀和大三的蘇秦代表出戰(zhàn)，卻在最后輸給了東道主洛城大學，引得一時間鬼谷大學的學生們頗為不滿。張儀曾在辯論結束的酒宴上與蘇秦談論過龐涓與孫臏的故事。他紅著臉，略帶醉意的說：“我們當然不會像他們那樣最后結仇，因為最佳的榮譽被殺千刀的洛城大學四辯荀況拿走了?！倍K秦用他最后的理智回復到：“你打四，我打三，我們是夢幻組合?！?/p>
張儀畢業(yè)時的唯一遺憾，是他沒有通過辯論找到過一個女朋友。在洛城辯論時，他一個人在洛水附近徘徊醞釀腹稿時，曾遇到一個讓他心動的姑娘，手捧著一本《挪威的森林》在靜靜的讀著。張儀本想上前搭訕問問同學你是哪個專業(yè)的，最后還是以“村上春樹只是暢銷作家，喜歡他的人一定膚淺”的理由填補了自己卻弱的的虛偽，消失在了那年夏天洛城的虛空中。
那時剛剛畢業(yè)，躊躇滿志的張儀不會想到，多年以后再次見面，自己已落魄成了待業(yè)青年，而蘇秦卻在趙國身居高位。
“我今生第二大的遺憾，是沒有做過師兄的對方辯友?！?/p>
“那第一的遺憾是什么？”張儀敲了敲煙盒，點燃了一顆煙。
蘇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接著說：“師兄可否愿意一路向西，秦王那里正需要你這樣的人才?！?/p>
“那我們豈不成為了敵人？”
“辯手決定不了自己的立場，我們能做的就是將辯題發(fā)揮到極致?！?/p>
張儀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攥了攥自己略微顫抖的雙手。
“希望到時函谷關相見，師兄不會手下留情?！闭f完了這句話，蘇秦丟下了一封介紹信，頭也不回的走了。
“媽的，矯情?！睆垉x狠狠地按滅了手中的煙。
等到蘇秦達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巔峰，領六國相印叩關攻秦的時候，張儀正面對著焦頭爛額的秦王，在作戰(zhàn)室內(nèi)與樗里疾商討著應對計劃。樗里疾認為應該立刻正面的回擊，而張儀卻認為防守才是最好的進攻，應該先堅守不出，等待著敵人出現(xiàn)矛盾。“他們的聯(lián)盟松散的就像剛出爐的烤鴨一樣?！睆垉x自信這與蘇秦的第一次交手一定會以自己勝出而結束。
果然，敵人如張儀所料發(fā)生了對統(tǒng)帥權力大小定義的爭執(zhí)。齊國人以自己出兵最多，而不把合縱首領趙國宰相奉陽君放在眼里。甚至楚國人也說，趙國人只會放羊，根本不會打仗。
在秦國危急存亡的關頭，張儀陪同秦王在咸陽廣場檢閱了斗志正灼的秦國軍士。秦王激動的高舉著自己的左拳，完成人生中最為著名的演講：“ 這一群喪盡天良、毫無人格、充滿獸性的人恬不知恥地團結起來號召他們的走狗企圖消滅偉大的秦國人，消滅偉大的先王秦非子、穆公、孝公所創(chuàng)建傳承的國家，消滅百里奚、蹇叔、甘龍、公子虔，公孫鞅所傾盡一切智慧奉獻的民族！好吧，既然他們想殲滅我們，他們就一定會得到殲滅。今后我們的任務，秦國所有人民的任務，我們?nèi)妼⑹?、指揮員和政治工作人員的任務，就是把所有侵略我們祖國領土的生物一個不剩地殲滅掉。對六國的占領者們決不留情！消滅這些侵略者！”
張儀站在王宮的檢閱臺上，望著這些即將從咸陽廣場開赴前線的將士，眼里充滿著血絲與肅殺之情。他想起當年與蘇秦絕不手下留情的約定，想起了敗走洛城時，對面的四辯荀況在最后的陳詞中的那句話：“ 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蹦且豢?，張儀生命的意義變得像水一樣純粹。打敗蘇秦，告訴他師兄永遠是師兄，你大爺永遠是你大爺，并且向當年決賽舞臺上侃侃而談的荀況證明，他是錯的，自己才是正真的最佳辯手。
