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本文就有關《三國演義》思想內(nèi)涵的三個重要問題進行辨析,明確指出:(1)謀略固然是《演義》極具光彩的重要特色,但《演義》的主要精髓,應該是“向往國家統(tǒng)一,歌頌‘忠義’英雄”的主題。(2)“桃園結(jié)義”的核心價值,不是“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哥們義氣;而是“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奮斗目標,應予基本肯定。(3)忠貞是諸葛亮的重要品格,但這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愚忠”,而是以帝王師的身份,忠于自己的理想和事業(yè),自有其積極意義。

  關鍵詞:向往國家統(tǒng)一;歌頌“忠義”英雄;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帝王師

  作者簡介:沈伯俊,男,1946年生,漢族,安徽廬江人,四川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中國古代小說。

 

  長期以來,古典文學名著《三國演義》以其博大精深的思想內(nèi)涵,雄奇瑰麗的藝術成就,一直吸引著海內(nèi)外億萬讀者的閱讀和研究興趣,眾說紛紜,長盛不衰。

  這里拈出人們議論最多,爭論也較大的三個重要問題,略加辨析,謹供學界同行和廣大讀者參考。

一、《三國演義》的主要精髓是謀略嗎?

  《三國演義》是一部中國封建社會百科全書式的作品,具有極其博大而深厚的思想意蘊和文化內(nèi)涵,猶如一個巨大的多棱鏡,閃射著多方面的思想光彩,給不同時代、不同階層的人們以歷史的教益和人生的啟示。

  許多人認為,《三國演義》的主要精髓是謀略。我認為,這種看法是不全面的。

  誠然,《三國演義》給人印象最深的一個方面,就是擅長戰(zhàn)爭描寫。全書以黃巾起義開端,以西晉滅吳收尾,反映了從漢末失政到三分歸晉這一百年間的全部戰(zhàn)爭生活,描寫了這一時期的所有重要戰(zhàn)役和許多著名戰(zhàn)斗,大大小小,數(shù)以百計。接連不斷的戰(zhàn)爭描寫,構(gòu)成了小說的主要內(nèi)容,占了全書的大部分篇幅。而在戰(zhàn)爭描寫中,作者信奉“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的軍事規(guī)律,崇尚“斗智優(yōu)于斗力”的思想,總是把注意力放在對制勝之道的尋繹上。因此,雖寫戰(zhàn)爭,卻不見滿篇打斗;相反,書中隨處可見智慧的碰撞、謀略的較量,而戰(zhàn)場廝殺則往往只用粗筆勾勒??梢哉f,千變?nèi)f化的謀略確實是全書精華的重要部分。

  然而,謀略并非《三國演義》的主要精髓,更非書中精華的全部。

  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思想體系中,“道”是最高層次的東西。“道”有多義,首先是指自然和社會的根本規(guī)律,通常指正義的事業(yè),所謂“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是也。因此,它也是處事為人的基本原則。謀略則屬于“術”,是第二層次的東西,是為“道”服務的,必須受“道”的指導和制約。作為一位杰出的進步作家,羅貫中認為,符合正義原則,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民生安定的謀略才是值得肯定和贊美的,而不義之徒害國殘民的謀略只能叫做陰謀詭計。因此,只有代表作者理想的諸葛亮才被塑造為妙計無窮的謀略大師、中華民族智慧的化身。曹操的謀略可謂高矣,但羅貫中對他卻并不喜愛,而是有褒有貶:對曹操有利于國家統(tǒng)一、社會進步的謀略,羅貫中予以肯定性的描寫;而對他損人利己、背信棄義的各種伎倆,則毫不留情地予以抨擊。綜觀全書,羅貫中從未放棄道義的旗幟,從未不加分析地肯定一切謀略;對于那些野心家、陰謀家的各種陰謀權術,他總是加以揭露和批判;對于那些愚而自用者耍的小聰明,他往往加以嘲笑??梢哉f,《三國演義》寫謀略,具有鮮明的道德傾向,而以民本思想為準繩。后人如何看待和借鑒《三國演義》寫到的謀略,則取決于自己的政治立場、道德原則和人生態(tài)度。如果有人讀過《三國演義》卻喜歡搞小動作,那是他自己心術不正,與羅貫中無關;恰恰相反,那正是羅貫中反對和批判的。有人談什么“厚黑學”,也硬往《三國演義》上扯,更是毫無道理的。

