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賞析:寶玉挨打
《紅樓夢》是一部最偉大的中國小說,因為它是一部飽含悲劇精神的輝煌巨著,作家曹雪芹對于人類在這苦難世界生存的意義做了不懈的探求;同時,它也是一部重要的心理現(xiàn)實主義的作品。
選文圍繞寶玉挨打一事展開,從內容上看,可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主要描述寶玉挨打的起因。
這一部分主要包括三個環(huán)節(jié):一是由于寶玉不愿與“祿蠱”賈雨村扯淡,并為投井自殺的丫頭金釧兒“五內摧傷”、“垂頭喪氣”,因而被父親賈政搶白了一頓;二是由于寶玉與戲子蔣玉菡(琪官)平等交往,惹惱了忠順王爺,王爺派長府官向賈政告狀,激起了賈政對寶玉這一“無法無天”行為的怒火;三是賈政庶出的兒子、寶玉的異母弟弟賈環(huán),出于嫡庶間的矛盾和嫉恨,在賈政面前誣陷寶玉企圖強奸丫頭金釧兒,才使她賭氣投井自殺的,這無異于火上澆油,于是賈政下狠心要痛打寶玉這不肖子孫。
第二部分,主要描述寶玉挨打的經(jīng)過。
這一部分主要包括三個環(huán)節(jié):一是賈政下狠心要打死寶玉。先不準任何人向里面報信;再逼著小廝們狠打;又自己親自狠打;最后還說,為了不致“明日釀到他弒父弒君”,要勒死寶玉,“以絕將來之患”!二是
第三部分,主要寫寶玉挨打后,賈府上下來探望寶玉的情影。
這一部分重點寫了四個人物:一是襲人,她是寶玉的貼身丫頭,她精心照料寶玉,細心探察寶玉挨打的原因;二是薛寶釵,她先送上治傷的丸藥,然后安慰寶玉,在安慰中暗送愛情,并勸寶玉改悔;三是林黛玉,她見了寶玉只有哭泣,最后怕被鳳姐撞見,慌忙從后門逃走;四是賈寶玉,寫他傷痛中仍細心想到別人,且表示:“我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把握這篇長文的思想內容,首先要仔細分析文中所涉及的幾個主要人物形象。
一賈寶玉
寶玉是一個具有個性反叛性格的人物。他自幼受到祖母、母親和其他女親戚們的溺愛,憎惡循規(guī)蹈矩地學習,而喜歡和堂、表姐妹及女仆們廝混。在本文中,他討厭賈雨村這類拼命鉆營、貪贓枉法的“祿蠱”;他同情丫頭金釧兒的悲慘命運,因金釧兒的投井自殺而“五內摧傷”;他與地位低下的戲子蔣玉菡平等交往,互贈信物。這些都說明他不愿走勾心斗角、昏暗污濁的仕途經(jīng)濟道路,蔑視封建禮教,渴望自由、平等,具有個性解放的思想。
選文中,寶玉雖然被打得遍體鱗傷,但對自己選定的生活道路仍無悔改之意。當父親要打他時,他急于尋求保護傘,告知老太太,不過是權宜之計。逃過這頓打,他仍將我行我素。打他的過程中,他知道求饒沒有用,故“只是嗚嗚地哭”。而他從痛楚中醒來后的第一句話是:“不過為那些事,問他作什么!”他并沒有在毒打之下屈服,他對前來看他的黛玉說:“你放心,別說這樣話。我便是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這表明他對已經(jīng)選定的生活道路絕無改悔的堅定決心。另外,這句話實際上也是寶玉對黛玉的一次真正的心跡袒露,話中的“這些人”說的是蔣玉菡之流,指的卻是包括與林黛玉的兒女私情在內的叛逆情感,這話林黛玉也聽懂了,認可了。在這之前,林黛玉始終是那么別扭,又要探賈寶玉的口徑,又不讓他把話說明,賈寶玉一旦把真情表露出來,黛玉就覺得受了冒犯,大生其氣;但從此之后,黛玉便平靜下來,再也沒有鬧過別扭。這一點,體現(xiàn)了作家曹雪芹對中國倫理文化、中國歷史社會深刻的經(jīng)驗和解釋。
