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冬天的清晨,傳來了村西老吳頭上吊死了的消息。
在我們村,這并不是什么令人稀奇的事情,人但凡活到一定年紀,老到一點用處都沒有,子孫的淡漠以及白眼,足以讓一個自尊尚存的老人早早準備好農(nóng)藥或者麻繩。要知道,這和老得動不了死在臭氣熏天屎尿滿身的床上相比,起碼多了些干凈的體面。
哀樂整整響了三天,村東都能聽到老吳頭兒子和兒媳中氣十足的哭聲。他們哭的很辛苦,一邊要向棺材里的死者質問,為什么要這樣想不開,給子孫留一個不孝的罵名,一邊要向聽眾辯解,我們并沒有做錯什么事,是他自己想不開。然而不管他們怎么哭喊,老吳頭都和活著的時候一樣一聲不吭。院子里人來人往,按著程序熱熱鬧鬧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喪儀,只有素日里和老吳頭交好的狗蛋爺,想起自己的年紀和處境,褶皺的臉上滿都是淚水,站在棺材前久久不肯離去。
那是九年前的事情了,我第一次參加喪禮,跟一群小孩子圍坐在八仙桌旁等待開飯,每個人的手緊緊擒著筷子,眼睛死盯著上菜人手里的托盤,死亡對我們這群孩子的意義就是一頓好飯好菜,鄰桌的男人猜酒劃拳,女人們家長里短,這場喪禮為全村提供了一場難得的盛宴。
席間死者的名字被頻頻提起,關于其尋死的原因已經(jīng)無從考證,真相卻在彼此的對望中不言自明。
時隔多年我還記得起出殯路上被踩成泥濘的大雪,和人們臉上的悲傷一樣模糊。
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寄居在鄰居老爹家。
老爹老媽都是典型的農(nóng)村人,老實淳樸,對我極好。每天早晨都會早早給我煮好粥,有一天新腌的鴨蛋好了,老媽煮了一個放在旁邊,我看到的時候驚喜的叫出聲,哇,有咸鴨蛋呀。老爹老媽便慈祥地對我笑,吃吧吃吧。
不大一會兒,北側的廂房忽然傳來一陣蒼老的呻吟,嚇了我一跳。我一直以為那是個倉庫,沒有人住的。老媽匆匆走了進去,出來的時候憤憤不平地念叨,人家吃咸鴨蛋你也要吃,什么都想吃,多得很!
我連忙問那是誰,老媽看見我,笑了,說沒事,是三娃他奶,聽見你有咸鴨蛋她也想吃,不給她,你趕緊吃完上學去,下次別讓她聽到。
那個小屋我后來進去過一次,沒有燈,充斥著酸臭腐朽的味道,一個身影鬼魅一般蜷縮蜷曲在遍布虱子與臭蟲的床上,旁邊便是吃剩的飯碗和未倒的便桶。
等我年紀大一些,發(fā)現(xiàn)全村的老人都是這樣的生活狀態(tài),便見怪不怪了。
似乎沒有人意識到這跟孝不孝順有什么關系。在所有的人的概念里,人老了,就應該睡這樣的屋子,有一口飯吃,有衣服穿就很好了,什么活都干不了,兒孫也已經(jīng)活的很辛苦了,他們怎么還能提出這樣那樣過分的要求呢?
