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格拉底式的一生--紀念諾齊克
尼采曾要求：你應如此活著，一如你愿意這樣的生命可以永恒地重復。那似乎有點苛求了。然而，哲學，卻確實構(gòu)成一種生活方式，值得延續(xù)至其終結(jié)。一如蘇格拉底最初向我們示范的一樣。
--諾齊克：《蘇格拉底的困惑》1
二十世紀杰出的哲學家，美國哈佛大學的諾齊克（Robert Nozick）教授經(jīng)過多年和胃癌的艱苦搏斗，于2002年1月23日逝世，享年63歲。英美各大報章，不分左右，紛紛發(fā)表文章，悼念這位二十世紀對放任資本主義（laissez-faire capitalism）辯護最力的哲學家2。
諾齊克一生出了七本書，但最廣為人知，影響力最大，極可能令其在西方政治哲學史上留名的，無疑是1974年出版的第一本書《無政府、國家與烏托邦》（Anarchy, State Ａnd Utopia，以下簡稱為《無政府》）3。諾齊克在書中提出，只有一個政府極少干預的、功能上最弱的國家（minimal state），才是一個最公正及值得追求的政治組織。這樣的國家，其功能及權(quán)力只限于防止暴力、盜竊、欺詐以及確保契約的執(zhí)行。除此之外，政府應絕對尊重人們的選擇自由及私有產(chǎn)權(quán)，不應因平等或福利等其他價值，進行任何的財富再分配。
換言之，諾齊克希望為自由放任的市場資本主義建立穩(wěn)固的道德基礎。資本主義值得擁護，不是因為其有效率，不是因為眾害相權(quán)取其輕，而是因為它最能保障每個人的基本權(quán)利，是人類所能渴求的最好的\"烏托邦\"?！稛o政府》出版后，諾齊克被公認為右派自由主義（libertarianism）的主要代表4，復活了古典自由主義的基本理念，在學理上對左派自由主義（liberalism）、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及馬克思主義提出了有力的挑戰(zhàn)5。而在現(xiàn)實政治及公眾層面上，則為80年代興起的里根（Ronald Reagan）及撒切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的保守主義（或新右派）提供豐富的理論資源。即如英國《電訊報》（Telegraph）所稱：\"可以毫不夸張的說，在歷經(jīng)從羅斯福新政到肯尼迪、約翰遜及卡特的國家福利主義世代后，諾齊克較任何人更能體現(xiàn)了新右派自由主義的精神，并將其領(lǐng)進里根及布什的年代。\"6
《無政府》廣受關(guān)注，相當程度上也因為它對早其三年出版、影響力更為深遠的羅爾斯（John Rawls）的《正義論》（A Theory of Justice）提出了尖銳批評7。諾齊克及羅爾斯兩人同在哈佛哲學系任教，彼此的主張卻南轅北轍?！墩x論》提出的社會分配原則，恰恰要為西方的福利社會制度提供道德證立，主張政府扮演更積極的角色，對社會資源進行再分配，建立一個更為平等的社會。羅爾斯及諾齊克精彩的哲學論爭，以及兩人完全不同的學術(shù)風格，大大促進了過去30年政治哲學的發(fā)展。這兩本書亦被普遍視為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英美政治哲學著作8。以下我將簡單介紹諾齊克的學術(shù)生平，希望大家對這位哲學家有多一些了解。
諾齊克出生于1938年11月16日，父親是俄羅斯猶太移民，在紐約布魯克林區(qū)（Brooklyn）經(jīng)營小生意。諾齊克在當?shù)氐墓W校就讀，其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哲學。這段時期，他的思想是十分左傾的。例如他曾加入社會主義黨的青年組織，更在哥倫比亞大學創(chuàng)立工業(yè)民主學生聯(lián)盟的分會--一個在1968年學生運動時頗為激進的組織9。但到在普林斯頓讀研究院時，受到海耶克（Friedrich A. von Hayek）及佛利民（Milton Friedman）著作的影響，諾齊克的思想發(fā)生180度轉(zhuǎn)變，由支持社會主義轉(zhuǎn)為完全擁護資本主義。在1975年的一次訪問中，他承認最初的確很難接受支持資本主義的論證，\"但愈加深入探討，它們顯得愈有說服力。過了一段時間，我想：\‘好，這些論證都是對的，資本主義是最好的制度，可是只有壞人才會如此想。\‘然后去到某一階段，我的思想和內(nèi)心終于變得完全一致\"10。