在整部小說中,寶玉得到他身邊的所有姑娘們的信任和友情,這并不是因為她們都將他看作情人,而是因為在男人中間惟有寶玉同情她們的境遇,理解她們的心事,盡管他舉止嬌憨,胸無大志,并且動不動就不高興,耍性子,她們都知道他決不是粗鄙冷酷之人。寶玉對所有的姑娘都公平無私,一樣關心,寶玉深知賈府宅院中男人們的所作所為,所以他有這樣一句有名的評論:男人們是泥做的骨肉,女兒們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充滿粗野的欲望,情感污濁;而女人(至少是在迷人的青春時光)卻楚楚動人,坦誠正直,雖然這一切都不一定靠得住??墒?,年長的婦女和絕大多數(shù)已婚的女人,在他看來卻又自私狡詐,與一般耽于肉欲的男人一樣粗俗不堪。所以,當面對一位姑娘時,寶玉心中就充滿了贊美和憐惜之情——贊美她們的天生麗質和敏慧聰穎,同時對這一切過早的消失又感到深深的憐惜。寶玉最終以“愚”和“癡”而出名,因為他與人在一起廝混或參與某事時往往心不在焉,神思恍惚,為此姑娘們甚至取笑他,其實這正是寶玉獨具的一種自我超越能力,許多姑娘也都有英雄氣質,且心地高尚,但她們都缺乏寶玉這一最重要的天賦——自我超越的能力。
二薛寶釵
寶玉挨打后,薛寶釵與林黛玉前來探視,這使二人的性格構成了對比。寶釵是一個有德行的溫順的姑娘,在一個崇尚儒學的社會里,她理所當然地承擔起一個理想的婦女的角色。她相信文人的職責在于通過仕途經(jīng)濟之路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在這個意義上,和寶玉一樣嘲笑八股文章和仕途經(jīng)濟的黛玉,的確少一些庸俗而為人喜愛。但黛玉對庸俗的嫌惡使她的自我中心主義更為嚴重,而寶釵接受儒學的道德則抑制了她自己詩人的情感。
在選文中,她比黛玉先來一步,“手里托著一丸藥走進來”,接著,她命襲人“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就好了。”可見其細致周到。問候了寶玉一句“這會子可好些”之后,她便切入正題:“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有今日。”又回到她先前勸寶玉讀書入仕的老路上??赡芤惨庾R到此時講這種話不合時宜,會增加寶玉的煩惱,便就此打住。話題轉入對寶玉的心疼上來:“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里也——”出于少女的嬌羞,“心疼”二字未能說出口,“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覺眼圈微紅,雙腮帶赤,低頭不語了。”這些讓寶玉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當寶釵問起寶玉挨打的原委時,襲人轉述了焙茗的話,說是因薛蟠“不知在外頭挑唆了誰來,在老爺跟前下的蛆”。寶玉連忙岔開話,怕寶釵多心。但寶釵并不領情,心中想“你既然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接著說:“據(jù)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這番心理描寫和話語使寶釵性格中綿里藏針、心存主見的一面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
