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能把劉斯箴這美麗的名字,與樣貌普通的她本人對上號。那時,我們已經(jīng)做了兩年多的大學同班同學。
那是一個很小眾的講座,一位來自英國的法學教授來到我們學校,松垮著一張散漫的臉,說著有口音的英文,面帶怠倦地講著關(guān)于英國新聞法的內(nèi)容。整個講座枯燥無味,清湯寡水,我都懷疑那個白人老頭在盤算著,回到樸茨茅茨的寓所之后要喝幾杯紅酒。本來就稀稀拉拉的同學,走的走,打哈欠的打哈欠。最要命的是翻譯——我校外語系的一位英文教師,在講臺右側(cè)同聲傳譯。他杵在臺上,捏緊幾張皺巴巴的A4紙,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著慢半拍的漢語,那些字踉踉蹌蹌地從他嘴巴里跌了出來,郁悶得我呲牙裂嘴口歪眼斜。偏偏他還聲音洪亮,佯裝出外交部發(fā)言人的自信,每翻完一句,就要僵硬又裝逼地笑一下。
“這學校太差勁了。”兩年來的日日夜夜,這句話都要在我腦海中循環(huán)幾十遍,事到如今,也只好認命。二本二本,他媽的,誰叫我考了個二本。
正當我甩起書包打算逃出這間教室之時,一道聲音響了起來。
“老師,剛才那句,您翻錯了,前一句,也翻錯了,再前幾句,統(tǒng)統(tǒng)翻錯了。”
教室突然靜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計,與剩下為數(shù)不多的學生一樣,看著第一排那位姑娘的背影。英語老師的臉漲成了豬肝,強笑著說,那么這位同學,你說怎么翻才對?
她的臉轉(zhuǎn)向白人教授,優(yōu)雅而流利的英文從她的口中淌出,清清澈澈,延綿不絕。教授的眼睛越來越亮,連連點頭說著Yes you are right,yes you’ve got it.
整場講座成為了他們倆的學術(shù)研討,到了最后,教授站起身來,走到臺下,與她握手,握了好長時間手,大體在說,沒指望你們能聽懂,我研究了一輩子新聞法,做了無數(shù)場誰也覺得沒勁的講座,沒想到,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姑娘你最懂我的心。
空曠的教室安靜了一會兒,突然炸響雷鳴般的掌聲。
我站在后排,呆愕當場,忘記了鼓掌。
怎么可能?這么屌?
這不是和我一個班的,劉……劉什么來著?
1
劉斯箴是那種毫無特點的女孩兒。就像你在路邊看到所有人的臉一樣,沒有被記住的價值。
安安靜靜的,話很少。若用兩個字來形容,只能用“文靜”。這個詞很奇妙,通常用來形容貌不出眾、語不驚人,有些內(nèi)向,話有些少的姑娘。這兩個字還可以替換為“普通”、“沒特點”“差不多”等等等等。
身高中等,姿色中等,體形中等,氣質(zhì)中等??闯源┯枚?,家世也是不好不壞。勻稱中有些偏瘦,連穿著打扮都有些中性。
記得大一軍訓時,班里幾乎每個姑娘都有些緋聞,有的是和學長,有的是與同班同學。經(jīng)歷了青春期上半闕荷爾蒙的淤積,在大學的時候驟然炸裂。但劉斯箴沒有,像一灘深水,平靜無波。軍訓就在太陽底下曬,也曬不黑,總是白白凈凈的。穿著綠色的軍訓服,帽檐兒有些低。見到熟悉的同學,就點點頭算打過招呼,遇見不熟悉的,就略一低頭避開目光。
那時,天氣仍然炎熱。女孩兒們都乘上夏天的末班車,裙子、吊帶衫、熱褲、涼鞋,慷慨地展示著青春的肉體。記憶中劉斯箴總是穿著長褲,有時是卡其休閑褲的,有時是灰色運動褲,有時是藍色牛仔褲。腳下不是運動鞋就是帆布休閑鞋。頭發(fā)不染不燙,指甲干凈整潔,不化妝,不紋身,不抽煙,不喝酒,不去夜店。
不談戀愛,很少說話。
其實男生也沒興趣和這種女孩兒談戀愛。
每天按時上課,上課認真聽講,一筆一劃地記筆記。下了課慢吞吞地收拾書包,有時自己一人前往食堂,有時與舍友們一起。每當她與舍友們走在一起時,她仿佛一團空氣,默默無聞,無味亦無聲。
評獎學金時,她不用評定。年級第一,國獎。
當院長邀請她,在全校師生面前做事跡報告時,她謝絕了院長。
“我這人,不太會說話。”她輕飄飄地留下這么一句,院長半天沒說出話來。
標準心無旁騖女學霸。大抵可以如此定義。
2
可是,我的室友吳老呆是個只會學習的呆子,他是班里的學習委員,每天點燈熬油地學習到深夜。他對自己的成績有著苛刻的要求,可每次總是考第二。像他和劉斯箴這種奇怪的人,總會崇拜學習比自己好的異性。在經(jīng)歷了兩次第二之后,老呆對狀元劉斯箴產(chǎn)生了深切的迷戀。
“她的背影好好看?!?/p>
“她學習那么好,卻總是不主動回答問題,多么低調(diào)的姑娘。”
“她走路時,多么端莊穩(wěn)重?!?/p>
“像她這種專心治學的姑娘,已經(jīng)太少太少了?!?/p>
“我對她不是喜歡,是傾慕,傾慕你們懂嗎?”