諾齊克的哲學啟蒙是柏拉圖的《共和國》。他曾自述，十五六歲的時候，他手拿這本書在布魯克林區(qū)的大街閑逛，渴望得到大人的注意。他雖然只讀了一部分，而且也不大懂，\"但卻深深被其吸引，并知道其內(nèi)容十分美妙\"11。但真正令他投入哲學思考，并決定以此為終身志業(yè)的，卻是哥倫比亞大學的哲學教授摩根貝沙（Sidney Morgenbesser）。事緣在一科有關(guān)二十世紀社會政治思想的課上，諾齊克提出任何想法，摩根貝沙都可以提出質(zhì)疑。諾齊克愈受挑戰(zhàn)，愈希望將問題弄清楚，結(jié)果他上齊了所有摩根貝沙開的課。后來他戲稱，他是\"主修摩根貝沙\"（major in Morgenbesser）12。1959年畢業(yè)后，諾齊克迅即轉(zhuǎn)往普林斯頓大學研究所，師從著名的科學哲學家亨普（Carl Hempel），1963年以《個人選擇的規(guī)范理論》（The Normative Theory of Individual Choice）為論文取得哲學博士。在這篇論文中，他主要探討理性選擇的規(guī)范條件以及博弈論中的一些問題13。所以，諾齊克接受的是完全正統(tǒng)的分析哲學訓練，最早關(guān)心的是科學哲學中有關(guān)科學解釋（explanation）的問題。畢業(yè)后，他曾獲獎學金往英國牛津留學一年，并先后在普林斯頓、哈佛及洛克菲勒大學任教，最后于1969年回到哈佛，以三十之齡，出任哲學系正教授職位14。而在羅爾斯的鼓勵下，他和芮格爾（Thomas Nagel）組織了一個小型的倫理及法律哲學學會，每月定期進行學術(shù)討論，出席者包括德沃肯（Ronald Dworkin）、沃爾澤（Michael Walzer）、湯遜（Judith Thomson）等當代著名哲學家15。年青的諾齊克在同儕之間，最有名的是他那摧枯拉朽般的分析能力。早在普林斯頓時，他已成為很多訪問教授的嚴峻考驗，因為他總能在別人看似密不透風的論證中間找到漏洞，鍥而不舍地將對方的觀點拆解到分崩離析為止。這種不畏權(quán)威，追求原創(chuàng)性，認真對待各種可能性及反例的態(tài)度，是諾齊克一生研究及教學的最大特點。
1971年是當代政治哲學史重要的一年。該年羅爾斯醞釀了近20年的《正義論》正式出版，并由此激發(fā)了諾齊克寫《無政府》的念頭，前后只用了一年時間。諾齊克后來回憶，這多少是一場意外。該年他正休假在史丹福大學做研究，打算寫一本有關(guān)自由意志的書。他之前早已讀過《正義論》的初稿，也和羅爾斯進行過深入討論，自己對右派自由主義的公正理論亦有一些構(gòu)想，但政治哲學不是他主要的學術(shù)興趣所在。誰知幾個月下來，有關(guān)自由意志的思考卻毫無進展。而讀完羅爾斯大幅修訂后的新書，卻馬上刺激他改變方向，展開對羅爾斯的批判及建立自己的權(quán)利理論。《無政府》在1974年出版后，迅即在學術(shù)界引起大量討論，焦點亦集中在他和羅爾斯兩人理論的比較之上。如果說，《正義論》得到學術(shù)界的一致推崇，是因為它對國家及公正的理解，符合了很多人本身已有的道德直覺及對政府角色的理解，那么《無政府》的成功，卻是因為它極具挑釁性。二次大戰(zhàn)后，福利主義在歐美盛行，主流都認為政府必須通過累進稅及其他措施，進行廣泛的財富再分配，以緩和資本主義的貧富懸殊問題。諾齊克卻以其犀利嚴密的論證，活潑生動的文風以及令人拍案叫絕的例子，尖銳地指出，任何超出古典自由主義\"守夜人\"（night watchman）角色的國家，都是不公正的。這無疑在理性或情感上，大大刺激了很多人的道德信念。著名倫理學家辛格（Peter Singer）便指出，《無政府》的出版是當代政治哲學的一件大事，因為在認真回應諾齊克之前，任何哲學家都不可再視\"社會公正要求財富再分配\"為一理所當然的命題16。這是持平之論。很少人會完全接受諾齊克對國家的理解，但讀完《無政府》，卻不得不重新認真思考國家的性質(zhì)及一個公正社會的道德基礎何在。所以，在70年代的哲學界，羅爾斯和諾齊克分別提供了兩種值得重視的自由主義版本：一左一右。規(guī)范政治哲學在歷經(jīng)半世紀的沉寂之后，重新在英美哲學界蓬勃起來。
