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有沒有意識到,從出生那一刻起,人就被存在主義的焦慮所涵蓋著——我是從哪里來?為什么而來?將到哪里而去?小時候,我們對世界感到好奇,對自己感到好奇,我們會問自己這些問題。
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長大,日常生活變得如此的五光十色——工作、愛情、車子、房子……太多的事情讓我們忙碌,我們就忘了好奇,忘掉了自己的本性,忘掉了這種體驗。
我們給自己樹立了許多的偶像,給自己樹立了許多的理想。我們追逐著財富、權(quán)力,以為這些能夠讓我們安全;我們追逐著纏綿的愛情,并企圖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我們飲酒、吸煙、娛樂、上班,讓自己生活得色彩斑斕……心甘情愿地沉淪,接受社會的安排。社會的每個人都一樣,為了同樣的事情高興,為了同樣的事情悲傷,擁有一樣的臉孔。因為這樣能夠讓我們的靈魂暫時充實,讓惶恐不安的心靈稍得安慰。
但是,有一樣?xùn)|西會提醒我們,阻止我們這樣沉淪——那就是死亡。
午夜夢回時,深夜獨處時,當(dāng)我們所有的欲望都得到滿足的時候,沒有朋友,也沒有責(zé)任承擔(dān),這種焦慮就會不由自主出現(xiàn),我們會驚覺時間之有限,驚覺自己糊里糊涂地來到這個世界,庸庸碌碌地過著每一天,又即將糊里糊涂地離開這個世界。為什么?這時,你會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找不到存在的理由,或者說,我們根本不知道為什么而活,死亡逼迫我們在有限的時間里面,找到自己存在的本質(zhì)——這就是存在的焦慮。一種來無影,去無蹤,只有在人認(rèn)真面對自己的時候,才會在內(nèi)心深處呼喚你的焦慮。
存在性焦慮的三種主要類型是:對于命運與死亡、罪惡與譴責(zé)以及空虛和無意義的焦慮。所有這些焦慮都會同時存在,然而,對于每個個體來說,以及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會有一種焦慮占據(jù)上峰。對于命運和死亡的焦慮則是最普遍的,是每個人都不可避免的焦慮。
但是,很多人并沒有意識到這種焦慮的存在,這種焦慮一般在兒童時期比較多,但是,長大以后就會淡忘。再者就是社會的成功者以及老年人身上比較普遍地存在。因為一般人忙碌生活所追求的成功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追求過程中的種種拼搏、奮斗、挫折、憤怒、喜悅等情緒已經(jīng)不能填滿自己的生活空間了。生活中大段的空白會讓人無所適從,內(nèi)心深處會不由自主地感到空虛、無聊、沒有意義。這也是為什么很多成功者——尤其是在中國,信仰崩潰的體系中——往往通過一些過激的消費、過度的行為來尋求刺激,不斷地尋找生命的支撐點與著力點。沒有牢固而堅定的行為和意志的標(biāo)尺,人往往會陷入虛無感,無處著力。這時,自身內(nèi)在的“力比多”(生命意志)會攻擊自己,使自己感到焦慮和憂郁。這也是為什么成功者自殺率反而很高的原因之一。
對于一般人來說,雖然這種焦慮沒有浮現(xiàn),但是,并不等于不存在。西方著名的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克爾凱戈爾認(rèn)為,人的自我并不是意識和思維,而是內(nèi)在性和激情。自我實際上是人的心理體驗,是心境,是情緒、情感和意志。
同樣是存在主義哲學(xué)家的羅洛·梅認(rèn)為,人自出生起便走向死亡,死對人來說是唯一絕對的真實,死亡的意識必然也會引起極度的焦慮,因此,焦慮必然是構(gòu)成人格的基本成分之一。
羅洛·梅也把焦慮分為正常與病態(tài)兩種。正常的焦慮是勇敢地面對焦慮、采用建設(shè)性的方式面對和消除焦慮。所謂病態(tài)的焦慮則是我們大部分人的存在狀態(tài)——個人消極地躲避焦慮,從而損害個人的存在。
