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的旋律在蕩漾著，春天的陽光透過花紋圖案窗格射進西斯廷教堂的大廳里，在大理石鑲嵌的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影子。米開朗基羅的油畫《最后的審判》前，幾百個觀眾的心在激烈地跳動著，從教堂鐘樓傳來響亮的鐘聲。
油畫：最后的審判，畫家：米開朗基羅
時間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米開朗基羅，這位佛羅倫薩人創(chuàng)造出了這一豐功偉績?？?個世紀了，人們一直驚訝地注視著這一由米開朗基羅創(chuàng)造出來的地獄和天堂?！蹲詈蟮膶徟小凡皇巧系?，不是圣人，也不是古代的英雄，或尊榮顯赫的羅馬皇帝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是一個身材矮小、其貌不揚、終日忙忙碌碌、一輩子孑然一身、飽經(jīng)憂患、常常不為同時代人所理解的普通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們不止一次地讀到過海格立斯、安泰和阿基里斯的豐功偉績。但是，他們?nèi)〉脗ゴ髣倮母鶕?jù)是神話！而擺在我們面前的是可以同古代神話媲美的、始終充滿生命力的、而非虛構(gòu)出來的功績。剎那間，我仿佛見到了那高接天花板的并不結(jié)實的腳手架。西斯廷教堂緊閉著的各道門一片寂靜。在那腳手架的頂端接近天花板的地方，米開朗基羅仰面躺著，他頭發(fā)蓬亂、胡子拉碴，由于頭痛、勞累而筋疲力竭。他一連幾個星期沒有脫下過靴子、忘掉了休息和寧靜的酣夢，他為羅馬教廷沒完沒了的要求所苦惱，在羅馬教皇本人的嚴格監(jiān)督下，米開朗基羅憑著血肉之軀，單槍匹馬地一寸一寸地創(chuàng)造著《最后的審判》這一非凡的功績。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
濕壁畫在作畫過程中一分鐘也不能耽擱、疏忽、停頓。絕對不能休息，一秒鐘也不可松懈。必須趕快、趕快，再快。趁灰漿潮濕的時候，按草圖放出大樣、繪完細部。要確定好一天的工作量，否則，就完了，畫就毀了。到那時，只好把那一層灰泥敲下來，再重新開始。米開朗基羅咬緊牙關(guān)，忍受著沉重不堪的工作所帶來的極度疲憊，畫著《最后的審判》這幅空前絕后、無與倫比的天頂畫杰作。
米開朗基羅的畫筆塑造的形象是首創(chuàng)的、獨特的、空前的。也許只有但丁寫出過同樣氣勢磅礴、規(guī)模宏大的人間悲劇。先知和女巫們?nèi)褙炞?，一副沉思模樣。壁畫取材于圣?jīng)上有關(guān)人類命運的神話故事。從壁畫上的巨大人物形象身上，反映出畫家米開朗基羅對人類命運的深沉思考和憂慮。然而，在米開朗基羅之前，還沒有一個畫家能使人感到如此強大的生命力，感到為數(shù)眾多、性格各異的人物的藝術(shù)真實性，感到人類心靈的活動，象征的世界變成了真實的存在。在壁畫《最后的審判》上我們看到，上帝的右手的一觸就賦予了亞當以生命，我們相信上帝對夏娃的創(chuàng)造。米開朗基羅畫的全能的上帝全身處在一種動態(tài)之中。他創(chuàng)造了人，把天與水、光明與黑暗分開了，把亞當和夏娃趕出了天堂，這些神話故事在畫中獲得了驚人的說服力。米開朗基羅畫出的每一根線條，筆下的每一種色彩，都包含著深沉的愛和對人的崇高與偉大的信任。藝術(shù)大師是在贊美戰(zhàn)勝并征服了邪惡和黑暗的人。
33歲的米開朗基羅獨自生活在西斯廷教堂的四堵墻壁里，他單槍匹馬地為在藝術(shù)界中獨樹一幟的構(gòu)思而奮斗。