諾齊克有關(guān)社會分配正義的論證有幾個步驟。他首先論證，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擁有一些基本權(quán)利，最根本的是自我擁有權(quán)（right of self-ownership）以及免于外人干涉的權(quán)利。這些權(quán)利構(gòu)成一種諾齊克所稱的道德的\"邊際約束\"（side constraint），禁止任何人用整體利益或其他價值之名，侵犯一個人的權(quán)利。權(quán)利的至上性構(gòu)成諾齊克整個理論的基礎17。但擁有自我，卻不表示人自動有權(quán)擁有外在世界中本來不屬于任何人的自然資源，例如土地。因為資源有限，而每個人總想占有更多的物質(zhì)。諾齊克于是提出一個有關(guān)占有的公正原則（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in acquisition）。諾齊克認為，只要人們滿足一個洛克式的附帶條件（proviso），也即在占有時沒有令得其他人的情況變得更壞，這種占有便是公正的。一個人如何有權(quán)擁有本來屬于別人的東西呢？這是有關(guān)轉(zhuǎn)讓的公正原則（the principle of justice in transfer）的問題。答案很簡單：如果最初的占有是公正的，那么在雙方同意的情況下，物品的任何轉(zhuǎn)讓同樣合乎公正。\"從一個公正的狀態(tài)中以公正的步驟產(chǎn)生出的任何東西，它本身便是公正的。\"18諾齊克指出，除了重復應用這兩條原則，沒有人有資格可以正當?shù)爻钟腥魏挝锲?。但當有人違反這兩條原則時，我們則需要一條對不公正占有或轉(zhuǎn)讓的修正原則（a principle of rectification of injustice）加以補救。諾齊克聲稱，這三條原則已經(jīng)窮盡了分配正義中的所有問題。
這意味甚么呢？社會正義關(guān)心的是在一個政治社群中，誰應該得到甚么的問題。諾齊克認為，只要我們能夠保證，每個人的財產(chǎn)持有（property holdings）都符合最初占有和轉(zhuǎn)讓的公正原則，那么整個社會便是公正的。如果政府根據(jù)某些模式化（pattern）或非歷史性的公正原則，例如平等原則或需要原則，透過徵稅將一個人的財產(chǎn)強行轉(zhuǎn)移給別人，那便嚴重侵犯了他的權(quán)利，將其視同強迫勞工一樣。私有產(chǎn)權(quán)應得到絕對保障，因為它構(gòu)成了人身權(quán)不可分的一部分。道理很簡單，如果一個人有權(quán)完全擁有自己，當然包括他可以自由支配正當?shù)脕淼呢敭a(chǎn)，并充分運用其聰明才智，創(chuàng)造更多的財富。在這個過程中，如果不違反上述兩條原則，那么最后出現(xiàn)的財富不均等，也是無可質(zhì)疑的。因此，羅爾斯有名的\"差異原則\"（Difference Principle）便是不合理的，因為它要求只有在對社會中最弱勢的人最為有利的情況下，經(jīng)濟的不平等才被允許，但這便形同強迫那些在社會競爭中占優(yōu)勢的人，交稅補貼那些競爭失敗的人一樣19。諾齊克認為這毫無道理。在考慮分配正義時，我們不能只考慮利益受領(lǐng)的一方，還必須考慮施予一方應有的權(quán)利。而差異原則背后的真正理據(jù)，正正預設了人們的天賦才能并不是一己所應得，而是社會的共同財產(chǎn)，但這卻恰恰違反了自我擁有的原則。諾齊克稱他的理論為\"應得權(quán)理論\"（entitlement theory），一個人所應得的，同時嚴格限制了別人可以向他索取的界限。所以，政府的唯一職責，便是保護人們的人身自由及私有財產(chǎn)權(quán)，并令市場得以順利運作。任何財富再分配都是不公正的。