寶釵、黛玉二人才氣相當,她們都幼年喪父,在親戚家中或多或少都是寄人籬下。盡管寶釵尚能在她母親那里尋求溫暖和安慰,但她是生活在一個很不和諧的家庭中,支配這個家的是她那個愚笨無能又任性無度、毫無責任感的哥哥。由于她的早熟和家庭中的復雜生活,她早早具備了耐心和謙卑,使她自己成為一個公認的道德的模范。她是一個勤于女紅的詩人和知識廣博的學者,一個在家中忍受著敵意而在外面遭到嫉妒的調解人和對人忠心的朋友。最后,她還是一個完美的妻子,屈從于老太君的意志去服侍一個要死不活的白癡,作出了巨大的犧牲。
寶釵與黛玉的競爭在四十五回時就結束了。其時寶釵持念著黛玉正在惡化的身體,向她表示了真誠的友情,黛玉感激地接受了這種友情。從這時起,她倆成了要好的朋友:二人同是長輩手中的無依無靠的典當品,都沒有絲毫力量去把握自己未來的婚姻。即便長輩們選擇寶釵作為寶玉的新娘,她們也絲毫沒有考慮到寶釵的幸福。盡管寶玉一度曾是個令人稱心如意的郎君,但是在婚事剛提起之時他卻是一個一時難以恢復健康的重病之人。甚至比起黛玉來,寶釵更是那個殘酷的掉包計的犧牲品。因為,倉促安排的婚禮在長輩們看來只不過是為恢復寶玉健康而配制的一劑藥方而已。薛姨媽不好拒絕這門親事,但她心中也為女兒感到深深的惋惜。寶釵自己,母親的話對她就是法律。“寶釵始則低頭不語,后來便自垂淚。”雖然說賈母、王夫人和鳳姐等人的陰謀太惡毒,黛玉最終也只能怨自己損害了健康并首先自己疏遠了和賈母等人的感情;而對寶釵所受的折磨和痛苦來說,惟一要負責任的則是長輩們極端的自私和殘忍。
一旦嫁給寶玉,寶釵就要全力以赴去改變她無法忍受的處境:使丈夫恢復健康,幫助他恢復正常人的感情??墒钱攲氂窕謴椭X之后,卻莫名其妙地冷淡她。她情愿放棄安樂、財富和地位,情愿棄絕夫婦之愛。她所要求寶玉的,是體貼和慈愛。她最終深感震驚的是,這個人一直有著最可愛的品質——同情,對苦難的過分的敏感,而現(xiàn)在對此卻無動于衷了。重新得到他的精神本質之后,寶玉已經(jīng)變成了石頭。寶玉認識到自己處于一個墮落的世界里,這個世界上有著說不盡的苦難,在這個世界里,一個充滿同情和愛的人總被懷疑或被宣判為白癡。寶玉已經(jīng)不再認同愛和同情是人類生活的基本事實,執(zhí)著于愛和同情實際上是堅持自欺欺人,只有將人類生活置于關于渴望和痛苦的宇宙論的體系中,明白自我拯救的意義才是最重要的,那就是交割了卻塵世的緣分,表現(xiàn)出一種遁世的冷漠。
三林黛玉
在本文中,她是在寶玉昏昏沉沉、半夢半醒之時出現(xiàn)的。待寶玉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黛玉時,“只見他兩個眼睛腫得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可見來的時間和在此房中哭的時間都不短。黛玉的傷心發(fā)自肺腑,“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厲害。”她對寶玉有千言萬語要講,卻不知從何說起,半天才說出她的第一句話:“你可都改了罷!”勸悔的話中卻飽含著勉強的語氣,這是基于對寶玉的摯愛而發(fā)出的一聲無可奈何、言不由衷的哀鳴,更反襯出黛玉對寶玉的知已之情,說明她對寶玉有著寶釵難以比擬的摯愛。就在這時,外面人說王熙鳳來了,黛玉因為自己哭腫的雙眼而決意躲開,便出了后院。