室友們紛紛表示,追女學霸一定會落得不動然潑的結(jié)局。
老呆果然呆,他堅持要追,并且是用最俗的方法。
提前布置了計劃,再串通了她的室友。在她在宿舍的夜晚,表白!
那一晚,在惠欣公寓樓下,我們宿舍全員出動,用蠟燭擺出一圈溫暖的紅心,老呆站在火焰之心正中央,攥著一大把玫瑰,聲嘶力竭地吼著“劉——斯——箴,我——喜——歡——你——”
圍觀的人們紛紛跺腳起哄,在一起!在一起!
那一晚,惠欣公寓被聲浪席卷,吼聲掌聲叫好聲如駭浪般澆向整棟樓。樓上的窗子里探出無數(shù)好奇看熱鬧的腦袋,看著樓下紅心中央,一臉緊張又期待的男生的臉。
二十分鐘后,大家都喊累了,蠟燭也燒盡了。劉斯箴寢室的窗,還是沒有打開。
第二天,她的室友告訴我們,當晚她就在宿舍里,就在窗旁邊的桌前。
室友說,在聽到表白和起哄的瞬間,她慢慢地掏出耳機,調(diào)大音量,坐在桌前,開始寫作業(yè)。自始至終,沒有向下看一眼。
風雨不動,安如山。
第二天早晨,她把作業(yè)論文交給學委老呆。老呆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后又拿出她的作業(yè),像研究文物一樣仔細看,看著看著,就嘆了口氣。他轉(zhuǎn)過頭來對我們說,沒戲了。
我們說你別灰心,以后還有機會啊。人家也沒明確拒絕?。?/p>
老呆把她的作業(yè)給我們看。
一手工整的小楷流麗如溪水,又穩(wěn)定如磐石。層次分明,邏輯嚴謹,簡直是滿分論文的范式。
老呆說,但凡對我有一點點感覺,昨晚這論文,她也不至于寫得如此冷靜。
3
那之后,生活如舊。老呆后來還是與一個學妹在一起了,我們和劉斯箴也失去了交集。只有每天上課時,偶爾一瞥說不定會瞥見她。
大學生活如此豐富精彩,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八卦和故事。她就像一陣風,漸漸地被我們忘卻了,甚至姓名都模糊在腦海。
大三課程少,學校管理也松散得不像話,去上課的人已經(jīng)不多了??墒敲看挝胰ソ淌?,總會看見她坐在前排,像一顆沉默的石頭,旁若無人地安靜在那里。
我想,一分耕耘,一分收獲。她度過了如此乏善可陳的大學生活,卻收獲了學業(yè)上的成績。天道酬勤,我們的確不如她勤奮。
可是,這樣的日子,還能叫做青春嗎?規(guī)律如時鐘,不動如參禪。
大二下學期,學院要對學生的檔案重新整理歸卷。我是班委,輔導員便叫我過去抄表。表上是每個人剛開學時填寫的信息。我看著一張張表格,一張張一寸彩照,像是看見了兩年前,身邊的同學們青春逼人的臉。在抄到劉斯箴的信息時,她的家庭住址寫得非常簡單:青島市,市南區(qū)。父母的信息,除了名字之外一模一樣。
父親,青島市某某紡織廠工人,月薪3000元。
母親,青島市某某紡織廠工人,月薪3000元。
一如既往地普通,不貧窮,也不富有,一如她彩照上安靜的臉龐,清清靜靜,如同細細的河。