《無政府》的成功，令諾齊克這位寂寂無名的年青學院哲學家突然成為學術(shù)界和公眾的焦點。1975年該書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時報文學增刊》（The Times Literary Supplement）更將其評為二戰(zhàn)后最有影響力的一百本書之一。此書亦成為英美各大學教授當代政治哲學的標準教材之一，至今已被譯成十一種外國文字20。大名初享，諾齊克似乎有兩條路可走。一，他可以在學院繼續(xù)完善捍衛(wèi)自己的理論，回應別人的批評，培養(yǎng)自己的弟子，自成一個學派。二，他可以介入現(xiàn)實政治，積極鼓吹他的學說，成為日益興起的新右派運動的精神領(lǐng)袖。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諾齊克選了第三條路。對于同行排山倒海的批評，無論毀譽，他一篇文章也沒有回應過。他也選擇了遠離現(xiàn)實政治，無意成為新右派的理論舵手。他好像在學院中擲了一枚重型炸彈，然后抽身而退，任得別人在其中繼續(xù)張羅摸索攻擊。而他，卻轉(zhuǎn)往全新的哲學領(lǐng)域。
這和羅爾斯構(gòu)成了最鮮明的對照。羅爾斯博聞強記，對古今哲學很多方面均有所見，但他一生卻只留在政治哲學這塊園地墾殖，專心致志做一件事：努力建構(gòu)一個宏大的哲學系統(tǒng)，為現(xiàn)代多元的民主社會尋求一套最合理的政治原則。一如一個偉大的雕塑家，他極有耐性，虛心聽取別人的批評，每篇文章、每個論點都反覆思量，精心細琢，力求前后呼應，無懈可擊。他用了近20年時間準備《正義論》，其后再用了22年來寫他的第二本書《政治自由主義》（Political Liberalism），對第一本書進行嚴謹?shù)闹貥?gòu)21。
諾齊克為何從此離開政治哲學呢？他后來解釋，主要有兩個原因。第一是他不想用一種防御性的態(tài)度對待別人的批評，但這往往極難避免。因為一個人愈受到別人的攻擊，便愈想捍衛(wèi)自己原有的立場，因此愈難看到自己的錯處。更重要的是，他天性喜歡不斷探索新的哲學問題，而不想畢生耗在寫\"《無政府、國家及烏托邦的兒子》以及《兒子的甚么的回歸……》之類\"22。無論我們是否接受他的解釋，諾齊克這種治學態(tài)度，在哲學家中卻是極為少見的。他似乎有無窮的好奇心，探究完一個問題，便急不及待轉(zhuǎn)到另一個。這個特點在他的教學上也表露無遺。他在哈佛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件事，便是在他數(shù)十年的教學生涯中，除了僅有的一次外，從來沒有重覆教過同一課程。例如在70年代，他曾醉心印度哲學，并開了不少有關(guān)的課，也經(jīng)常和其他系的教授合作開課。他曾和人打趣說，如果要知道他下一步想寫甚么，最好去看看哈佛的課程目錄。他最后的課，是有關(guān)俄國革命的，試圖以此探討歷史的因果問題。他本計劃今年春天開一個討論陀思妥耶夫斯基（Fyodor Dostoyevsky）哲學思想的課，可惜天不如人愿。
諾齊克的第二本書，是1981年出版的《哲學解釋》（Philosophical Explanation）。這是一本十分大部頭的書，厚達七百多頁，分為形而上學，知識論及價值三大部分，討論一系列康德式的問題，例如事物存有如何可能，知識及自由意志如何可能，客觀的道德真理及人生意義如何可能等等。其中他對哲學懷疑論的批判及對知識的基礎的看法，引起最多的注意。值得留意的是，在這本書中，他從事哲學的方式有了一個明顯轉(zhuǎn)變。他不再接受以嚴格演繹進行論證的分析哲學方法，因為他認為這種從一些基本原則演繹出整個系統(tǒng)的進路，就如一個搖搖欲墜的高塔，只要底部不穩(wěn)，便會整個倒塌。