  那么,《三國演義》的主要精髓是什么呢?我認為,《三國演義》豐厚的思想內(nèi)涵,主要表現(xiàn)在四個方面。

  1.對國家統(tǒng)一的向往。

  我們中華民族有著極其偉大的聚合力,維護國家的的統(tǒng)一與安定,是我們民族一貫的政治目標,是一個牢不可破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周代以來三千多年間,由于種種原因,我們民族曾經(jīng)屢次被“分”開,飽受分裂戰(zhàn)亂之苦。但是,每遭受一次分裂,人民總是以驚人的毅力和巨大的犧牲,清除了分裂的禍患,醫(yī)治了戰(zhàn)爭的創(chuàng)傷,促成重新統(tǒng)一的實現(xiàn)。在那“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的漢末大動亂時期,以及羅貫中生活了大半輩子的元代末年,廣大人民對國家安定統(tǒng)一的向往更是特別強烈。羅貫中敏銳地把握了時代的脈搏,通過對漢末三國時期歷史的藝術再現(xiàn),鮮明地表達了廣大人民追求國家統(tǒng)一的強烈愿望。這是《三國演義》的政治理想,也是其人民性的突出表現(xiàn)。

  2.對政治和政治家的選擇。

  人們常常談到《三國演義》“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有人還把這稱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事實上,“尊劉貶曹”的思想傾向,早在宋代就已成為有關三國的各種文藝作品的基調(diào),羅貫中只是順應廣大民眾的意愿,繼承了這種傾向。羅貫中之所以“尊劉”,并非簡單地因為劉備姓劉(劉表、劉璋也是漢室宗親,而且家世比劉備顯赫得多,卻每每遭到貶抑和嘲笑;漢桓帝、漢靈帝這兩個姓劉的皇帝,更是作者鞭撻的對象),而是由于劉備集團一開始就提出“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口號,為恢復漢家的一統(tǒng)天下而不屈奮斗,不懈努力,被宋元以來具有民族思想的廣大群眾所追慕;另一方面,這個集團的領袖劉備的“仁”、軍師諸葛亮的“智”、大將關羽等人的“義”,也都符合羅貫中的道德觀。這兩方面的原因,使得羅貫中把劉備集團理想化而予以熱情歌頌。另一方面,羅貫中之所以“貶曹”,是因為曹操作為“奸雄”的典型,不僅不忠于劉氏王朝,而且常常屠戮百姓,摧殘人才,作品對其惡德劣行的描寫大多于史有據(jù),并非有意“歪曲”;而對曹操統(tǒng)一北方的巨大功績,對他在討董卓、擒呂布、掃袁術、滅袁紹、擊烏桓等重大戰(zhàn)役中所表現(xiàn)的非凡膽略和智謀,羅貫中都作了肯定性的描寫,并沒有隨意貶低。由此可見,“尊劉貶曹”主要反映了廣大民眾按照“撫我則后,虐我則仇”的標準對封建政治和封建政治家的選擇,具有歷史的合理性;對此不應作片面的理解,更不應簡單地一概斥之為“封建正統(tǒng)思想”。

  3.對歷史經(jīng)驗的總結(jié)。

  《三國演義》以很大篇幅描寫了漢末三國變幻莫測的政治、軍事、外交斗爭,總結(jié)了各個集團成敗興衰的歷史經(jīng)驗,突出強調(diào)了爭取人心、延攬人才、重視謀略這三大要素的極端重要性。董卓集團敗壞朝綱,殘害百姓,荒淫腐朽,導致天下大亂,完全是一伙狐群狗黨,混世魔王,作品便不遺余力地予以鞭撻。袁術狂妄自大,輕薄無能,既不注意延攬人才,又無明確的戰(zhàn)略目標,更不顧百姓死活,卻急于過皇帝癮,大失人心,作品也予以嚴厲批判。袁紹雖然頗有雄心,其集團一度聲勢赫赫,實力雄厚,但由于袁紹胸無偉略,見事遲緩,坐失戰(zhàn)機;不辨賢愚,用人不當,以致關鍵時刻內(nèi)訌不已;心胸狹隘,文過飾非,甚至害賢掩過,終于只能成為曹操的手下敗將,無可挽回地走向滅亡。相比之下,劉備、曹操、孫權三大集團在這三方面各有所長:劉備歷經(jīng)磨難,卻始終堅持“舉大事必以人為本”的信念,深得民心;求賢若渴,“三顧茅廬”堪稱千秋佳話;傾心信任諸葛亮,既有正確的戰(zhàn)略方針,又有靈活多變的謀略戰(zhàn)術。曹操雖然心術不正,卻也十分注意爭取人心,延攬人才,手下猛將如云,謀臣如雨;在戰(zhàn)略戰(zhàn)術上,他也高出同時諸雄。孫權手下也是人才濟濟,周瑜、魯肅、呂蒙、陸遜四任統(tǒng)帥均為一時之杰,而且有著明確的戰(zhàn)略目標。因此,在眾多政治軍事集團中,劉、曹、孫三大集團得以脫穎而出,形成三分鼎立的局面。