一張張臉孔,在兩年的時間里,多多少少都變了模樣。貌似只有她沒變,一己之力,以安靜的姿態(tài)與時間對峙。
驀然,我竟覺得,這也是一種勇敢。
青島市,市南區(qū)。兩年了,我才知道原來她和我住在一個城市,她是我的老鄉(xiāng)。
4
在那次講座之后,我開始對劉斯箴感興趣。說實話,我被她流利的口語震撼住了。要知道,在我們這所只注重司法考試的學校里,許多人到畢業(yè)的時候,英文還處在初中的水準。
可惜,她還是毫無新意地繼續(xù)安靜著,讓我無從挖掘。像是一塊默默無聞的石頭。
就這樣,到了畢業(yè)。我也再沒看到過她的光芒。
有時我會懷疑,那天,那個講座,那是一場夢嗎?那個在講臺上光芒逼人的她,如天神下凡般打破人間的靜寂。那是真的嗎?
畢業(yè)時,有的同學去考了公務員,有的做了律師,有的去了企業(yè),有的連工作都找不到,雙手空空。
劉斯箴就像是老師夸贊的得意門生,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那樣——
她呀,上課認真聽講,平時堅持自習,不談戀愛,也不瞎玩,珍惜時間,勤奮努力。
最終?最終考上名牌了唄。
她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院校的研究生。我比較幸運,憑著小聰明和考前幾個月,也被一所高校錄取。我的學校離她很近,就在隔壁。
畢業(yè)晚宴上,幾家歡喜幾家愁。有人喜笑顏開,有人面色困窘。大家推杯錯盞,擁抱,親吻,大哭,大笑。
她坐在角落里,仍像一塊石頭。我喝得迷迷糊糊的,耷拉著腦袋靠在椅子上,目光一瞥,看見了她。
那時一種怎樣的感覺呢?喧鬧的房間里,成群的人在抱著,擁擠著,訴說著,哭笑著,杯子碰得噼啪響。她坐在那里,仿佛別人是一個世界,她自己是另一個世界。
她喝光最后一杯果汁,開始給自己倒酒。不與任何人碰杯,自顧自地一仰而盡。再倒,再喝,再倒,再喝。她喝酒極快,完全不像不會喝酒的女孩兒,而仿佛久經(jīng)沙場的老手。在她拿起酒杯的那一刻,氣質(zhì)瞬間變了。像是卸甲歸田的老將,十年之后重新拔劍。劍光如水,波光傾泄,殺氣騰騰,不可一世。
我醉眼迷離地看著她喝酒,轉(zhuǎn)眼之間就是三瓶。她起身,倒白酒。三兩的杯子,一口飲盡,她的臉開始紅了,眼睛卻很亮,透著一種蓄勢待發(fā)的狠辣,亦是一種蟄伏十年的自負。
在喝完第二杯白酒時,她開始流淚,一點聲音都沒有,不擦,不捂,神色仍是安安靜靜。
淚水蜿蜒,在她的臉上墾出了兩道河。她神經(jīng)質(zhì)地搖了搖頭,又笑了笑。像是一種不屑地嗤笑。
最終,她終于憋不住了,趴在桌子上,把腦袋埋在手臂間,肩膀一聳一聳的。
我搖搖晃晃地起身,輕拍她的后背,不停地說,夠了,夠了。
哭吧。想哭,就哭吧。
5
畢業(yè)之夏,青島。
當我站在萬麗海景南側(cè)21層的公寓里,看到近在咫尺的海洋時,我轉(zhuǎn)過身來,對她說,操,有錢真好。
她哈哈笑著,說,操,老子有錢,就是屌。
我說,服氣。
她說,跪下!