在整部小說中,黛玉無疑代表了作者所神往的一種美人類型:多愁善感。
人們一般覺得寶玉和黛玉是天生的一對,十分般配卻始終未能成其美好姻緣,太令人遺憾了。其實,早在失意于長輩之前,黛玉就已是怏怏不樂,心緒不寧了。甚至在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里,她與寶玉的每一次見面的結局往往不是誤會便是爭吵。對于黛玉來說,這些爭吵充滿悲苦,令人肝腸寸斷。因為她與寶玉二人盡管趣味相投,性情氣質卻截然相反。寶玉好動,富于同情心,最能自我超脫;而黛玉則以自我為中心,神經(jīng)過敏,最終招致自我毀滅。寶玉被她吸引并不僅僅是由于她的纖纖嬌弱之美,也不僅僅是由于她的詩人的細膩和敏感,還由于她那與他正好相反的特性——多疑多忌和自我糾纏。這與寶玉那種開朗活潑的性格完全兩樣,因此寶玉對黛玉的愛情始終帶有一種無盡的悲哀的色彩。即使他倆結成了姻緣,就“姻緣”這個詞所包含的浪漫含義來說,他們也是不可能幸福的。如果寶玉繼續(xù)愛她,那在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同情。在眾姐妹中,黛玉是公認的詩歌天才,然而她寫的東西無不帶有自憐自哀的情調。在她最著名的詩《葬花辭》里,她將自己比作是凋零的花兒,懷著一腔孤標自傲、多愁善感的自憐自愛之情,悲吟道:“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
寶釵一來到賈府,黛玉就立即感到不安。寶釵身上所佩金鎖的銘文與寶玉與生俱來的玉石所鐫的讖語恰成一對。而且,金鎖來歷幾乎同樣神秘:那是她在襁褓中時一個癩頭和尚送給她的。金鎖和玉石預示著一樁美滿姻緣。盡管黛玉明知在眾姐妹中寶玉獨獨愛她,但她仍然感到缺少一個象征她與寶玉未來結合的看得見摸得著的證物。因而,一方面,她對她的情敵變得咄咄逼人,不放過任何機會話里帶音地提及到戴有那個金鎖的幸運者。另一方面,對寶玉也變得苛刻起來。她用種種借口要求他表白對她的愛情,毀棄那所謂的金玉良緣。在她不斷地要求愛情信誓的熱望之中,孩子氣十足的寶玉才十幾歲就邁入了成年。然而任何口頭上的信誓都無法保證黛玉所需要的安全。于是,一個最合適的姑娘,在這種物質的證據(jù)前越發(fā)畏縮,甚至對寶玉最微不足道的情感流露也加以責備。結果,到頭來她能夠稱之為自己的信物的便是兩塊陳舊的手帕,這是寶玉送給她的,在手帕上她提了三首詩。臨終前她將手帕焚燒了——這種信物已被證明完全無用的了。
然而,黛玉雖然惶惶不安,感到絕望,她仍然對她的命運故意表示冷淡并為此感到十分驕傲。出身于有教養(yǎng)的家庭的中國女子是不應該對自己將來的婚姻表現(xiàn)出任 何興趣的,但絕大多數(shù)卻會向她們的心腹女仆吐露心事。像《西廂記》、《牡丹亭》中的女主人公那樣沖破禮教的束縛,大膽地去主動爭取自己的心上人是很少見的。但是,對黛玉來說,連“婚嫁”這個詞都成了禁忌。她不愿談論她的將來,甚至在她的侍女、她最好的朋友紫娟面前也不愿談起,雖然紫娟屢屢懇求她保重身體,叫她采取積極的步驟去實現(xiàn)她平生的愿望。