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秋,我在淄博參加第六屆民間讀書會后,東道主安排與會人員參觀蒲松齡故居和王漁洋紀(jì)念館。當(dāng)時(shí)沒有想到如何去參觀,而是突然回想起他們之間的一樁文化公案,曾有過一些有關(guān)《聊齋志異》的糾纏。但近年記憶力急劇衰退,反復(fù)回憶就是想不起完整的始末來,于是不得已記在一張紙條上,記下此事,準(zhǔn)備回家后查書,并將其夾在一本贈書里?;丶液?,由于雜事猬集,把此事忘得一干二凈。最近,偶翻此贈書,見去年夾條,始悟此事。于是翻一些有可能記有此事的書籍,費(fèi)力而無得,又檢查我早年所記史料索引卡片,果得其事,還不止一書,因成小文以備忘。 蒲松齡生于明崇禎十三年(1640年)。卒于清康熙五十四年(1716年),享年77歲,字留仙,號柳泉居士,山東淄博人(今淄博市),是一位一生賣文食貧的寒士,著有《聊齋志異》。王士禎生于明崇禎七年(1634年),卒于清康熙五十年(1711年),享年78歲。字貽上,號阮亭,別號漁洋山人。山東新城人(今桓臺縣),是一位位致通顯,名滿天下的大人物。兩人生在同一時(shí)代,又是相距不遠(yuǎn)的小同鄉(xiāng)。但彼此一生遭際懸殊,似乎不可能發(fā)生什么聯(lián)系,但卻因《聊齋志異》一書,流傳出一段文壇故事。為了弄清此事的來龍去脈,我查閱了若干種可能記載此事的書,一無所得,又經(jīng)過半日的翻檢,才在積存的卡片中找到歷經(jīng)清嘉、道、咸、同四朝的陸以湉所著的《冷廬雜識》卷六《聊齋志異》條即記有此事稱: “蒲氏松齡《聊齋志異》,流播海內(nèi),幾于家有其書。相傳漁洋山人愛重此書,欲以五百金購之,不能得,此說不足信。蒲氏書固雅令,然其描繪狐鬼,多屬寓言,荒幻浮華,奚裨后學(xué)?視漁洋所著《香祖筆記》、《居易錄》等書,足以扶翼風(fēng)雅,增益見聞?wù)?,體裁迥殊。而謂漁洋乃欲假以傳耶?” 陸氏之論蒲書,有褒有貶,而以貶為主,其主旨似在于為漁洋澄清欲奪蒲書為己著的傳聞。對于漁洋收購蒲書一事,則語焉不詳,而徑言“此說不可信”,似嫌武斷。又得倪鴻《桐陰清話》一書,其卷一記蒲、王之事較詳,卡片上摘錄如此云: “國朝小說家談狐說鬼之書,以淄川蒲留仙松齡《聊齋志異》為第一。聞其書初成,就正于王漁洋。王欲以百千市其稿,蒲堅(jiān)不與,因加評騭而還之,并書后一絕云:‘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料應(yīng)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shí)’,余謂得狐為妻,得鬼為友,亦事之韻者。” 倪氏之說,較陸為進(jìn)。既寫蒲之高潔,又寫王之瀟灑。蒲不屈節(jié),王不倚勢,誠為難得。以視今之著書者,雜湊成章,遍求名公大款,以求問世而謀名利者比比,其豪強(qiáng)則略施余瀝,竟昂然居作者之首,或多為即有,思之不免喟然一嘆! 其記此事最完備者則為清末鄒弢《三借廬筆談》。摘其卷六《蒲柳仙》條云: “蒲留仙先生《聊齋志異》用筆精簡,寓意處全無跡象,蓋脫胎于諸子,非僅抗手于左史、龍門也。相傳先生居鄉(xiāng)里,落拓?zé)o偶,性尤怪僻,為村中童子師,食貧自給,不求于人。作此書時(shí),每臨晨攜一大瓷罌,中貯苦茗,具淡巴菰一包,置行人大道旁,下陳蘆櫬坐于上,煙茗置身畔,見行道者過,必強(qiáng)執(zhí)與語,搜奇說異,隨人所知??蕜t飲以茗,或奉以煙,必令暢談乃已。偶聞一事,歸而粉飾之,如是二十余寒暑,此書方告蕆,故筆法超絕。王阮亭聞其名,特訪之,避不見,三訪皆然。先生嘗曰:‘此人雖風(fēng)雅,終有貴家氣,田夫不慣作緣也。’其高致如此。既而漁洋欲以三千金售其稿,代刊之,執(zhí)不可。又托人數(shù)請,先生鑒其誠,令急足持稿往。阮亭一夜讀竟,略加數(shù)評,使者仍持歸,時(shí)人服先生之高品為落落難合云。” 鄒氏所論蒲氏之著述情狀較詳,令人深感著書之不易,而記蒲、王之交往,尤見高雅。蒲氏身居困窘,三避顯宦見訪,不為富貴所淫,實(shí)為難得;王氏身居高位,能折節(jié)下士,三訪寒士,三拒而不慍。收書未成,猶予品題游揚(yáng),一夜讀竟歸還,以避錄副之嫌,漁洋之胸襟寬宏,亦極為難得。蒲、王之交淡如水,足令后世阿諛奉迎、妒賢忌能者流愧恧! 類此三條記事為早年讀書所記,至今已模糊雜亂,無怪清人周亮工有“老人讀書,只存影子”之嘆。幸早年得援庵師教誨,言讀書必當(dāng)作好札記。今因有記錄備考,方知當(dāng)年記錄之必要。奉勸后學(xué),毋恃少年聰慧得意,莫待老年失憶傷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