在奧帆中心附近的酒店里,她請我吃飯。
對面的她好看得不像話,和一個月前,仍舊穿著卡其休閑褲、瞪著帆布鞋、馬尾簡單束起的她完全是兩個人。
眼波流轉(zhuǎn),顧盼生姿。動靜舉止,散漫而優(yōu)雅。
像一顆鉆石。
又像一場夢,尤其是在青島最繁華的,靠近海岸的黃金地段。
她遞給我一支煙,我給她點上,她推開說,我不抽煙了,你抽就行。
海風里,我對她說。劉斯箴,騙子啊騙子,你說你為什么呢?我現(xiàn)在想想老呆要追你,再看看現(xiàn)在你這德性,就忍不住想笑。
她看著不遠處的情人壩,淺淺地笑了笑。
“吳呆呆很可愛的,是個好男孩兒。只不過我不適合他。”
“我曾經(jīng)度過很混亂的生活,大家所定義的青春,早就被我演繹枯竭?!?/p>
“當時,我是所有人眼里的bad girl,我并不在乎。在家人讓我出國時,我卻不想出國了?!?/p>
“你知道嗎,一個人的生命里,承受不住那么多的混亂。當時年少,青春如烽火沖天一壇烈酒,我們都貪杯而飲醉,若想清醒便要歸于平靜。像是一種救贖,或是還債。”
“笙歌夜夜,往復漫長。在一個酒吧的夜晚,我喝酒喝到120拉我去ICU,胃部大出血,差點兒沒救過來。從醫(yī)院出來那一刻,我就想過另一種生活。做一個拙劣簡單的農(nóng)民,過一段清清靜靜的生活?!?/p>
“高中畢業(yè)之后,領取錄取通知書那天,我看到我們高中班里的一個女生,她是和我完全不一樣的人。她好好學習也不憤世嫉俗,她是個乖孩子聽老師家長的話,她待人接物都那么得體,眼里的善良那么剔透。她像是會發(fā)光一樣,不鮮艷也不滾燙,是那種干凈的光,無論是誰看見了,都想靠近她一些?!?/p>
“我承認,看到她捧著通知書開心的笑臉,我嫉妒了,我真真切切地嫉妒了,她長得沒我好看,她家世也不比我優(yōu)越。但她是個簡單、善良又幸福的人。學習時總是笨笨拙拙地做筆記,上課總是問一些看起來很傻的問題。不張揚,不帶刺,溫溫和和的?!?/p>
“她真好,我真喜歡她?!?/p>
“我也嫉妒她,突然覺得自己所謂精彩狂亂的青春,為了精彩而表演,為了個性而放縱,最終卻并不快樂。”
“那些狂歡啊,都是一場困惑的浪漫。”
“從那以后,我就想平平凡凡,普普通通,扎扎實實,安安靜靜,做應該做的事情,過簡簡單單的生活。不耀眼也不浪漫,不虛偽也不表演。像塊石頭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好一個,學生。”
“世界太大了我看不懂啊。那我就照著課本,認認真真地念吧。”
6
那晚,我在人人上,找到了她的人人主頁。4萬多來訪,0個好友。
我發(fā)出了申請。
幾秒鐘之后,申請通過。
我貪婪地翻著她的主頁,看到之前酒吧里濃妝艷抹的她,看到高檔酒店里與年輕男友擁吻的她,看到渾身閃光名牌的她,看著戴著美瞳酒紅色卷發(fā)的她,看著穿著黑絲打保齡球的她。16歲、17歲、18歲的她。
看起來那么鮮艷的她。
她的主頁里,置頂了兩條新鮮事。
一條發(fā)布于2010年8月。
“再見了,再見。”
一條發(fā)布于2014年6月,就在幾天之前。
“I’m back?!焙竺娓粋€開心的表情。
一個電子表情,看得我陽光燦爛。
而我突然想起,三年前一個周五的下午。教室在第二天會被用作考場,我們都把各自的課本放在教室最后排。
我隨手翻開一個黑皮記事本,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筆記,字句謙虛地匍匐在紙上,怎么看都有一種拙樸的誠懇。
記事本的扉頁寫了一個喚作“劉斯箴”的名字。
還有胡適說的一段話——
昨日種種,皆成今我。
切莫思量,更莫哀。
從今往后,怎么收獲,怎么栽。
全文完
許耀方
濟南
注:段落5倒數(shù)第二句:“狂歡只是一場困惑的浪漫?!眮碜杂谕艉xQ的詩歌《年輕人別哭啊》。特聲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