最后六國兵敗，秦國老牌對手齊國和楚國的聯(lián)盟也分崩離析，國力下滑到了大戰(zhàn)前二十年的水平。張儀成功的當上了秦國的宰相，享受著屬于自己的人生巔峰。他寧愿屬于自己的故事，就在這一刻劃上句號，徹底結束。因為一個后現(xiàn)代詩人曾經(jīng)說過：“當你登上泰山之后，你將再也不會遇到這么高的山峰?！?/p>
此時此刻，遠在北方的蘇秦接到函谷兵敗的戰(zhàn)報時，狡黠的笑了笑：“或許你以為你打敗了我，但你卻幫了我的大忙?！碧K秦對著西南的方向作了作揖，然后登上了一架馬車，絕塵而去，開始了他人生的第二段高峰。
當時任秦王，秦惠王駕崩時，張儀明顯感到了自己的體力已不復當年。新任的秦王意氣風發(fā)，張儀料到這樣一位年輕的君主絕不會像他父親當年一樣對自己言聽計從。果然沒過多久他就在王宮內(nèi)聽到了這樣的傳言：“張儀大學時是打辯論的，這種人堅守起自己隨機的立場大義凜然，但更換一個相反的立場依舊可以侃侃而談，可見辯論狗的反復無常，這種人以后一定會出賣君上，出賣國家?！?/p>
張儀料到這樣一位年輕的君主絕不會像他父親當年一樣對自己言聽計從。果然沒過多久他就在王宮內(nèi)聽到了這樣的傳言：“張儀大學時是打辯論的，這種人堅守起自己隨機的立場大義凜然，但更換一個相反的立場依舊可以侃侃而談，可見辯論狗的反復無常，這種人以后一定會出賣君上，出賣國家。”
張儀對這種外行的誹謗只能表示苦笑，于是主動向秦王請辭。“臣老了，無法再給君上更多的建議。臣只想回到年輕時生長的地方，望君上恩準?！蹦贻p的秦王看到老臣離去自然興奮，但還是假裝挽留了張儀，并在他臨行前賞賜給了他一大筆養(yǎng)老金。
張儀的第一站是重返自己的故鄉(xiāng)魏國?？删驮谕局校犝f了蘇秦竟然又一次聯(lián)合了韓、趙、魏、楚、燕五國聯(lián)合伐齊，逼得齊王只能割地求和。于是張儀想起了這個多年沒有音訊的師弟，想起了自己帶他打的第一場練習賽，想起了兩人在洛陽的酩酊大醉，想起了在趙國那一次短暫的重逢，想起了函谷關那場自己人生巔峰的戰(zhàn)役?？粗鴥膳越瘘S色的粟穗也垂下了高傲了一夏天的頭顱，張儀對著虛空喃喃道：“師弟，不知道現(xiàn)在，你是否還對你心中的辯論之道明澈于心?！碑斎?，沒有任何回音。
在傳說蘇秦被齊王車裂于齊國都城臨淄以后的許多年，各大都市的地攤上漸漸開始流傳一本包裝粗劣的小冊子，講述了一個叫秦蘇的少年因自己大學時最愛的姑娘被齊王搶去做了王后，于是發(fā)誓用畢生所學報復齊國。先是利用自己最好的朋友出任敵國宰相，打擊了以齊國為首的合縱聯(lián)盟，使得齊國元氣大傷。又游說齊王出兵伐宋，導致周圍五國不滿出手，聯(lián)合伐齊。因為其中故事影射了時下多位王侯將相，一時間風靡各國，但因為書中將齊王描繪的荒淫無道，并大寫齊國后宮故事，講述了齊王后的風流韻事，于是在齊國成為禁書，一旦發(fā)現(xiàn)有國人買賣傳抄此書，格殺勿論。
張儀也無意間閱讀過此書。通讀過后不由得面露鄙夷之色，心想蘇秦絕不會如此淺薄，為了一個女人雄辯天下?？赊D念一想，確實有一位文學評價說過：“人類最早的靈感與動力都是從異性身上獲得的。”不由得思忖再三，想起蘇秦當年說過第二大遺憾是沒有和自己交手過，那現(xiàn)在遺憾已了，蘇秦也該滿足了吧?？墒钱斈隂]有說出口的第一大遺憾就是是什么呢？難道真的是有關齊王后的事么？張儀再也無法知道了。
之后許多年，張儀開始懷疑，也許自己的人生從未真的獲勝過。也許最后是蘇秦贏了，所以荀況說得對，到底是青出于藍了。張儀最終思緒雜亂，無法得出一個明確的結果。索性動筆記錄下了自己的一生，以自己的角度講述了自己與蘇秦的故事。后被一個叫司馬遷的史官編整以后記錄在了正史之中。
一千多年以后的一個姓呂的讀書人在讀正史時對張儀和蘇秦二人的合縱連橫之能非常感興趣。于是搜集了多番史料，將其從正史中摘錄出來，發(fā)表了自己對于有關史實的糾正和看法。那本小冊子卻因為文學性太強，被各家歷史研究者摒棄在著作之外，久而久之的便失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