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性與自由
第一就是“理性與自由”。如果你從理性出發(fā),就會了解它的本質(zhì)就是思考、探討以及發(fā)問。你只要一使用“理性”,必然對許多事情提出一系列的問題。譬如:“怎么一回事?”“真的這樣嗎?”“為什么這樣子?”
哲學家一向是善于使用理性的。蘇格拉底正是如此,并有各種事實來證明。然而,用理性來討論的目的何在?絕不是說:“我就是喜歡討論。”在發(fā)問之后,就不管了,而是借由它可以慢慢地使思想深度增加,當你再面對許多事情時,不但可以從表面來看,也可以看到它的整體。那么,哲學家當然是希望從整體來看,也唯有如此,從理性的觀點去探討之后,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
什么叫做自由?人生有兩種情況:第一種情況,假如未經(jīng)過反省,直接就接受一個規(guī)范,你就被這個規(guī)范所限。第二種情況,經(jīng)過了反省,知道為什么要有這個規(guī)范之后,仍然去接受它。這時候,由于是你愿意去接受的,這就是你“自由的表現(xiàn)”。另外,有兩種人:第一種,被動地接受規(guī)范,沒有經(jīng)過反省及思考的話,他永遠都會覺得那是一種壓力。第二種,在經(jīng)過思考與了解之后,他接受了規(guī)范。他不僅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并且很樂意去做。如此一來,規(guī)范不但不是壓力,反而成為他自由的表現(xiàn)之一。
由此看來,蘇格拉底顯然是啟發(fā)我們走第二條路,就是設法通過理性的反省,了解一切規(guī)范的原因及其理由,然后讓自己知道,這就是我們要遵守的規(guī)范。當我們循著這規(guī)范的指示而進行時,我們不再覺得它是一個束縛,反而會有一種解脫的快樂。
假設人生是一列火車,它將開往何處呢?縱然有鐵軌,但是,光看眼前的這一段,實在看不出它要去哪里?當你從空中鳥瞰,對鐵軌的分布情況,做一個全盤的了解之后,得知最后通到高雄。火車行駛在固定的軌道上時,可能你會覺得真想“出軌”一下,那樣比較自由。可是你知道“往高雄”是你應該去的地方,而鐵軌正指引著火車往目的地行進;這時你再也不會感覺鐵軌是個束縛,你非常清楚:順著這條路前進,是要抵達一個自己所能接受的目標。
蘇格拉底在這一方面,表現(xiàn)了明確的立場,是個典型的哲學家。
信念與尊嚴
第二方面就是“信念與尊嚴”。他的信念是既成的法律與既定的宗教信仰;更重要的是內(nèi)心里面對真理的向往,也就是所謂的“精靈之聲”。那么,這兩個信念配合起來的話,就是這一生都不愿意“妥協(xié)”。別人對他說:“你這樣做會得到好處。”對他而言,這個好處不是他所認定的好處;他認為只有一種好處,就是遵照內(nèi)心的聲音去生活。為什么這是好處呢?這使得他經(jīng)常一個人發(fā)呆,好像神魂超脫一樣。事實上是什么情況卻很難解釋。
有一次,他同一些弟子去吃飯喝酒,喝到最后,已經(jīng)是早晨的四五點,只有他的體力最好,沒有醉,別人都爛醉如泥;所以,他先走路回家,走到一半,看到太陽出來了,就面對著太陽,開始沉思。到底是在祈禱呢?還是在思考呢?沒有人知道。結果站到天亮七八點,一個人仍在那里發(fā)呆。別人經(jīng)過的時候,說:“你看,老毛病又來了!”他忽然停下來,望著天空,然后就不講話了,大家莫不習以為常。甚至他的弟子在周圍一看,就說:“算了!算了!我們尚且不知道他是什么境界?說不定境界很高呢?”