他轉(zhuǎn)而提出一個\"巴底隆神殿模式\"（Parthenon Model）。顧名思義，\"首先，我們將各自分離的哲學洞見，逐柱逐柱的豎起來。然后，我們再在一個以普遍原則或主題的大屋頂之下，將它們聯(lián)結(jié)統(tǒng)一起來\"23。這樣的好處是，即使神殿某部分被破壞，其他部分依然可以屹立不倒。他倡議一種以解釋及理解為主的哲學多元主義（philosophical pluralism），一方面在哲學解釋中嘗試肯定各種不相容的觀點，同時又可根據(jù)某些共同的標準將其排序。諾齊克似乎認為，在很多哲學問題上，并不是只得一種解釋，各種理論不一定互相排斥，而可能各有洞見，從不同角度對真理的探尋作出貢獻24。
諾齊克的第三本書《被省察的人生》（The Examined Life）在1989年出版。這是諾齊克對生命進行認真反省的一本書。他從自己的人生經(jīng)驗出發(fā)，努力探求甚么是構(gòu)成人生最有價值及最有意義的東西。討論題材包括死亡、父母與子女之愛、性，以至邪惡及二戰(zhàn)時猶太人大屠殺等等。諾齊克以誠懇睿智而不說教的方式，從現(xiàn)象出發(fā)，逐步帶領(lǐng)讀者進行深入的反省。
特別值得留意的是，諾齊克在《被省察的人生》中首次承認《無政府》的論證有嚴重的不足，不再堅持早年右派自由主義的立場。例如他認為政府應該抽取遺產(chǎn)稅，因為代代累積的遺產(chǎn)所造成的不平等是不公平的25。同時他也承認右派自由主義對政府的理解過于狹隘，因為它未能充分考慮民主社會中公民的互相合作及團結(jié)的重要性26。諾齊克這番率直的表白，一定經(jīng)過很長時間的掙扎，也需要極大的勇氣。他如此剖白27：
我早年寫了一本政治哲學著作，標示出一種特定的觀點，一種于我現(xiàn)在看來是嚴重不足的想法（我稍后會對此再作解釋）。我特別意識到，要漸漸淡忘或逃避一段智性的過去（intellectual past）的困難。其他人在對談中，常常希望我繼續(xù)維持那個年青人的\"右派自由主義\"的立場--雖然他們自己拒斥它，也可能寧愿從來沒有人曾經(jīng)主張過它。
諾齊克的下一本書《理性的性質(zhì)》（The Nature of Rationality）則在1993年出版，此書主要探討人類理性選擇及信仰的性質(zhì)。諾齊克基本上持一種自然主義的立場，綜合理性決定論（decision theory）、生物學、心理學及心靈哲學等各學科知識，主張人類這種獨特的能力為人類社會長期進化的結(jié)果。這本書得到哲學界普遍的肯定及重視。
1994年諾齊克被診斷出身患胃癌，醫(yī)生甚至估計他最多只有半年壽命。但諾齊克對生命始終保持樂觀幽默的態(tài)度，一邊接受治療，一邊繼續(xù)著書教學，對生命沒有任何的投訴。正如他說28：
我五十五歲的壽命，已較人類歷史上大部分的人長命了。……在我余生中，我沒有任何強烈渴求去改變我的生活。我沒有心懷跑去大溪地的秘密欲望，或想變成一個劇院歌星，又或想成為一個賽車手或院長。我只想一如以往的，愛護我的妻子和孩子，和他們玩樂，及做我平日一樣做的事情：思考、教學和寫作。
1997年諾齊克出版了《蘇格拉底的困惑》（Socratic Puzzles）。這是一本以前出版過的文章及書評的文集，里面甚至包括了幾篇他的哲學小說。同年春天他前往英國牛津發(fā)表連續(xù)六講的洛克講座（John Locke Lectures）。該年在美國本土，諾齊克更破天荒地與羅爾斯、德沃肯、湯遜、史簡倫（T. M. Scanlon）及芮格爾等六位道德哲學家，共同上書最高法院，要求法院保障憲法賦予人民個人自決的基本權(quán)利，容許醫(yī)生協(xié)助絕癥病人安樂死合法化29。在這宗充滿爭議及引起全國關(guān)注的訴訟中，這支沈岱爾（Michael Sandel）筆下的自由主義\"夢幻之隊\"，能夠放下彼此的哲學分歧，聯(lián)手直接參與公共討論，在美國司法史上是史無前例的。而羅爾斯和諾齊克這兩位一左一右的自由主義巨擘，能夠在最根本的道德原則上達成共識，共同發(fā)表宣言，更成一時美談。細讀他們的論證，我們見到，他們都深信自由民主社會最根本的價值，系于個人自主（personal autonomy）之上。在宣言的結(jié)語，他們聲稱：\"每個個人都有權(quán)利，作出\‘那些關(guān)乎個體尊嚴及自主的最切身及個人的選擇\‘。這種權(quán)利包括行使某些對一個人的死亡方式及時間的支配的權(quán)利\"30。