尼采在100多年前高呼上帝死了,當(dāng)時的人們狂喜得以為是人類告別神權(quán)時代,進入理性文明的偉大宣言。但事實告訴我們,并非如此。信仰倒塌,物欲橫流,人們越來越無所顧忌,肆意妄為。上帝死了之后,歐洲人便陷入了可怕的虛無之中,一部分人感到焦慮、迷惘、絕望、荒誕、無意義。所以,薩特說:“上帝死去了,黑暗君臨大地。”
中國也同樣如此,自從改革開放之后,金錢成了我們唯一的信仰,不擇手段,為所欲為。什么理想、信仰、原則、良心,都不如金錢、享受來得實在。當(dāng)人類開始告別神權(quán),走向現(xiàn)代的時候,以為自己真的可以主宰自己。但是現(xiàn)在我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越來越不能主宰自己。
人們在高呼上帝死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也死了。人們惶恐地發(fā)現(xiàn)自己是被莫名其妙地“投擲”到這個世界上,然后,又不能自已地朝著未知的未來被投擲出去——義無反顧地走向死亡。這就是所謂的命運。
我們依舊如同迷茫的孩子一樣,在這毫無選擇的宿命之中,張惶、茫然失措、孤獨無依。在短暫的一生中,我們一直讓自己忙碌著,追逐著所謂的夢想與意義,價值與歸屬。每一種所謂的理想都是一種遮蔽,遮蔽我們面對死亡的嚴(yán)肅和莊重、恐懼與無奈,都有意無意地麻醉著我們的神經(jīng),讓生命充滿了虛假的希望。忘記我們每一個人在某一天都會像一盞燈一樣,在寒風(fēng)凜冽的黑夜中熄滅,自我的世界或許將變得黑暗虛無,而且,可能是永恒的虛無。
海德格爾說,我們向死而生。
幾乎每個存在主義者都會論述到對死亡以及虛無的恐懼。正是對未知、死亡、虛無的強調(diào)和關(guān)注,才讓他們中許多人(尤其是海德格爾)在中國文化中找到了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感覺。
對于宇宙永恒的體悟,對于生的渴望和對于死的恐懼,是人類共同的情感流露與心理體驗。也是歷代以來中國文人的心理內(nèi)蘊。生命的意義必須由死亡來說明。
中國比較早的詩選漢末著名的《古詩十九首》其主題便是生命主題,充分表達了這種焦慮的情懷。“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優(yōu)。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為樂當(dāng)及時,何能待來茲。”(《生年不滿百》)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客行。”(《青青陵上陌》)
“人生寄一世,庵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jù)要路津?”(《今日良宴會》)
這些詩句都道出了人生如寄、命如朝露的客觀事實。這些無名詩人所認(rèn)識的“人生忽如寄”的生命現(xiàn)象,是以他們的存在性焦慮的心理體驗為前提的。
一若曹操,被稱為“奸雄”,雄武若此,也會發(fā)出“對酒當(dāng)歌,人生幾何?辟如朝露,去日苦多”的悲嘆。
著名的太平宰相晏殊的《珠玉詞》,觸目皆是詞人人生苦短之嘆:“時光只解催人老,不信多情。”(《采桑子》)“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珠玉詞》)貌似傷春悲秋,無病呻吟,其實,此正是通過萬物代謝、無常變化的景色表達內(nèi)心的焦慮。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諸從弟序》中以貌似豁達的方式表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焦慮:“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而人之為人,不僅在于他意識到自己終將死亡,而且在于他能夠超越這種焦慮,進而達到超精神的彼岸。人類超越存在性焦慮所表現(xiàn)出的努力是如此巨大。
