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被后世推崇的詩人中,杜甫無疑是第一人,當然,也許有人會說是李白,其實這是兩個概念,杜甫被稱為“詩圣”,所謂“見賢思齊”,每個人都可為“圣”,只是要把多余的去掉,也就是說,“圣”是可以學的,至少是可以效仿的。
而李白則不同了,那是“詩仙”,而“仙”是只能遠觀而不可效仿,學是學不來的,那是天縱之才,如果說誰學詩是學李白,怕要引來一堆的驚訝,潛臺詞是“你有那個才嗎”?
詩學杜甫,崇杜,這在歷代詩人中是一個很常見的詞,因為大家覺得,李白不可學,而杜甫是可以學的;李白是在天上,遙不可及,而杜甫是珠穆朗瑪峰,是在人間,只要努力,登頂也不是不可能的。
其實,這是一種誤解,李白是天才,杜甫難道不是天才?一個是浪漫主義,一個是現(xiàn)實主義,只是李白如霧里看花,似夢非夢的不可觸及。
而杜甫看似就是自家書房中的一部詩集,但是,望山跑死馬,你想要達到杜甫的水平,肯定是一個比中國夢更遙遠的夢,不是光憑一個努力就能實現(xiàn)的,因為,你缺少杜甫的才。
杜甫同李白一樣,都是懷揣著“總理夢”,想要治國安邦平天下,他是“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希冀能輔佐皇上,使之成為堪與堯舜相比肩的有道明君,讓老百姓過上男耕女織、秩序良好、民風淳樸的生活。
杜甫家境算是比較好的,是一文學世家,他的祖父杜審言,在初唐詩壇上頗有詩名,為“文章四友”之一,所以,杜甫曾自豪的說,“詩是吾家事”,這一切,也為他在詩歌的創(chuàng)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他也算是位神童了,七歲即能詩,“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及長,自承庭訓,飽覽群書,名揚四方;在“奉儒守官”家風的熏陶下,杜甫是積極入世,著濟世之文,行修齊治平之事。
但是,后來杜審言因事被貶嶺南,家道也隨之中落,而要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必須入仕為官,而想為官,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有著高官的背景,這點杜甫是不具備的;二是科舉,對杜甫來說,看來是唯有這一條路可走了。
李白和杜甫都不是進士出身,也就是說,二人都是布衣白身,李白因為是出身于商人家庭,社會地位很低,加上自己斗雞傷人,在鄉(xiāng)梓名聲很是不好,所以,他是沒有資格參加科舉考試的。
杜甫是35歲時參加過一次科舉的,但是,參加等于沒參加,因為,那一年科舉的主考官是著名奸臣李林甫,他不但阻塞言路,還阻斷了學人士子的仕途,那期的考試一個都沒錄取,還向皇帝報告說是“野無遺賢”,所以,杜甫一輩子都是個白衣之身。
但他對唐王朝是忠心耿耿,即使在“安史之亂”中,唐玄宗都跑路了,他還依然不離不棄,堅決隨之左右,唐玄宗也被他的忠誠所打動,便賞了他一個叫作左拾遺的職務。
這是一個低級官職,八品,類似于當今的監(jiān)察部門,正處級,但是卻不是一個領導職務,有點享受監(jiān)察司正處級監(jiān)察員的意味。
如果處開明盛世,明君當政,興許還能起點作用,而當時正值戰(zhàn)亂之際,一切以贏得戰(zhàn)爭的勝利為最高準則,所以,這個官職就形同虛設了,也就是政府付點錢糧,將你養(yǎng)起來,僅此而已。
官雖小,但把杜甫可是激動得不行不行的了,當真將自己當成朝廷中的人物,幾乎每天都給皇帝上書,陳述弊政,反映人民痛苦,以求得皇帝重視,實現(xiàn)自己為國為民鞠躬盡瘁的理想。
但是,皇帝的關注點并不在此,而杜甫成天在這叨叨叨的,弄得皇帝很心煩,于是,將他逐出朝廷,從此的杜甫就一路的悲催,最后居然是衣食無著,一路逃荒般的輾轉來到成都。
運氣還算好,有著世交舊誼的嚴武到成都當了劍南節(jié)度使,對杜甫多有提攜,先任為參謀,后來又授他為檢校工部員外郞,這應該是杜甫一生中當?shù)淖畲蟮墓倭?,所以后世稱他為“杜工部”。
這個官是嚴武讓他當?shù)模也恢肋@是需要上報皇家批復還是嚴武私家的官員,按說應該是中央的,工部管建設,那就是國家建設部的副司級干部了,但那個“檢?!眳s不是實職,是代理的意思,所以,杜甫的職務相當于建設部享受司局級待遇的助理巡視員,官階依然是從六品上。
以前的印象中,都是說杜甫去投靠嚴武,其實并非如此,杜甫去成都在前,嚴武任成都府尹在后,而且,杜甫對嚴武的幫助并不是很領情的。
杜甫大嚴武14歲,算是兄長,又是世交,他們屬同一陣營,有一位共同的朋友房琯,但嚴武職務一直在杜甫之上,所以盡管嚴武對杜甫多有幫助,但杜甫卻從心中是看不起嚴武的。
杜甫給人的印象是敦厚老實,想象不出他有狂放的時候,總是一幅老氣橫秋的感覺,生平唯一的“快詩”也只有“漫卷詩書喜欲狂”;但這是一種錯覺,他實際上亦是一個“有脾氣”的人,而且還很乖戾。
據(jù)正史《新唐書》記載,“會嚴武節(jié)度劍南東、西川,(甫)往依焉。武再帥劍南,表為參謀,武以世舊,待甫甚善,親至其家。甫見之,或時不巾,而性褊躁傲誕,嘗醉登武床,瞪視曰:‘嚴挺之乃有此兒!’”