一桶熟石灰，一把抹平灰漿用的木抹子，顏料和畫筆，這些就是米開朗基羅用以戰(zhàn)斗取勝的普普通通的武器。如果在米開朗基羅的武器中沒有但丁的詩句，沒有薩伏那羅拉的名言，沒有對祖國的熱愛，恐怕他未必會下決心以如此宏偉的氣魄，如此高昂的熱情來繪制西斯廷壁畫。畫家米開朗基羅的孤獨生活只是表面現(xiàn)象。戰(zhàn)爭、殘暴、貧困、不幸、破壞文物的行為和饑餓等種種壞消息都闖入了靜謐的教堂。米開朗基羅比任何人都更敏銳地感覺到籠罩著教廷的那種背叛、虛偽、詭詐、無恥的氣氛，他每天都能體驗到教皇的恩寵的變幻無常和搖擺不定，沒有誰像偉大的米開朗基羅那樣敏銳地感到邪惡和黑暗勢力正在逼近。于是米開朗基羅創(chuàng)作了不朽名畫《最后的審判》。
我觀察了那些朝《最后的審判》看去的人們的面部表情，我明顯地感到，他們的耳邊仿佛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號角聲。我從觀眾的眼中看到那可怕的最后審判日的不祥光芒的反光……展現(xiàn)在畫面上的，既不是一場精彩的戲劇演出者，也不是身披閃閃發(fā)亮的盔甲、身著古羅馬式的長袍去參加具有歷史意義的豪華假面舞會的人物，而是一些在我們面前亂成一團、原形畢露的人們，他們膽戰(zhàn)心驚、恐懼萬分，由于深感自己罪孽深重，難以逃脫報復和懲罰而驚慌失措。米開朗基羅在《最后的審判》中描繪出無數(shù)種情緒——俯首聽命，低聲下氣，心驚膽戰(zhàn)，嚇得半死，卑躬屈膝，怒氣沖天，所有這些都反映在等候著判決的不幸的人們的動作和眼神中。而高高地凌駕在整個人世間的不幸和苦難的深淵之上的是滿面凜然正氣的威嚴的審判官，他鐵面無私、絕不手軟，他強有力的手掌已高高舉起。只消再過一分鐘，就會發(fā)生一件意想不到的可怕的事情?？墒?，一瞬間，在上帝的驚天動地的雷聲轟響前畢竟還有一瞬間，那些圍繞在至高無上的神的四周，臨近死亡的人都驚悸得呆住了。
金色的陽光從窗口涌進大廳。陽光突然照亮了《最后的審判》，這堵冷冰冰的墻壁仿佛獲得了生命。不祥的青煙裊裊升起，帷幔的每個皺褶都清晰可見，人體滲出的冷汗珠在閃光。米開朗基羅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天地，它直到今天還在給千千萬萬個畫家、詩人和作曲家以靈感。你凝視著壁畫《最后的審判》，你就可以看見戈雅、籍里科、德拉克洛瓦和杜米埃的作品，你就可以聽到貝多芬、柏遼茲、柴可夫斯基和斯克利亞賓的樂曲，感到歌德、拜倫的詩歌的巨大力量，宏偉的氣魄，這一切都來源于偉大畫家米開朗基羅的畫筆。
一輛小推車由我身旁經(jīng)過，小車上半躺著一個身著玫瑰色沙麗的印度老太太，一位眼里閃著熱情的火花的印度姑娘推著小車。她們的目光都注視著天頂畫《最后的審判》，在她們的目光中我看見了喜悅、感激，以及在心靈特別激動的時刻才會出現(xiàn)的某種奇妙的恍然大悟的神情。
驀地，我仿佛聽到教堂小門有猛烈的敲門聲，剎那間，我被帶到畫家米開朗基羅繪制壁畫的那個古老的年代。突然，在我面前出現(xiàn)了一怒之下扔掉畫筆的米開朗基羅那氣得變了形的臉。教皇，羅馬教皇親自光臨教堂。米開朗基羅抑制住絕望的情緒從腳手架上爬下來。過了一分鐘，教皇朱理阿二世的吼叫聲就打破了寂靜。他大發(fā)雷霆，他虛聲恫嚇。最后，他請求米開朗基羅快一些畫完壁畫《最后的審判》。朱理阿詢問畫家，究竟何時能最后完成《最后的審判》。米開朗基羅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在我完成的時候！”在那個時代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敢說出這樣的話來。
要知道，那個時代的意大利根本不是為偉大的藝術(shù)家建立的伊甸園。以為文藝復興時期跟天堂一般，雕刻、繪畫和建筑的藝術(shù)之花可以自由地開放的想法完全是幻想。