黛玉十分明白她沒有一個強有力的支持者積極地為她考慮,但她寧可獨自忍受痛苦也不愿去討好巴結長輩們。如果說她確實是一個悲劇人物的話,那么她的悲劇就在于她的固執(zhí)和不講實際,在于她的違反常情的矛盾:一方面她真心希望和自己的意中人結婚;另一方面又惟恐為此而作的任何努力會招人耳目而損害自己的名譽。對她來說,承認自己在性和相愛問題上的脆弱就等于使自己羞愧得無地自容。結果她的脾氣更壞,說話更刻薄,行為舉止也更加唐突冒失。后來她疾病纏身,也沒有什么朋友,遂又復歸于自憐自愛,心想她真正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可憐的孤兒。
黛玉那種孤苦伶仃的感情糾葛以及她對將來婚事的擔心,在八十二回一場夢的描寫中得到淋漓盡致的揭示。這個夢發(fā)生之時,正值寶玉奉父命暫時回到家塾讀書,一個又一個悲劇的襲擊使大觀園變得慘淡凄涼。一天下午,襲人與寶釵家的一個婆子依次來與黛玉談天,襲人斷定自己將來要做寶玉的偏房,想到黛玉很可能是寶玉的夫人,自己將在她之下服侍伺候,心中未免感到不快。于是她就有意試探黛玉,告訴她諸如尤二妹和香菱這些不幸的二房夫人的悲慘故事。那個寶釵家來的婆子一面贊美黛玉,一面不無妒羨地取笑說她與寶玉真是理想的一對,致使當晚黛玉比之往日更為自己的前途憂心忡忡,于是做了這個夢:
當此黃昏人靜,千愁萬緒,堆上心來。想起:“自己身子不牢,年紀也大了,看寶玉的光景,心里雖沒別人,但是老太太舅母又不見有半點意思,深恨父母在時,何不早定了這頭婚姻。”又轉念一想道:“倘若父母在時,別處定了婚姻,怎能夠似寶玉這般人才心地?不如此時尚有可圖。”心內一上一下,輾轉纏綿,竟像轆轤一般,嘆了一回氣,吊了幾點淚,無情無緒,合衣倒下。
不知不覺,只見小丫頭走來說道:“外面雨村賈老爺請姑娘。”黛玉道:“我雖跟他讀過書,卻不比男學生,要見我做什么?況且他和舅舅往來,從未提起,我也不必見的。”因叫小丫頭回復:“身上有病,不能出來,與我請安道謝就是了。”小丫頭道:“只怕要與姑娘道喜,南京還有人來接。”
說著,又見鳳姐同邢夫人、王夫人、寶釵等都來笑道:“我們一來道喜,二來送行。”黛玉慌道:“你們說什么話?”鳳姐道:“你還裝什么呆?你難道不知道,林老爺升了湖北的糧道,娶了一個繼母,十分合心合意,如今想著你撂在這里,不成事體,因托了賈雨村作媒,將你許了你繼母的什么親戚,還說是續(xù)弦,所以著人到這里來接你回去。大約一到家中,就要過去的。都是你繼母作主。怕的是道上沒有照應,還叫你璉二哥哥送去。”說得黛玉一身冷汗。
黛玉又恍惚父親果在那里做官的樣子。心上干急,硬說道:“沒有的事,都是鳳姐混鬧!”只見邢夫人向王夫人使個眼色兒:“他還不信呢,咱們走罷。”黛玉含著淚道:“二位舅母坐坐去。”眾人不言語,都冷笑而去。
黛玉此時心中干急,又說不出來,哽哽咽咽,恍惚又是和賈母在一處的似的,心中想到:“此事惟有求老太太,或還有救。”于是兩腿跪下去,抱著賈母的腿說道:“老太太救我!我南邊是死也不去的。況且有了繼母,又不是我的親娘,我是情愿跟著老太太一塊兒的。”但見賈母呆著臉兒笑道:“這個不干我的事。”黛玉哭道:“老太太,這是什么事呢!”老太太道:“續(xù)弦也好,倒多得一副妝奩。”黛玉哭道:“我在老太太跟前,決不使這里分外的閑錢,只求老太太救我!”賈母道:“不中用了。做了女子,總是要出嫁的。你孩子家,不知道。在此地終非了局。”黛玉道:“我在這里,情愿自己做個奴婢過活,自做自吃,也是愿意。只求老太太作主!”見賈母總不言語,黛玉又抱著賈母哭道:“老太太!你向來最慈悲的,又最疼我的,到緊急的時候兒,怎么全不管?你別說我是你的外孫女兒,是隔了一層了;我的娘是你的親生女兒,看我娘分上,也該庇護些!”說著,撞在懷里痛哭。聽見賈母道:“鴛鴦,你來送姑娘出去歇歇,我倒被她鬧乏了。”