1998年，諾齊克被哈佛大學委任為\"大學教授\"（University Professor）。這是哈佛的最高榮譽，當時全校只有17人享此殊榮。2001年10月，諾齊克出版了他最后的一本書《恒常：客觀世界的基本結(jié)構(gòu)》（Invariances: The Structure of Objective World）31。這是一本深具野心之作，諾齊克意圖另辟蹊徑，對哲學中爭議不休卻無定論的一些根本問題，提出自己的一套解釋。這些問題包括：甚么是真理？真理和客觀性的關(guān)系如何？如何回應相對主義的挑戰(zhàn)？意識（consciousness）和倫理的功能是甚么？諾齊克自由運用了生物、物理、博弈論等各方面的知識，試圖從宇宙進化論的角度，解釋科學及倫理世界的客觀性。我在這里只集中介紹一下他在倫理學上的新觀點。諾齊克認為，從生物進化論的觀點來看，倫理規(guī)范的起源和基本功能是使人們互利的合作得以順利進行。道德的根本作用是協(xié)調(diào)（coordination），而道德之所以具普遍性，因為人們透過協(xié)調(diào)合作，從而共同得益的可能性是普遍存在的。但道德的具體內(nèi)容，則要視乎個別社會互利合作的機會及條件而定。盡管如此，諾齊克還是提出了一條普遍性的倫理學核心原則：\"它令得基于互利的最廣泛的自愿合作成為強制性的；而且只有此是強制性的（mandatory）。\"32諾齊克繼而指出，這條原則體現(xiàn)的是一種尊重的倫理（the ethics of respect），它要求人們尊重別人的生命及自主性，禁止謀殺及奴役他人，不得干預一個人的自由選擇等。諾齊克強調(diào)這是最低度、最基本的合作原則。而能夠充分實踐這種尊重倫理的，正正是《無政府》中所描述功能上最弱的國家33。只有市場，才能最有效地協(xié)調(diào)彼此互利的合作。27年后，諾齊克在最后一本書的最后部分，念念不忘的竟是要為他第一本書的政治理想進行最后的辯護。
以上我對諾齊克的學術(shù)生平作了一些基本介紹。讀者或許會問，我們到底該如何總結(jié)諾齊克的一生？大多數(shù)的悼念文章，都稱他為重要的政治哲學家。有趣的是，諾齊克本人卻十分抗拒這樣的稱號35。事實上，我們見到他一生在知識論、形而上學、理性的性質(zhì)、道德哲學以至人生哲學等方面都各有建樹。諾齊克一生最欣賞的哲學家是蘇格拉底。在他心目中，只有蘇格拉底才稱得上是獨一無二的哲學家（the philosopher）。他更在后期的兩本書《被省察的人生》及《蘇格拉底的困惑》中公開向這位希臘哲人致敬。諾齊克欣賞蘇格拉底，最主要是他那種將哲學完全融進生命的獨特情調(diào)。如他所說36：
蘇格拉底展現(xiàn)了更豐富的一面：即那種不懈的探索所塑造的人格。他教導我們的，不純?nèi)皇撬姆椒ǎ悄欠N方法（及引導他的那些信條）體現(xiàn)在整個蘇格拉底身上。我們看到蘇格拉底活在他的探求及與他人的探索交往之中，看到那種方式模塑及灌注進他的生命及其死亡。蘇格拉底以他整個人教導我們，一如佛陀及耶穌。在所有哲學家中，只有蘇格拉底如此實踐哲學。
諾齊克對此衷心折服，并特別稱此為一種\"體現(xiàn)的方法\"（method of embodiment）37。我覺得，諾齊克一生治學，正正深受這種精神影響。他對知識純真的追求及對學術(shù)的真誠，他對生命的認真反省及面對死亡的樂觀坦然，均體現(xiàn)了他自己所說的，哲學活動不應僅僅是外在的思辨論證，而應和生命融為一體，成為一種生活方式。諾齊克常常說，他的哲學思考是一種探索（exploration），而不是一種證明。探索總是向外敞開，充滿各種可能性及冒險的樂趣。正如篇首引文所說的一樣，諾齊克的一生，是蘇格拉底式的探索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