  4.對理想道德的追求。

  在藝術地再現(xiàn)漢末三國的歷史,描繪形形色色的人物的時候,羅貫中不僅表現(xiàn)了對國家統(tǒng)一、清平政治的強烈向往,而且表現(xiàn)了對理想道德的不懈追求。在這里,他打起了“忠義”的旗號,把它作為臧否人物、評判是非的主要道德標準。通觀全書,有許多謳歌理想道德的動人故事。為了忠于“桃園之義”,關羽不為曹操的優(yōu)禮相待所動,毅然掛印封金,千里跋涉,尋訪兄長;為了維護兄弟情義,劉備不顧一切地要為關羽報仇,甚至寧可拋棄萬里江山;為了報答劉備的知遇之恩、托孤之重,諸葛亮殫精竭慮,南征北伐,不屈不撓,死而后已……當然,對“忠義”這一概念要作具體分析。作為封建時代具有一定進步傾向的文人,羅貫中的“忠義”觀不可能越出封建思想的藩籬,但也確實融合了人民群眾的觀念和感情。他的所謂“忠”,常常指一心不貳地為封建王朝奔走效勞,甚至只是為某一集團的領袖賣命捐軀;但也常常指對國家、民族的忠貞不二,對理想、事業(yè)的矢志如一,鞠躬盡瘁。他的所謂“義”,用在政治原則上,有時是封建綱常的代名詞,有時又是堅持真理、鞭撻邪惡的同義語;用在人際關系上,往往以個人恩怨為轉(zhuǎn)移,但也常常指對平等互助、患難相依的真誠追求……這種犬牙交錯的狀況,使得《三國演義》的“忠義”呈現(xiàn)出復雜的面貌;但就主導方面而言,它反映了中華民族傳統(tǒng)的價值觀、道德觀中積極的一面,值得后人批判地吸收。

  《三國演義》的思想內(nèi)容如此豐厚,那么,它的主題是什么呢?我認為,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向往國家統(tǒng)一,歌頌“忠義”英雄[1]。

  就這樣,向往國家統(tǒng)一的政治理想,構(gòu)成了《三國演義》的經(jīng)線;歌頌“忠義”英雄的道德標準,構(gòu)成了《三國演義》的緯線。二者縱橫交錯,形成《三國演義》思想內(nèi)容的坐標軸。羅貫中依靠這兩大坐標軸,把歷史評價與道德評判有機地融合在一起,使作品達到了難能可貴的高度和深度。

二、“桃園結(jié)義”的核心價值是什么?

  《三國演義》第1回寫到漢靈帝中平元年(184)黃巾起義爆發(fā)時,劉備先后結(jié)識了張飛、關羽兩位豪杰,三人情投意合,認識次日便舉行了膾炙人口的“桃園結(jié)義”。

  應該指出,這個情節(jié)是虛構(gòu)的?!度龂?#183;蜀書·關羽傳》寫道:“先主于鄉(xiāng)里合徒眾,而羽與張飛為之御侮。先主為平原相,以羽、飛為別部司馬,分統(tǒng)部曲。先主與二人寢則同床,恩若兄弟。”同書《張飛傳》也寫道:“少與關羽俱事先主。羽年長數(shù)歲,飛兄事之。”這兩條記載,只是說張飛把關羽當作哥哥看待,二人忠心耿耿追隨劉備,而劉備對他們也十分親近,“恩若兄弟”;但并沒有說三人正式結(jié)拜為兄弟。宋元以來,通俗文藝對“恩若兄弟”一語加以增飾渲染,逐漸形成“桃園結(jié)義”故事。元代的《三國志平話》中有《桃園結(jié)義》一節(jié),元雜劇也有無名氏撰的《劉關張?zhí)覉@三結(jié)義》。正是在此基礎上,羅貫中在《演義》中設計了“桃園結(jié)義”這一情節(jié)。由于它是“恩若兄弟”這個史實的合理延伸與發(fā)揮,符合人物的性格邏輯,也符合讀者的接受心理,因而得到廣大群眾的認可,幾百年來,影響極大,婦孺皆知。