他之不同于人的地方就在:他能夠毫不隱瞞地表達出個人對生命終極意義的信念,不在乎世俗的判斷;然而,他又十分尊重每一個人個別的差異。這樣的人性格溫和,跟他在一起不會有什么壓力;只不過,當你要同他討論的時候,最好要知道他的風格是什么。
那么,如果你是以生命作為代價,顯然是把生命當作具有尊嚴的東西。這尊嚴是怎么得來的呢?它是來自“我可以替自己決定,而不是被決定”。倘若我是被決定的,恐怕我就是一個被動的產(chǎn)品或者是機械,也許是一個完全被控制的東西。若是我自己決定,我的尊嚴就可以從我的抉擇中顯現(xiàn)出來。但是,我的抉擇與別人的要求沖突時,怎么辦呢?而假使我堅持我的決定,可能因此喪失生命,這時該怎么辦呢?這就要看你的尊嚴是否能夠讓自己得到肯定。也就是我認為這樣是對的,即使你們反對我,我寧可犧牲生命,還是會去做的。這就凸顯一個人的尊嚴超越了各種勢力在量或質(zhì)上所構成的壓力。
死亡與超越
第三方面是“死亡與超越”。一般而言,一個人如果那么不在乎死亡,他一定有某種特別的把握。譬如,他知道靈魂不死。倘若我沒有把握靈魂不死,叫我死亡不是很危險嗎?死亡之后,一片漆黑,說不定覺得好可惜,早知道就多活一點,俗語說:“好死不如賴活。”
像蘇格拉底這種人,你勸他越獄,他不從;你告訴他:“時間到了,你應該喝毒藥了。”他卻欣然同意,說:“我能不能倒一點酒來祭神呢?”獄卒說:“不行,這個酒的量剛剛好,你喝下去,恰好可以讓你斃命。”蘇格拉底又說:“好吧!如果是這樣,我就不倒了。”接著,他就把酒喝光光了,一滴都不剩,他怕毒性不夠,那真是……弟子們看到這個情景,實在忍不住,有幾個人就掉轉頭去,開始哭起來。其中,有一個最年輕的,當場痛哭失聲。蘇格拉底說:“這是什么怪聲音”?他臨死之前,叫他的太太、小孩都不準來,“我不讓我的太太、小孩來,就是不喜歡聽這種聲音。你們?yōu)槭裁匆l(fā)出這種聲音呢?”別人已經(jīng)痛苦得不得了,他還要去安慰別人,“你們不要哭,不要傷心。”
像這樣的一個人,如果沒有明確的信念,怎么可能有這種表現(xiàn)呢?演電影倒是可以,反正只是拍戲嘛!但是他真正的生命就這樣過去了呀!別人問他:“是不是覺得麻痹?”他回答:“對!”然后,開始慢慢地走,走到已經(jīng)走不動了,從腳部一直往上麻,直到心臟,最后氣絕而亡了。
他過去之后,弟子怎么說?柏拉圖說:“他是這個時代最正直、最善良、最有品德的人,他死了,我們都變成無父的孤兒。”希臘人也有這種師生觀念。我們常以為只有中國人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其實中國人不見得去遵守這些格言,柏拉圖反而記載得很清楚,認為老師是他們心靈上的父親。因此,蘇格拉底的逝世造成學生心靈很大的震撼。
接著,我們要問:“難道他不怕死嗎?”弟子也如此問他,他回答:“我們來討論一下,死亡有幾個可能性呢?”
第一,死亡之后,完全是“無”,沒有任何感覺,從此以后,就像睡眠一樣,但是,不再有夢來騷擾你。請問:“你平常睡覺的時候,是不是希望不要做夢呢?”我想大家都跟我一樣,因為做夢起來之后,都覺得很累,沒有真的休息。相反,如果昨晚完全沒有作夢,一覺醒來,會覺得好舒服。所以,若是死亡等于“無夢的安眠”,那不是太好了嗎?真是求之不得。反正遲早大家都要進入這種境界,我早點去不是很愉快的事情嗎?
第二,如果死亡之后,還有靈魂的存在,就有兩個可能:首先,靈魂按照各人的程度,即在生前的表現(xiàn),到不一樣的境界。其次,靈魂統(tǒng)統(tǒng)到一樣的地方。若是按照各人的表現(xiàn),我這一生沒做什么壞事,對國家也有貢獻,打仗又以“勇敢”知名,不過,若是統(tǒng)統(tǒng)到一樣的地方,那真是太棒了!我終于可以見到希望見到的“七賢”(所謂“七賢”是指在蘇格拉底出生之前,包括梭倫在內(nèi),古希臘雅典最有名的七位賢哲之士)。蘇格拉底說:“我早就向往雅典七賢。我死了以后,立刻可以跟他們在一起,那恐怕勝過和你們在一起的快樂。”
經(jīng)過他如此分析之后,死亡好像變成一件愉快的事情。對于這種人,你有什么辦法呢?弟子中沒有人反駁他,即使想要這么做,也很難成功。因為這一類事情是沒有任何人可以證明或反對的??傊F(xiàn)在蘇格拉底碰上了死亡的威脅,他是什么都可以去做,就是不傷心。只因為通過理解,知道沒有必要。所以,這代表了西方思想重要的性格之一。
于是,就為了他相信靈魂在人死了之后,說不定另外還有一種境界的存在,使得他這一生懷抱著希望而死亡。然而,他的希望,對他本人的影響如何呢?我們不得而知。倒是帶給后代許許多多喜歡哲學,喜歡探討生命意義,或者了解蘇格拉底的人,都對人生充滿了無限的希望;也就是說,雖然我們生活在不同的時代或環(huán)境里面,因為明白了蘇格拉底所立下的典范,有時候,會堅持不向現(xiàn)實環(huán)境做任何讓步。
蘇格拉底不是神,也不是超人,他原本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的人。由于他充分發(fā)揮了理性的潛能,去探討真理,列舉出一些方法,要求自己找到德行的“普遍概念”,然后一步一步開展上去,將他生平所碰到的具體事實,表現(xiàn)在對生命的信念上,得到印證的機會。凡此種種特色加起來,使我們發(fā)現(xiàn)這樣的一個人,的確為很多人帶來重要的希望。
我們可以想象:如果人生缺乏像蘇格拉底這樣的朋友,或者像他這樣的先賢,讓我們?nèi)⒖既》?,恐怕會喪失很多樂趣的?/span>
注:本文選自拙著《西方哲學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