讀到此,你真不敢想象,這還是杜甫嗎?他還會發(fā)酒瘋啊,真讓人吃驚不小,但他面對的是武夫出身的嚴武,頓時心生怨恨,便起了殺心,幸好有人告訴了嚴武的母親,杜甫方才撿回了一條性命。
但杜甫也還是個厚道人,他寫有不少贊美嚴武的詩,連嚴武寫的狗屁不通的詩他也夸贊不已,所以,這樣來看,也許是他偶爾喝高了才風景大變,小概率事件吧。
細讀歷史還能發(fā)現(xiàn),杜甫還真是一個“有脾氣”之人,也不是一個逆來順受之人,《新唐詩》本傳就說杜甫是“放曠不自檢,好論天下大事,高而不切?!笨磥恚嗄陙砣藗儗Χ鸥Φ牧私?,還是有些誤讀了。
及至嚴武死后,杜甫失去了依靠,遂又江湖飄零,貧病交加,最后是病逝于湘江上的一只孤舟中,一位偉大的詩人,就這樣度過了他凄苦的一生,時年59歲。
相比于李白的孤傲,杜甫要謙卑得多,就如同很多行業(yè)的客服人員一般,打電話聯(lián)系客人,經(jīng)常會被掛斷,甚至還會挨罵,這點李白是不會干的,而杜甫卻可以做到。
當年很多年輕才俊都匯集長安,鼎鼎大名的陳子昂、高適、王維等等的一堆,他們在此唯一的目的就是拜謁權貴和名人,說穿了就是找靠山,走門路,提升自己的關注度,但杜甫似乎是這堆人中最悲慘的。
他在長安是飽受白眼,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低聲下氣,以求被舉薦,雖然這種情況相信大部分人都經(jīng)歷過,但卻不會將其公之于眾,因為這畢竟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李白也遭遇過這樣的待遇,相信也不止一次,“世人見我恒殊調,聞余大言皆冷笑”,不算啥事,習以為常,但他在受到冷遇后,還敢寫詩相懟,“宣父猶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道出自己內(nèi)心的憤懣,就是說,今天你看不起我,日后叫你高攀不起!