尼古拉·馬基雅弗利在他的著作中尖銳地刻畫了充滿奸計、陰謀和血腥背叛行為的羅馬教廷的情景：“那些羅馬教皇，有的是出于篤信宗教，有的是出于個人的虛榮心，不斷將外國人召入意大利并策劃新的戰(zhàn)爭。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將某個君主推上寶座，馬上又發(fā)生反悔，千方百計將他置于死地。他們不能容忍別人對這個國家進行統(tǒng)治，可他們自己又沒有統(tǒng)治這個國家的力量?！?/p>
一位新教皇即位，常常伴隨著陰謀、流血的勾當，梵蒂岡掌權(quán)者的統(tǒng)治離不開毒藥、匕首和流血。每一個臣民的生命都掌握在權(quán)力無邊的羅馬教皇手中?？墒?，米開朗基羅對威風凜凜的統(tǒng)治者卻敢于頂撞。
下面是瓦扎里描寫的畫家米開朗基羅同教皇朱理阿二世直接沖突的一個場面。
“有時米開朗基羅也不得不發(fā)發(fā)牢騷，抱怨教皇糾纏不休地逼問他，《最后的審判》究竟何時能完工，不讓他按自己的愿望來完成。在無數(shù)次的催問中，有一次米開朗基羅回答道，只有當他自己對他的作品感到滿意時，作品才算完成。教皇反駁道，‘我們希望，我們的愿望能得到滿足，而我們的愿望就是盡快把《最后的審判》作完，最后教皇又補充了一句，如果米開朗基羅不能迅速完工，就下命令把他從腳手架上推下來?！?/p>
我想像得出，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怒氣沖沖的朱理阿的腳步聲慢慢遠去。大廳里重新恢復了寧靜，一切又靜了下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歡快的金色的塵埃在夏日的光束中不停地上下飛舞。
生活在繼續(xù)下去。米開朗基羅彎下腰，從大理石地面上拾起畫筆，有氣無力地爬上腳手架。《最后的審判》必須繼續(xù)，工作不能拖延，灰漿會很快變干，因為現(xiàn)在是酷熱的夏天。
米開朗基羅自己寫下的感人肺腑的詩句，描述了他在西斯廷教堂從事的可怕的難以忍受的繁重勞動?！拔业牟弊右蚓o張長了瘰疬，像喝足水的倫巴第的貓一樣。肚皮有時緊貼著下巴，胡子竟然翹向蒼天。臉孔活像一塊調(diào)色板——水彩順著畫筆往臉上淌．大腿不時頂進了肚皮，屁股只好懸掛在腿襠。前胸的筋肉抻得緊繃繃，眼睛看不到幾步遠的地方；后背的皮膚擠得褶摞褶，后腦勺挨到自己的脊梁。身體卷曲得像敘利亞彎弓，我兩眼發(fā)花，頭昏腦脹。開槍時若是瞄不準目標，那怎么能夠打勝仗？……”
米開朗基羅在創(chuàng)作他的巨幅壁畫《最后的審判》時，付出了超人的工作量，忍受了難以描述的痛苦。在整個世界藝術(shù)史上，從沒有人敢于承擔如此難以忍受的精神和體力上的重擔。米開朗基羅的貢獻是難以估量的。自從人類在文化發(fā)展初期在洞穴的巖壁上畫下第一幅畫，直到我們生活的今天，還沒有任何一件創(chuàng)作可以同西斯廷教堂的壁畫媲美，沒有一個藝術(shù)家在把自己奉獻給人類時表現(xiàn)得如此艱苦卓絕。無論是丁托列托，魯本斯和他的學生，還是拉斐爾和他的眾多的助手，都沒有留下如此宏偉、如此有力、如此感人、如此深刻、如此具有高度比喻性的作品。可是，壁畫的創(chuàng)作者為此付出了什么代價呢？米開朗基羅本人對這個問題做出了比任何人都準確的回答，米開朗基羅在《最后的審判》這幅壁畫中畫出了自己的形象，一個活活地被剝了皮的圣者。
天才不是那種帶著上天的恩惠一百年降臨人間一次，統(tǒng)治著罪惡的土地、長著淺色翅膀的天使。