西方人超越這種焦慮的途徑主要是皈投于上帝、寄情于哲學(xué)與藝術(shù)。在當(dāng)代社會則會依靠心理治療。其中主要包括認(rèn)知治療與意義治療:改變對死亡的認(rèn)識。認(rèn)識到死亡是不可避免的客觀規(guī)律,努力地為社會創(chuàng)造各種財富(包括物質(zhì)財富和精神財富),使自己活得更幸福更有價值,這就足夠了。
還有脫敏治療,暴露療法等,主要是讓患者放松,想象他人死亡的過程,從而讓人熟悉并接受。這些治療手段能夠在一定時間起到作用,但是并不能完全解決這個問題。
中國人超越存在性焦慮所作出的種種努力主要有:儒家的三不朽、道家的走向自然、道教的神仙方術(shù)、楊朱的享樂主義,這是中國文人消解死亡焦慮的四種主要方式。但是,立德、立功和立言很容易化成泡影,于是,更大的可能性是向其他三種方式轉(zhuǎn)化:或走向自然,或以求成仙,或耽于享樂如“萬歲更相送,圣賢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為藥石誤。不如飲美酒,被服縱與素。”這里說的實際上是消解死亡焦慮的兩種方式:求神仙與飲美酒。很顯然,這種方式是逃避,并不能帶來身心的健康。
人們傾向于忘卻和逃避,所以沉淪到麻木、庸俗的日常生活中,但是焦慮永遠存在。怎么才能讓存在成為本真呢?海德格爾提出兩種方法:“先行到死中去”和聽從“良心的呼喚”。
20世紀(jì)全球最有智慧的智者之一,心理學(xué)大師榮格則認(rèn)為,如果沒有某種宗教信仰的支撐,要獲得完全的心理健康是不可能的。換句話說,如果沒有宗教信仰,人是不可能完全擺脫這種焦慮的。信仰無疑是拯救我們沖破黑暗,尋找光明的重要途徑。
在《愛因斯坦文集》中,歷史上最偉大的科學(xué)家愛因斯坦這樣寫道:
“你很難在造詣較深的科學(xué)家中,找到一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作為世界三大宗教信仰之一,佛教彰顯了理性精神與圓融態(tài)度。作為一種信仰體系,同時具有科學(xué)理性,最能夠與當(dāng)代流行的科學(xué)與心理學(xué)等相互融合與補充。作為一種宗教體系,佛教強調(diào)信仰與激情,《華嚴(yán)經(jīng)》中所謂的“信為道源功德母”。但是,同時佛陀又講需要理智的相信,要擁有“智信”。
眾所周知,佛教的教義包含眾多的完善人格、凈化心靈的主旨。在大乘佛法中,還給予了那些渴望擺脫現(xiàn)實缺憾和苦難的人們一個可資寄托的理想世界——凈土。在佛教看來,以智慧超出生死,是人解決存在性焦慮最好的辦法。因為,以了脫生死為核心,教義圓滿的佛教最適合于解決此問題。
佛教教義中,通過看透生死無常、人生如幻、世界本空的正見,以奉獻社會、關(guān)愛他人為自己人生的目的,并且通過修行以獲得解脫的道路。同時,也提供了一條簡單易行的凈土法門。通過教理的學(xué)習(xí),確認(rèn)此世間的苦、空、無常、無我,觀察人世間的苦難,由此發(fā)起菩提之心以及希望往生的心,確認(rèn)自己必然往生的堅強信念,無疑是解決存在性焦慮的最為有效的途徑。
人一旦確立了自己臨終必然要往生凈土,獲得永生,在佛陀的教導(dǎo)下修學(xué)佛法,死亡則會變成一種囚鳥出籠、浪子回鄉(xiāng)等值得慶幸的事情。那么,潛藏在心底的焦慮就會迎刃而解,這才是真正的“向死而生”。最為關(guān)鍵的是,無論死后是否能夠往生,因為有了終極的歸宿感,會給自己帶來一種心靈上的慰藉。大乘佛教認(rèn)為稱念佛陀名號,能夠得到諸佛菩薩的加持,有助于身心健康、安樂吉祥,是一種極其有效的心理治療之道。在對佛教徒進行的調(diào)查中發(fā)現(xiàn),信仰堅定的佛教徒患有心理疾病的概率明顯低于一般人。
凈土在人間,積極參與社會建設(shè),滿懷熱情的投身到人間凈土的建設(shè)中來,發(fā)心為菩薩道,也同樣會給自己的生活帶來無盡的希望。此時,“死亡”成為了一盞智慧的燈,為生命導(dǎo)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