  說到“桃園結(jié)義”,人們最容易聯(lián)想到的是誓詞中“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兩句,以為這就是劉關張結(jié)義的核心價值。其實,這只是一種表面化的認識,并未抓住問題的實質(zhì)。這兩句誓詞,僅僅表示了忠于兄弟情誼的決心,卻并未涉及結(jié)義的宗旨和奮斗目標?!姓l會把“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當作結(jié)義的目標呢?因此,它決非劉關張結(jié)義的價值追求。

  那么,“桃園結(jié)義”的價值追求究竟是什么?我認為,《三國演義》已經(jīng)寫得很清楚,就是誓詞中的四句話:“同心協(xié)力,救困扶危;上報國家,下安黎庶”。其中的核心價值則是后面八個字:“上報國家,下安黎庶”。正是這八個字,使得劉關張的結(jié)義具有了崇高的政治目標,使他們不僅與董卓集團那樣害國害民的狐群狗黨有著天淵之別,與袁術集團那樣趁著亂世占山為王卻不顧百姓死活的軍閥判若云泥,也與形形色色以利相交的狹隘小集團不可同日而語。因此,“上報國家,下安黎庶”成為劉關張高高舉起的一面正義旗幟,成為劉蜀集團得人心的根本原因。羅貫中將這八個字寫入劉關張結(jié)義的誓詞,使《三國演義》中的“桃園結(jié)義”超越了一般通俗文藝,達到了新的精神境界。

  由于《三國演義》的巨大影響,后世模仿“桃園結(jié)義”者甚多。滿族領袖仿效“桃園結(jié)義”,與蒙古諸汗約為兄弟,自認為是劉備,而以蒙古為關羽,從而增強了自己的實力。農(nóng)民起義、民間結(jié)社、幫會組織也往往仿效結(jié)義的形式,宣稱“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一些人以某些幫會組織乃至黑社會也有這類言詞為口實,指責《三國演義》影響不好,這是一種脫離作品實際、缺乏歷史觀念的皮相之見。結(jié)義只是一種形式,關鍵在于結(jié)義的目的是什么。“桃園結(jié)義”的目標是“上報國家,下安黎庶”,農(nóng)民起義軍也采用結(jié)義方式,為的是反抗封建統(tǒng)治,與黑社會豈能混為一談?如果有人要拜把子干壞事,這就已經(jīng)與“桃園結(jié)義”的目標背道而馳了,與《三國演義》有什么關系呢?即使是現(xiàn)代社會,同為社會團體、政黨,也因其奮斗目標不同而有進步與反動之分,豈可一概而論?

  可以說,對“桃園結(jié)義”的宗旨和核心價值的誤解乃至歪曲已非一日,這至少是沒有認真讀書所致。但愿我的解說能幫助讀者重視羅貫中寫得明明白白的這八個字:“上報國家,下安黎庶”。

  歷史早已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今時代,人際關系應以法治為基礎,產(chǎn)生于小農(nóng)經(jīng)濟時代的“結(jié)拜”方式已經(jīng)不再適用了。不過,一個人,一個群體,如果能夠牢記并且真正實踐“上報國家,下安黎庶”的人生目標,仍然是值得尊敬的。

三、諸葛亮是“愚忠”嗎?

  在《三國演義》塑造的眾多人物形象中,諸葛亮無疑是塑造得最為成功,影響最為深遠的一個??梢哉f,他是全書的真正主角,是維系全書的靈魂。在他的諸多優(yōu)秀品格中,最突出的有兩點:一是智慧,二是忠貞。

  多年來,一些人談到諸葛亮的“忠”時,每每貶之為“愚忠”。我認為,這又是一種片面之見。

  什么是“愚忠”?就是對國君個人盲目的、毫無原則、毫無主見、逆來順受,因而是愚昧的“忠”。不管國君善惡如何,行事是非怎樣,一律俯首帖耳,唯唯諾諾,亦步亦趨,不敢有任何懷疑,更不敢有任何違忤;即使國君荒淫殘暴,濫殺無辜,也不敢諫阻指斥;哪怕毫無道理地殺到自己頭上,也只知說什么“天子圣明,罪臣當誅”的昏話;甚至國君腐朽亡國,仍一味追隨,以死效忠。在漫長的封建專制社會里,最高統(tǒng)治者為了一己私利,總是不斷地集中權力,不愿受到任何制約;同時又總是要求臣民對自己無條件地效忠,鼓勵愚忠。特別是專制主義惡性膨脹的明清兩代,統(tǒng)治者更是以各種手段灌輸愚忠意識,以至愚忠成為一般臣民普遍的道德信條,嚴重地閹割了民族精神,阻礙了社會進步。因此,現(xiàn)代人反對愚忠,批判愚忠,是完全應該的。