10多年后我的老爹老媽也已娶了自己的兒媳,卻不幸是一個悍婦。很多個傍晚村子上空回蕩著兒媳對婆婆的罵聲,老不死的已經(jīng)是最善意的版本。外出打工潮熱的起來的時候,兒子兒媳出去打工,將三個孩子丟在家里,一分錢也不留,已經(jīng)60多歲的老爹農(nóng)閑時還要到工地上干活補貼家用。
年末我回去看他們,兩人已經(jīng)被趕到了偏房,屋子里臟亂不堪,老媽因為喝過一次農(nóng)藥,搶救過來身體已經(jīng)大不如前,行走都還需要拐杖。說起來大嫂的潑辣兇悍,她已經(jīng)完全是一副逆來順受的姿態(tài)。
誰讓我們老了不中用了呢,老媽說,別人家都蓋起了洋樓,我們卻幫不了他們。罵就罵吧,真要動不了了還要靠他們來養(yǎng),有一碗飯吃就行呀,大不了再喝一次農(nóng)藥,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啊。
這一切她說的那樣從容不迫,我竟無言以對。
一個人老了,越活,越單薄,越來越像一片影子了。
剛開始的時候還有力氣,春種秋割,還能跟著家人下田下地,吃飯時也能理直氣壯地端自己那碗。可慢慢地,身體塌了下去,不能起身,行動都需要人照顧,旁人沒說,自己先矮了三分,覺得自己成了累贅,對不住子孫。再得了絕癥,想到要花那么多錢,治好了也活不了幾年,他們在心里替兒女的將來噼里啪啦地撥著算盤,想想便覺得還是死了算了,反正人也總是要死的。
其實說到底,是因為窮啊,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最好的總要留給孩子。
這幾年我在北方城市,見過一些老人,因為有退休金,有保障,精神矍鑠,幫兒子女兒帶帶孩子,閑了再去跳跳廣場舞。那樣的生活狀態(tài),是農(nóng)村里老了以后沒有任何收入來源的人們所完全比不了的。在農(nóng)村,亙古不變的是這樣一條樸素的道理,你干活兒就有飯吃,不干活就沒有飯吃。他們只要活著,還能走動,就永遠是在勞作,他們理解不了老了的時候還有退休金這件事。什么,不干活就有錢花?你做夢呢?他們說。
這幾天網(wǎng)上傳著農(nóng)村老人自殺潮的新聞,我覺得貧窮固然是根本,子孫不肖也是大錯,然而多年來為人父母的心態(tài)也有很大的問題。這些年主流社會倡導價值觀一直就是,一切為了孩子。為此,他們甘于奉獻,羞于索取,無時無刻不在想著自己還能為孩子榨出多少價值。這樣偉大而又愚蠢的愛,就這樣一代代流傳了下去。
舊年家里買了好吃的,弟妹開開心心地打開,剛要吃,我罵,先給爸媽送去。
他們小,不懂事,有時候委屈,更可恨的是媽媽還在一邊幫腔,你們先吃,吃剩了我們再吃。
我氣急,跟她說,他們還小,將來的路還長,好吃的好玩的還在后面。你們這樣什么都給他們,很容易慣成習慣,覺得父母為孩子所做的一切都是應該的,這樣不好。
她反問我,難道不是應該的么?
很久以來,作為索取的一方,我們的身邊一直圍繞著一種很功利的價值觀。
大家都在問,這個有什么用,那個有什么用。上大學有什么用,讀書有什么用,慢慢地,將這種對用途的追求轉移到了感情里,于是我們聽到了情侶對對方說,我要你有什么用?兒子對父親說,你什么用都沒有了,還活著干什么?
而父母們也缺少一種氣魄,聽到這樣的話便羞愧起來,覺得自己是大號的拖油瓶,甩不脫的包袱。恨不得立即自盡以謝兒孫。他們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孩子,也是從一個個小號的拖油瓶成長起來的。有了孩子以后,他們沒有了二人世界,沒有了獨立生活,絕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在為這個生命奔波,老了居然還要被嫌棄。
這他媽是什么邏輯。
面對不孝的兒孫,其實他們完全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一句,對,我是老了,是沒有力氣了,可過去的幾十年,我已經(jīng)盡全力為你付出了我可以付出的一切,現(xiàn)在是你可以為我遮風擋雨的時候了,你還要嫌我沒用,那我他媽養(yǎng)你又有何用?
要知道,可以明明白白看得見用途的生命,往往都是掐頭去尾的。生命的更迭交替,往往先要經(jīng)歷過一段只有付出而看不到收獲。一個人有血有肉地活著,不光是因為有作用,還背負著感情啊。
人老了有什么用?人老了是沒什么用??蓜e忘記了,問這句話的同時,想一想,時間在流逝,自己也會老的。
問了那么多遍這個有什么用,那個有什么用,是否也曾好好想過,自己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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