杜甫的運氣實在是太差,在長安混了多時也沒遇一個能提攜他的貴人,倒是李白的運氣好,不僅同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搭上了關系,還認識了大名鼎鼎的賀知章,并在老賀的引薦下,混到唐玄宗身邊當了個“詩待詔”。
杜甫之所以備受冷落,可能與他自身的不足有一定關系,他沒有王維琴棋書畫傍身的技藝,又無李白那樣的風流瀟灑,所以,在長安的日子中,他過得還是很辛苦的。
我是不知道他的長相如何,因為史無記載;但從后世的畫像來看,一生都是愁眉苦臉,憂國憂民的樣子,這讓人如何能喜歡他,最后得到的是“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一地雞毛。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幸運女神似乎也不喜歡杜甫,總是躲他遠遠的,這當年的“北漂一族”也不是好當?shù)模┏欠抠F,白居不易,于是“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一首首悲凄的詩歌,在杜甫的筆下流將了出來。
杜甫是一生不得志,左奔右突,跟了這個,隨了那個,期間還被叛軍逮了個正著,好在不是大人物,沒人拿他當回事,被放了回來,又投這個,靠那個,苦涯時日。
好像也有幾個高官朋友,如宰相房琯,嚴武,高適等等,但是,靠山山倒,依水水枯,一生幾乎就沒有一天自在快活的日子,每天唱著“明天的早餐在哪里?”大風把個茅草屋都吹跑了,他算是把人間的辛苦嘗了個遍。
都說李白天真而杜甫老成,其實正相反,杜甫才是真正的天真,當然,這是好話,準確些應該叫滿肚子的不合時宜,在那個亂世,成天想著要行仁政,教化天下,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他不是一個隨波逐流之人,他想當官,可是缺乏當官的智慧,年齡越大越固執(zhí),所以我想,依他那脾氣,就是有人提攜他當了高官,怕也很難立足,當也是當不長久的,如他在現(xiàn)實中一樣,沒一次當長久的。
但他卻是個有著強烈家國情懷之人,《三吏三別》、《兵車行》、《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等一系列的詩歌,都體現(xiàn)著他的這種情懷,他不管于任何時候,處境如何,都將所見所聞記錄下來,將自己的情感融入其中,凝聚成為詩圣的非凡成就。
杜甫的詩在當時并沒有太多的市場,并不被看好,那時李白是如日中天,不僅有桃花潭邊汪倫這樣的鐵粉請他,去哪個城市,甚至出現(xiàn)地方官“郊二十里相迎”的盛況,這種待遇對于杜甫來說,那是想也不要想的。
但是,他的詩在他去世后受到熱捧,詩歌被奉為“詩史”,本人被尊為“詩圣”,這可是杜甫生前絕對沒有想到的。
他的詩反映了那個時代的脈絡和軌跡,記載了當時的實情,不但于史實有佐,而且也將當時戰(zhàn)亂給人民帶來的災難,以自己的眼光道出,真實可信,精煉雋永,如一壺老酒,歷久彌新,越陳越香!
任何一個詩人,他們也只能占詩壇上的一道風景,不可能成為整個星空,如銀河般的璀璨,所以,對后世總有人提出李白杜甫誰為“唐詩第一”的問題,南宋嚴羽曾說:“子美不能為太白之飄逸,太白不能為子美之沉郁”,環(huán)肥燕瘦,各擅勝場,提出這樣奇葩問題之人,也許就根本不懂詩!
杜甫的人生,經(jīng)歷了盛唐的繁榮,也經(jīng)歷了安史之亂的罹難,杜甫的詩,記錄了這些史實,在樸實中蘊含著哲理及他對人生的思考。
杜甫與其他同樣描寫戰(zhàn)亂及人民流離失所的詩人有一個很大的區(qū)別,那些詩人往往是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向你敘述了一個“白骨成丘山”,“千里無人煙”的慘狀;而杜甫則“以我入詩”,將自己深深的融進詩里,以自己的感受給詩歌帶來了“溫度”,一個也將讀者融入其中的“悲慘世界”。
正因為杜甫詩歌有這種將讀者拉近的特質,我們才會感覺到杜詩的親切,所以,正如魯迅先生所說“杜甫似乎不是古人,就好像今天還活在我們堆里似的”。
李白不可學而杜甫可學,這應該是自古到今的一種共識,之所以有這樣的認知,是因為李白的詩承襲古樂府及建安風骨,豐神俊逸,神氣足完,那個氣勢和神韻,不是通過努力能學來的,那叫天賦!
而杜甫則不同,他是更接近于普通人的詩歌,就杜詩的藝術性來看,于平仄對仗,句工用典這些技巧,通過后天都是能夠學得來的,但是,這些都是表皮,后世學杜甫者甚多,但無人能及一二,因為在他面前有著一道天塹,那就是杜甫的敏感和體察幽微的天賦,以及他的深沉博大。
盡管大家都知道那也是遙不可及的高峰,但是,后世學杜甫者還是多多,而之所以如此,是因為 “李杜非不可學也,蓋窮世經(jīng)年亦難得其二三情味也。然學太白不成,唯留狂誕;學長吉不成,徒剩險詭。而學少陵不成,尚可得其工密耳。”
所以,在人們眼中,李白是九天攬月高不可攀,而杜甫更像是凌絕頂覽眾山,站在高處的凡人,上天攬月是不可能的,但這登山嘛,我只要一直努力,也許能達到高峰,這就是世人對學李杜的看法。
但是千百年來,人們一回首,看到的卻是,學杜者眾多,而杜甫依然只有一個,他仍然孤獨的站在那里,站在仙山之頂,高不可攀;所謂“少陵野老十萬山,一重山水一重天”,杜甫,如李白一樣,也是學不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