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1924年出生于北京。2008年，榮獲中華詩詞學(xué)會頒發(fā)的首屆“中華詩詞終身成就獎”。2013年“中華之光”傳播中華文化年度人物獎。葉嘉瑩一生從事中國古典詩詞的教研，擅長以深入淺出的文字，把當(dāng)代西方文學(xué)概念融會、應(yīng)用于中國古典詩詞的探討和詮釋。

編者按：中國是詩詞的國度。剛剛落幕的《中國詩詞大會》，便是以詩詞這一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為文化傳承的載體，秉承“賞中華詩詞、尋文化基因、品生活之美”的主旨，為我們帶來了感動、啟示和思考。古典詩詞中更積蓄了古代偉大詩人的所有心靈、智慧、品格、襟抱和修養(yǎng)。

在中國悠久的歷史中，詩詞中很多字的古代讀音，跟現(xiàn)在所讀的聲音已經(jīng)不完全一樣了。一定要按照詩歌的格律來背誦、吟唱，才能夠真正掌握詩歌的情意，體會出那一份感動。

古詩詞中的字音，你都讀對了嗎？

最近有讀者提了問題，說：“漢語之所以偉大，主要在于書寫方式的統(tǒng)一，而不在于讀音如何，一味強(qiáng)調(diào)讀音的重要性是否舍本求末？”

“漢語之所以偉大，主要在于書寫方式的統(tǒng)一”，就是我們現(xiàn)在看古人的書法，還可以認(rèn)識。所以，大部分人雖然贊同我對古詩吟誦讀念的推廣，但是一些讀者就覺得，為什么我們要讀出那么奇怪的、跟我們講話不一樣的聲音，把一些字不按照普通話的聲音來讀呢？

這其實是一個很基本也很重要的問題。中國的詩詞從南北朝以來，形成了一個格律，比如說絕句或者律詩：

平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它有一個聲調(diào)之美，而這個聲調(diào)里邊的有一些字，在中國古代是入聲字。他們以為我讀的是古音，其實我讀的不是古音。當(dāng)我讀有平仄入聲的格律詩的時候，我要盡量把它讀得合乎格律。

減去聲調(diào)，等于抽空了詩歌一半的生命

杜甫有一首詩叫《春夜喜雨》。春天的夜晚我們很歡喜，因為下了雨了。我們說“春雨貴如油”，所以春雨是很貴重的。

杜甫說“好雨知時節(jié)（jie四聲）”，不能念“好雨知時節(jié)（jie二聲）”，平仄就不對了，這個“節(jié)”字是一個入聲字。我現(xiàn)在讀的不是古音，我只是要把有入聲的古詩的聲調(diào)讀出來。

“當(dāng)春乃發(fā)（fa四聲）生”，“發(fā)”是入聲字。我讀的不是古音，我是盡量把它讀成短促的仄聲字。

“隨風(fēng)潛入夜”，隨著春天的和暖的風(fēng)輕輕悄悄地在夜晚降下來了?！皾櫸锛?xì)無聲”，它滋潤了萬物，使萬物萌發(fā)生長，但是它是那樣地安靜，不知不覺地就滋潤了萬物。

“野徑云俱黑（he四聲）”?！皬健笔侵感÷?，在山野之間，人行的小路上。“野徑”，山野的路徑，“黑”不讀“黑（hei一聲）”，讀“he（四聲）”，是個入聲字。

“火獨(dú)（du四聲）明”，江水中捕魚的船，這時候燈還亮著，因為有的魚晚上出來，別處都黑暗了，只有江船上的火它獨(dú)獨(dú)還是亮的，“獨(dú)”是入聲字。

“曉看紅濕shi（四聲）處”，明天破曉，你看一看，那個雨滴在紅色的花朵上，“濕”是帶著滋潤的雨點(diǎn)，“濕”我們普通話讀“shi（一聲）”，但這里是入聲字，所以我讀“shi（四聲）”。

“花重錦官城”，杜甫在四川，四川是錦城、錦官城，說四川有一條江叫錦江，說錦江的水只要你把錦緞在里邊一洗，它的顏色就越加鮮麗了。

這首詩你如果不按照平仄念，就不好聽。杜甫寫這首詩的時候，他是按照平仄的聲音寫的，念出平仄聲，才能把這首詩的美感傳達(dá)出來。一首完整的詩，它有字形、字音、字意三方面的美，你不能把它（任）一種美感的特質(zhì)去除。