黛玉情知不是路了,求去無用,不如尋個自盡,站起來,往外就走,深痛自己沒有親娘,便是外祖母與舅母姊妹們,平時何等待的好,可見都是假的。又一想:“今日怎么獨不見寶玉?或見他一面,他還有法兒。”便見寶玉站在面前,笑嘻嘻的道:“妹妹大喜呀!”黛玉一聽這話,越發(fā)急了,也顧不得什么了,把寶玉緊緊拉住,說:“好!寶玉,我今日才知道你是無情無義的人了!”寶玉道:“我怎么無情無義?你既有了人家兒,咱們各自干各自的了。”黛玉越聽越氣,越?jīng)]了主意,只得拉著寶玉哭道:“好哥哥!你叫我跟了誰去?”寶玉道:“你要不去,就在這里住著。你原是許了我的,所以你才到我們這里來。我待你怎樣的?你也想想。”
黛玉恍惚又像曾許過寶玉的,心內又轉悲作喜,問寶玉道:“我是死活打定主意的了,你到底叫我去不去?”寶玉道:“我說叫你住下。你不信我的話,你就瞧瞧我的心!”說著,就拿出一把小刀子往胸口上劃,只見鮮血直流。黛玉嚇得魂飛魄散,忙用手握著寶玉的心窩,哭道:“你怎么做出這個事來?你先來殺了我罷!”寶玉道:“不怕!我拿我的心給你瞧。”還把手在劃開的地方亂抓。黛玉又顫又哭,又怕人撞破,抱住寶玉痛哭。寶玉道:“不好了!我的心沒有了,活不得了!”說著,眼睛往上一翻,“咕咚”就倒了。
黛玉拼命放聲大哭。只聽見紫娟叫道:“姑娘,姑娘!怎么魘住了?快醒醒兒,脫了衣服睡罷。”
黛玉一翻身,卻原來是一場惡夢,喉間猶是哽咽,心上還是亂跳,枕頭上已經(jīng)濕透,肩背身心,但覺冰冷。
夢中所見到的黛玉,失去了社交的風度和魅力,失去了吟詩作賦的才能和敏銳犀利的機智。她傷心欲絕,得不到任何幫助,連那些對她來說意味著依傍的人也都袖手旁觀。自從母親去世,她住進榮國府以后,她便很少看到父親。幾年之后,父親又死了。作為一個寄身于親戚中間的人,她一定會想到如果她的父親仍然活著而且與寶玉的父親一樣身居要職的話,她也就會重新獲得往日的自豪和安全感。這個夢生動而形象地表現(xiàn)了這個愿望。但出于對女性心理的準確了解,作者又讓黛玉無意識地將她父親的富有與一個繼母的毫不寬容的敵意等同起來,想見繼母用最冷酷無情的方式專橫地安排她的未來。她轉向平日對她十分慈愛的女保護者們,隨著夢境一剎那間的領悟,她揭露了她們真實冷漠的面目。后來賈母、王夫人、鳳姐都反對她做寶玉的妻子,她的直覺得到了證實。
然后她又轉向寶玉求助,這一次她把他逼得自殺:如果她能看到他的心,她肯定就會滿意了。可是寶玉去摸他的心時,心卻不見了。這個夢境的最后轉折十分含蓄,意味深長。雖然寶玉有著滿腔同情,不斷地申明自己的愛情,但在黛玉身上,他是否能發(fā)現(xiàn)他在晴雯身上所發(fā)現(xiàn)的那種異性的吸引力呢?要不付出他生命的代價,寶玉是否能滿足需要得到證據(jù)的要求呢?寶玉發(fā)現(xiàn)心沒有了便立即倒地而死,但假如寶玉剝出了自己的心并將它放到黛玉手中他是否還活得下去呢?是什么不可抗拒的沖動導致她夢見這種駭人聽聞的景象呢?