  然而,任何問題都必須具體分析。盡管封建時代國君通常是國家的象征和代表,盡管封建統(tǒng)治者竭力提倡愚忠,但千百年來,總有許許多多的志士仁人,信奉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民本思想,把對國家、民族的忠誠與對國君個人的盲從加以區(qū)分,在不同程度上擺脫愚忠的桎梏:或?qū)膼旱铝有杏枰耘u抵制,直言極諫;或勇于為民請命,不顧自身安危得失。即使在君權最霸道的明清兩代,也有一些思想解放者,敢于貶斥和蔑視君權;甚至像黃宗羲那樣,從根本上批判和否定君權。

  那么,《三國演義》中的諸葛亮,是怎樣處理與其君主劉備、劉禪父子的關系呢?認真閱讀作品就可以看到:諸葛亮確實忠于劉蜀集團;但這不是不分青紅皂白的“愚忠”,而是以帝王師的身份,忠于自己的理想和事業(yè),自有其積極意義。

  在《三國演義》中,羅貫中把諸葛亮寫成一開始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權在握,指揮一切的統(tǒng)帥,竭力突出他在劉蜀集團中的關鍵地位和作用。他既是劉備的主要輔佐,又是劉備的精神導師:“玄德待孔明如師,食則同桌,寢則同榻,終日共論天下之事。”(第38回)“玄德自得孔明,以師禮待之。”(第39回)火燒博望后,他在劉蜀集團的指揮權牢不可破,從未受到過質(zhì)疑。每遇大事,劉備總是對他言聽計從,文武眾官也總是心悅誠服地執(zhí)行他的命令。赤壁大戰(zhàn)期間,他出使東吳達數(shù)月之久,劉備方面積極備戰(zhàn),一切準備就緒后,仍然要等待他趕回去指揮調(diào)度:

  且說劉玄德在夏口專候孔明回來……須臾船到,孔明、子龍登岸,玄德大喜。問候畢,孔明曰:“且無暇告訴別事。前者所約軍馬戰(zhàn)船,皆已辦否?”玄德曰:“收拾久矣,只候軍師調(diào)用。”孔明便與玄德、劉琦升帳坐定……(第49回)

  諸葛亮的命令,誰也不能違抗。就連身份特殊的頭號大將關羽,由于違背軍令私放曹操,諸葛亮也要下令將他斬首;只是由于劉備出面說情,希望容許關羽將功贖罪,“孔明方才饒了”(第50回~51回)。這些描寫,大大超越了歷史記載,使諸葛亮始終處于劉蜀集團的核心。劉備得到諸葛亮之前屢遭挫折,而得到諸葛亮輔佐之后則節(jié)節(jié)勝利,兩相對照,讀者不由得深深感到:劉蜀集團的成敗安危,不是系于劉備,而是系于諸葛亮。

  在劉備面前,諸葛亮總是直抒己見;如劉備言行不當,或正色批評,或直言勸戒,劉備則總是虛心聽從,甚至道歉認錯(惟拒諫伐吳是一例外,但隨后便“吃虧在眼前”了);在過江招親這類大事上,他干脆代劉備作主,劉備也一一照辦。如此舉止,正反映了其“帝王師”心態(tài),哪有一點畏畏縮縮的猥瑣?哪有一點“愚忠”者的卑微?