天才是日復一日的經(jīng)受磨難，是最沉重的十字架，是每分鐘、每小時、一輩子都必須戴著的鐵鎖鏈，關(guān)于某些杰出人物搞起創(chuàng)作來像耍魔術(shù)一樣輕而易舉的傳說是不足信的。實際上，從來沒有一個藝術(shù)史學家、沒有一個文學家、或是音樂學家曾經(jīng)深入拉斐爾、莫扎特或普希金的心靈深處，這些人看起來好像是魔術(shù)般獲得成功的創(chuàng)作者。人們?nèi)缒苷业竭@些人充滿疑慮和沒能實現(xiàn)夢想的心，重要的是，如能找到他們心中的隱秘和從未徹底告訴人們的憂心忡忡的靈魂，那就好了。在偉大藝術(shù)家周圍是一個他們沒能實現(xiàn)的夢想構(gòu)成的嚴酷的世界。這種永遠償還不清債務的內(nèi)疚感給他們生活中最幸福的時刻投上了陰影，因為任何一種感情、甚至于愛情，也不能戰(zhàn)勝、克服任何一個藝術(shù)大師的獨特的激情——創(chuàng)作欲！愛情可以毀掉一個創(chuàng)作者，可以毀掉，但不能戰(zhàn)勝，不能擠掉藝術(shù)。在這些為了完成自己的天職，為了發(fā)揮自己的天才而遭受苦難的人中間，第一個，也是最為自己的激情備受折磨的人，就是米開朗基羅。
米開朗基羅是一個創(chuàng)造了世界形象的人。沒有這些形象，人們難以生活，就像沒有空氣無法呼吸一樣。只要你親眼見過米開朗基羅的偉大創(chuàng)作一次，它們就會留在你的記憶里一輩子，無論你是否希望如此，也無論你是否喜歡它們。這就是真正藝術(shù)品的魅力之所在。由米開朗基羅的那雙手所創(chuàng)造的形象將永遠伴隨著你，如同貝多芬和莫索爾斯基的音樂、托爾斯泰和莎士比亞的文字、倫勃朗和魯布烈夫的畫會永遠地進入我們的生活一樣。這些天才創(chuàng)造出雅俗共賞的美的東西，給家家戶戶帶來了美的東西，不錯，你可以對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宏偉天地一無所知，覺得沒有他們也無所謂，可是，你自己將是多么貧乏可憐啊。
然而，這些藝術(shù)家付出了何等代價才能達到如此巨大的洞察隱微的力量，才能達到如此燦爛的光輝，能在他們?nèi)ナ酪院蟮膸装倌觊g，繼續(xù)照耀著千百萬人，對于這一點，我們始終能清醒地意識到嗎？要知道，天才如同天上的星星，在他們?nèi)ナ廊舾墒兰o以后，他們的光芒是將繼續(xù)照耀在我們身上。我們能否想像得出，是何等灼熱的火焰在藝術(shù)家的胸中燃燒，這股火焰灼燙著他的靈魂，從中煉出永世難忘的警句、美妙的聲音和預示未來的形象？可知道，是何等的痛苦每日每時在折磨著巴赫、陀思妥耶夫斯基和米開朗基羅？
難以想像，他們在創(chuàng)作的陣痛中受到了多么大的痛苦，任何人，即使是世界上最高明的醫(yī)生，也無法給他們以幫助。因為，世界上沒有人比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更有威力；也沒有人，比藝術(shù)創(chuàng)作者更軟弱。你如果研究一下過去偉大的美術(shù)家、作曲家和詩人的命運，你就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他們所處的環(huán)境里，存在著多么荒唐無聊的事情，他們必須同愚昧無知、因循守舊，有時還要同人們冷酷無情的行為，進行難以置信的斗爭，而一些人之所以冷酷無情，或者是因為不理解，或者是因為太理解新的詞句、和聲、美所具有的力量。
在天才藝術(shù)家的周圍，總是充斥著大量的形形色色的人類感情，如妒忌、奉迎、奸詐、偽善。然而，卻很少出現(xiàn)他們在艱苦的創(chuàng)作活動中特別需要的感情，如愛情或友誼！盡管存在著這一切困難，但是一張白紙上，畢竟開始放射出藝術(shù)大師堅定、正直的手所寫下的優(yōu)美詞句的光芒。雪白的大理石，在雕刻家那富于靈感的刻刀的雕刻下，在艱辛中出落成不朽的形象。在畫布上開放出從未見過的新的美麗花朵。作曲者的手只消輕輕地觸及鋼琴的琴鍵，就傳出了新穎的未曾聽到過的和弦。為了光明，為了美，他們不顧一切！毫無疑問，這種始終緊張、高度集中、鍥而不舍的精神要求付出巨大的努力，要求具有堅強的性格。