我們再舉一個例證，有一首小詞，傳說是李白寫的，這個詞的牌調(diào)叫《憶秦娥》。你要知道，詩是有題目的，比如剛才的詩叫《春夜喜雨》，但是詞的“憶秦娥”并不是題目，詞是牌調(diào)，它是一個曲調(diào)的名字。所謂詞，是歌詞，是給一個音樂的曲調(diào)填上歌詞，把一個音樂的曲調(diào)填上歌詞，這些都是最基本的知識，但是基本的知識在大禮堂上不能講，別人說你浪費(fèi)時間，但是這是基本功，我們要知道。李白這首《憶秦娥》非常有名：

簫聲咽（yè），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bie四聲）。

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jie四聲），咸陽古道音塵絕（jue四聲）。音塵絕（jue四聲），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que四聲）。

“簫聲咽（yè）”，這個“咽”不能念成“咽喉”的“咽”，得念ye（四聲），是個入聲字。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有一個秦地的女子，她在一個小樓上，因為她懷念一個人，她晚上夢醒了就懷念這個人。“咽”就是嗚咽的聲音，吹簫的聲音。“秦樓月”，這個在格律上是要重復(fù)的。“年年柳色，灞陵傷別”，每一年楊柳綠的時候，我就想到我在灞陵送走的那個我所愛的人，我們在灞橋上送別。

樂游原是唐朝長安城南的一個高原，很多人說登上樂游原可以看見整個長安城。杜牧和李商隱都寫過《登樂游原》。“樂游原上清秋節(jié)（jie四聲）”，樂游原上那個凄清的秋天的節(jié)氣又到了，“咸陽古道音塵絕（jue四聲）”，可是我送走的那個人，從咸陽古道上走的那個人，消息斷絕了?！耙簟睕]有音信，“塵”沒有蹤跡?！跋剃柟诺酪魤m絕，音塵絕”，這是牌調(diào)規(guī)定要重復(fù)，也表現(xiàn)你的感情的悲哀更深一層。

現(xiàn)在只剩下什么呢？走的人沒有回來，我思念的那個人不見了，“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只剩下在秋風(fēng)之中，落日的斜陽照在長安城的城樓上。我們說漢唐都建都在長安，所以“西風(fēng)殘照，漢家陵闕”。

這絕對是唐代的一首絕妙好詞，但是這首詞押的是入聲韻，你一定要讀出入聲來，才能傳達(dá)它的悲哀，才能夠傳達(dá)詞調(diào)的美感。

大家要知道，為什么我在讀詞讀詩的時候，要把它讀成合乎詩詞格律的聲調(diào)？因為你把它的聲調(diào)減去了，就等于把這首詩一半的生命給它抽空了，所以我一定要提倡讀詩詞要合乎平仄。

我讀的不是古音

《給孩子的古詩詞》出版以后，很多人就提出來，說我讀的是古音，說我們現(xiàn)在說話就是普通話，為什么要讀古音。我讀的不是古音，中國的古音，從《詩經(jīng)》《楚辭》，那個真的是古音，有專門的書講，比如《毛詩古音考》《屈宋古音義》，都是有很多講究的。

我不是古人的讀法，我只是因為詩詞本身有它一個平仄的格律，我們應(yīng)該尊重這個作者他原來給這首詩的聲音。因為感情一定是跟聲音結(jié)合在一起的，你不把它的聲音讀正確了，你就把這首詩的感情、感動的力量減少了。

我們讀一首詩，不是說要回去讀古人的聲音，不是這個意思。只是說古詩的生命里邊有聲音的一部分，我們要把作者借聲音傳達(dá)出來的情意，我們用聲音也能夠表達(dá)出來。我所讀的只是我所體會的古人的詩歌從它的格律里邊傳達(dá)出來的情意。比如《憶秦娥》，就是要在聲音里邊把作者的情意傳達(dá)出來。

讀者給我提的意見還有一點(diǎn)，說：從中國歷史來看，所謂古音是隨時代而變化的，葉先生認(rèn)定的標(biāo)準(zhǔn)是怎樣的？

我讀的不是古音，唐朝有唐朝的音，宋朝有宋朝的音，周朝有周朝的音，我沒有按照它們的音來讀，我只是按照字本身的平仄的調(diào)子來讀。因為古人作詩的時候，有一個平仄的格律，我們要用聲音，把他們掌握的聲音的美傳達(dá)出來，但是我讀的不一定是杜甫當(dāng)時的聲音，也不一定是李白當(dāng)時的聲音，而是它們從格律上傳達(dá)出來了這樣一種感情，我們要用正確的平仄的聲音來把它讀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