這個夢成了她通往死亡的道路上又一個界碑——這天晚上她吐痰時連血也吐了出來。天亮時她叫紫娟去換了一個痰盆兒:
紫娟答應著,忙出來換了一個痰盆兒,將手里的這個盆兒放在桌上,開了套間門出來,仍舊帶上門,放下撒花軟簾,出來叫醒雪雁。開了屋門去倒那盆兒時,只見滿盆子痰,痰中有些血星,唬了紫娟一跳,不覺失聲道:“噯喲!這還了得!”黛玉里面接著問:“是什么?”紫娟自知失言,連忙改說道:“手里一滑,幾乎撂了痰盆子。”黛玉道:“不是盆子里的痰有了什么?”紫娟道:“沒有什么。”說著這句話時,心中一酸,那眼淚直流下來,聲兒早已岔了。
黛玉因為喉間有些甜腥,早自疑惑;方才聽見紫娟在外面詫異,這會子又聽見紫娟說話聲音帶著悲慘的光景,心中覺了八九分,便叫紫娟:“進來罷,外頭看冷著。”紫娟答應了一聲,這一聲更比頭里凄慘,竟是鼻中酸楚之音。黛玉聽了,冷了半截??醋暇觊_門進來時,尚拿絹子拭眼。黛玉道:“大清早起,好好的為什么哭?”紫娟勉強笑道:“誰哭來?這早起來,眼睛里有些不舒服。姑娘今夜大概比往常醒的時候更早罷?我聽見咳嗽了半夜。”黛玉道:“可不是?越要睡,越睡不著。”紫娟道:“姑娘身上不大好,依我說,還得自己開解著些。身子是根本,俗話說的:‘留得青山在,依舊有柴燒’。況這里自老太太、太太起,那個不疼姑娘?”只這一句話,又勾起黛玉的夢來,覺得心里一撞,眼中一黑,神色俱變。紫娟連忙端著痰盆,雪雁捶著脊梁,半日才吐出一口痰來,痰中一縷紫血,簌簌亂跳。紫娟,雪雁臉都嚇黃了。兩個旁邊守著,黛玉便昏昏躺下。
黛玉在小說中充當?shù)氖且粋€頑梗固執(zhí)、凄楚悲哀的角色。她本來應以眼淚還債,但她的眼淚實際上帶有自我憐憫的意味,而并非出自感激。這種自我中心意識,無論被描寫得多么富于詩意,多么生動,但這種病態(tài)感情最終還是害及了她的身體。
在九十六回到九十七回中,黛玉無意中從傻大姐那里聽到寶玉將成親的消息。她想回到瀟湘館去,無奈“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只腳卻像踩著棉花一般,早已軟了。”迷迷糊糊地空走了一會兒,她決定到賈母這邊來去最后看一看寶玉。而寶玉呢,這時還處于癡呆狀態(tài),只是看著黛玉傻笑:
忽然聽道黛玉說道:“寶玉,你為什么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妹妹病了?”襲人紫娟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人卻又不答應,仍舊傻笑起來。襲人見了這樣,知道黛玉此時心中迷惑,和寶玉一樣。因悄和紫鵑說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紋妹妹同著你攙回姑娘,歇歇去吧。”因回頭向秋紋道:“你和紫鵑姐姐送林姑娘去罷。你可別混說話。”
秋紋笑著,也不答話,便來同著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瞅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紫鵑秋紋后面趕忙跟著走。
黛玉出了賈母院門,只管一直走去,紫鵑連忙攙住,叫道:“姑娘,往這么來。”黛玉仍是笑著,隨了往瀟湘館來。離門口不遠,紫鵑道:“阿彌陀佛!可到家了。!”只這一句話沒說完,只見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聲,一口血吐出來。
襲人根據(jù)常人的理解力,完全估計錯了黛玉的情況。對于將近死亡的黛玉來說,她的迷癡實際上是混沌中片刻的清醒,在寶玉將要成親的消息的極大打擊下,她暫時超脫了自己的苦難,聽從于自己的失敗。她話帶禪機,具有雙重的意味“我這就是回去的時候兒了!”她之所以能暫時做到用譏諷的自嘲代替習慣性的自憐自愛只是全憑著一股驚人的意志力。在這樣極度緊張的重壓之下,她的身體垮掉了——她吐了血并且差點昏了過去,此后便一病不起,再難恢復。她臨終前說到:“寶玉,寶玉,你好……”,表現(xiàn)出決不寬宥的態(tài)度,盡管她的情人與她一樣孤立無援,是這個世界上最不值得她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