  劉備臨終,慨然托孤于諸葛亮,并遺詔訓誡太子劉禪:“卿與丞相從事,事之如父。”劉禪即位后,謹遵父親遺命,對諸葛亮極為敬重,充分信任,“凡一應朝廷選法、錢糧、詞訟等事,皆聽諸葛丞相裁處。”(第85回)此后的十二年間,盡管他早已成年,完全可以自作主張,卻一直把軍政大權都交給諸葛亮,十分放心。諸葛亮治理蜀中,發(fā)展經(jīng)濟,與吳國恢復同盟關系,他總是樂觀其成,從不干預;諸葛亮親自南征,幾度北伐,他總是予以支持,從不掣肘(《三國演義》第100回寫諸葛亮氣死曹真,打敗司馬懿,后主卻聽信流言,下詔宣諸葛亮班師回朝,純屬虛構(gòu))。如此放手讓輔政大臣行使職權,不疑心,不搗亂,不橫加干涉,在整個封建時代實不多見。當諸葛亮在五丈原病重時,他派尚書仆射李福前去探望,并咨詢國家大計;諸葛亮推薦蔣琬、費祎為接班人,他又虛心采納,先后任命蔣琬、費祎為執(zhí)政大臣。當諸葛亮逝世的噩耗傳來,“后主聞言,大哭曰:‘天喪我也!’哭倒于龍床之上。”(第105回)諸葛亮的靈柩回到成都,“后主引文武官僚,盡皆掛孝,出城二十里迎接。后主放聲大哭。”(同上)不僅如此,劉禪對諸葛亮始終追思不已。諸葛亮逝世九年之后,他又招其子諸葛瞻為駙馬,后來還下詔為諸葛亮立廟于沔陽(今陜西勉縣定軍山前)。這證明他確實是真心誠意地崇敬諸葛亮。比之許多薄情寡義,功臣一死便翻臉不認人的統(tǒng)治者,這也是非常難得的。諸葛亮呢?也一直恪守“竭股肱之力,盡忠貞之節(jié),繼之以死”的諾言,既是支撐蜀漢政局的擎天棟梁,又是擁有“相父”之尊的劉禪的精神靠山。首次北伐前,他上《出師表》,諄諄叮囑劉禪:“誠宜開張圣聽,以光先帝遺德,恢弘志士之氣;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陛下亦宜自謀,以咨諏善道,察納雅言,深追先帝遺詔。”(第91回)而在《演義》虛構(gòu)的那個劉禪聽信流言,下詔宣諸葛亮班師回朝的情節(jié)里,諸葛亮先是戳穿“朕久不見丞相之面,心甚思慕,故特詔回”的托詞,指出:“必有奸臣讒譖,言臣有異志也。”接著不無憤慨地質(zhì)問:“今若內(nèi)有奸邪,臣安能討賊乎?”對此,劉禪始則“默然無語”,繼而趕快認錯:“朕因過聽宦官之言,一時召回丞相。今日茅塞方開,悔之不及矣!”(第101回)在這里,劉禪沒有君主的威風和霸道,諸葛亮則有輔臣的自尊和“恨鐵不成鋼”的遺憾,哪里像“愚忠”者在君主面前的乞哀告憐呢?

  誠然,諸葛亮最終為蜀漢獻出了全部智慧和心血,做到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這里當然有報答劉備知遇之恩的心愿,但決非不問是非的片面忠于劉備父子,其中更有興復漢室,拯救黎庶,重新統(tǒng)一全國的宏圖大志。正因為這樣,千百年來,諸葛亮的忠貞得到了人們普遍的肯定和崇敬。綜觀他與劉備的關系,既有“孤之有孔明,猶魚之有水也”(《三國志·蜀書·諸葛亮傳》)的史實依據(jù),又經(jīng)過羅貫中的浪漫主義改造,寄托了歷代有志者對“君臣遇合,誼兼師友”的理想關系和“帝王師”的人格定位的向往和追求。這實際上已經(jīng)包含了對“君尊臣卑”,“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主奴關系的否定和批判。由此可見,“愚忠”二字,是扣不到諸葛亮頭上的。

  綜合以上幾點,我想強調(diào)指出:在一般性的閱讀中,人們當然可以產(chǎn)生各種各樣的感受和聯(lián)想,可以別出心裁,借題發(fā)揮;其中也可能產(chǎn)生精辟之見。但在嚴格的學術研究中,則應遵循科學的規(guī)范,從作品的實際出發(fā),力求避免主觀隨意性。只有以尊重前人,尊重作品的態(tài)度,堅持“深入底蘊,實事求是”的原則,才能切中肯綮,提出既有真知灼見,又符合作品實際的觀點,使我們的研究健康發(fā)展,不斷深入。

注釋:

[1]參見沈伯俊《向往國家統(tǒng)一,歌頌“忠義”英雄”——論〈三國演義〉的主題》一文,載《寧夏社會科學》1986年第1期;收入沈伯俊著《三國演義新探》,四川人民出版社2002年5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